陈燧心中已有了计较,要想给建阳书坊定罪,必须拿到账本,要拿到账本,必须剑走偏锋,直接带人去建阳搜账本,不光要带军队,还要带上一个了解内情的人。
“明天曹汝贞跟我走一趟,飞飞燕,你留在此地陪着凌霄。”陈燧很快安排下两边人马。
“六……陈老板,您这是要去哪里?”飞飞燕诧异道,“还要带着汝贞一起去?”
曹汝贞猜到了陈燧要去哪儿,他却摇了摇头,说:“这样太莽撞了,成不了事的。”
陈燧并未被曹汝贞的消极态度影响,反而十分耐心地问道:“为什么?有具体原因么?”
“一来,建阳县上下,都是建阳书坊的人,我们就算进去了,双拳难敌四手,也只有被他们按着打的份。”曹汝贞对此有切身体会。
“曹老板,这个问题你不必担心,我会解决。”陈燧淡淡道,“还有别的问题么?”
陈燧说得这么云淡风轻,自然是有他的原因,毕竟两江总督的人情都买了,借给他的军队不用白不用。
“那建阳县的人家家习武,凶悍异常,而且还是为着他们吃饭的营生,绝不会像今天书市上那些船夫那么好对付。”曹汝贞对今天在建阳画舫上发生的事,已经听木二说过了,因此有所了解。其实,他从陈燧的谈吐气质上看出,陈燧恐怕不是一般的衣帽店老板,出身应该不低,身边又有木二这样以一当十的厉害保镖,肯定有非同一般的手段打进建阳,但,即便如此,曹汝贞也要向陈燧提前说明,建阳县绝不是他想象的那种普通的县城,选择暴力抢夺账本,是一种危险的行为。
“嗯,知道了,还有么?”陈燧却似对此全然不在意。
曹汝贞无法,只得继续说第二条理由:“我虽然知道账本大概应该有些什么内容,但是我已经三年多没在书市上混过了,也不知道这三年建阳书坊发展到什么程度……”
“就是你无法分辨账本的真假?”陈燧直截了当地说道。
“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而且当年我去找账本,连建阳书坊的大门都没进去,更不知道他们把账本藏在什么地方。”曹汝贞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你帮不上忙?带你去也没用?”陈燧不想兜圈子。
“这,你这么说也可以,但我真不是要推卸责任,只是客观地讲一讲可能存在的问题。”曹汝贞本就不是个怕事的人,只是一次巨大的失败让他更谨慎了。
陈燧凝视他半晌,曹汝贞只觉自己心里藏着的东西全都被看穿了,这个少年人虽然看着年纪不大,看人的眼神却格外凌厉,有种洞若观火的感觉,让人本能地有些害怕。
良久,陈燧说道:“你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么?”
曹汝贞沉默了,如果他有,当年也许就成功了。
“我可能有!”飞飞燕突然说,陈燧立刻看向他,他跃跃欲试地说道,“你们不是在余杭书市上见到余飞熊了么,余象天和余飞熊的关系最是密切,如果你们能说动余飞熊,让余飞熊帮你们找账本,那问题就很简单了。”
飞飞燕不提,陈燧都快忘了有余飞熊这号人。
他脑海之中浮现出那个大块头、说话结结巴巴的人。
这个人去哪儿了呢?
好像在混乱中,和余祉一起作为嫌疑人被扣押起来了。
陈燧站起身,什么都没说,便出了门。
木二立刻跟着出去了。
飞飞燕和曹汝贞面面相觑。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窗外传来沙沙的雨声,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风,亦带上了雨水的湿气。
飞飞燕站起身,去关窗户,曹汝贞这时轻声问道:“那位,恐怕也不是什么衣帽店的老板吧?”
虽然曹汝贞是飞飞燕的知交好友,但是飞飞燕并不想把他过多地牵扯进这些事里,在很久以前,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毫无顾忌地向曹汝贞哭诉建阳书坊对他的压榨,结果导致他这位好友为了他跛了一条腿。
“这件事,你别问,最好也别知道。”飞飞燕将窗户关起来,返身回到桌边。
灯火跳跃下,曹汝贞凝望着飞飞燕:“好,我不问。”
两人之间的默契在无声中流淌。
半个时辰后,客栈的门开了,陈燧穿着连帽的披风走进来,披风上沾着亮闪闪的冻雨,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个人,前头是个体格宽大的年轻男子,后头是木二。
三人一进来,跟着涌进来一股子凉气儿,倒将屋里烧得过热的火盆的温度中和了不少。
飞飞燕定睛望去,眉毛微微抬起来,流露出惊讶之色,脱口而出:“余飞熊?!”
余飞熊回过头来,他的头发被雨打湿了,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他的眼神有些迷茫,看到飞飞燕的那一刻,才重新出现了光彩:“飞飞燕!”
这俩人以前在建阳书坊共事,虽然一个是写才子佳人小说的,一个是写历史演义小说的,即便在作者交流会上也基本不说话,但是两人互相都在意着对方的作品,因此也默默关注着对方这个人。
大概就是俗话讲的“神交已久”。
余飞熊立刻哭丧着脸跑到飞飞燕身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不、不告诉我,是、是你认识的人?”
飞飞燕赶紧叫曹汝贞拿块长巾过来,给余飞熊把脑袋上、肩膀上和脖子里的水擦了擦干,余飞熊看起来感动得快哭了,开始跟飞飞燕倾诉,说他今天死里逃生的经历,先是在建阳画舫上看到人一言不合打群架,再是被差役抓紧府衙大堂,再是被关进牢子里,在又黑又臭的干草上缩成一团。
再后来,就是陈燧把他从牢里提了出来。
余飞熊带着哭腔说:“我、我……还是第一次蹲大牢……呜……虽然写过很多、很多坚贞不屈的义士……在诏狱里也、也悍不畏死……但是如果、如果他们审我的话……我一定、一定没碰到夹板,就、就什么都招了。”
飞飞燕被他说得哭笑不得,那可不是,兄弟,我写了那么多才子佳人小说,至今也还是光棍一条,见到姑娘说话都不敢正眼看人家,正所谓没啥想啥,才能想得更美啊。
曹汝贞这时看看余飞熊,又看看飞飞燕,诧异地问:“他就是写《列国志》的余飞熊先生?”
飞飞燕点点头。
曹汝贞以前做过书商生意,自然知道余飞熊这三个字在通俗小说圈子里意味着什么,只是没想到本人竟然是个说话结巴又有点羞怯的胖子……他的幻想破灭了,幻想中那个拥有美髯和意志坚定的方形下巴的中年男子,在他亲眼见到余飞熊的那一刻,死掉了。
余飞熊挠了挠头:“你们……你们都是凌霄书坊的人吗?”
“正是,”陈燧脱下外袍后,稍微整了整衣衫,走过来,“我们都是凌霄书坊的人,我们需要你帮忙。”
根据余飞熊下午在画舫上的行为举止,陈燧判断他其实是个很天真的人,并没有任何城府,跟他兜圈子,倒不如直接说明来意。
“那、那位宋、宋老板呢?”余飞熊有点担心地说,“他……他没事吧?”
余飞熊在画舫上的时候,看见宋凌霄吐血了,虽然他是因为宋凌霄的举报被牵连下狱的,可是他仍然在担心宋凌霄的情况。
陈燧想,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余飞熊确实是个思维天真到迥异于常人的人。
“他目前没事,已经睡下了,”陈燧观察着余飞熊的神色,见到余飞熊松了口气,知道他的担心是真的,当然,陈燧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余飞熊的良心,“实话告诉你吧,他不是什么京州来的书商,他就是凌霄书坊的坊主宋凌霄,此次来到江南,就是来查建阳书坊的盗版书的。他身体不大好,受不得气,所以,之后查盗版的事情,都由我代为处理。”
余飞熊一怔,顿时露出惭愧之色。
他虽然一直在书斋里呆着,不代表他不知道余象天干的那些腌臜事,每每他想劝一劝余象天,又被余象天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拿着我的钱,还责怪我赚钱的方式”等等理由怼回来,余飞熊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但是也无可奈何。
这一个月来,余象天让他揣摩《连载小说月刊》中小说的写法,他已经对出版这本神书的凌霄书坊心生向往,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这样尖新的作品,从形式到内容,都充满了创新的魅力,既大胆又才华横溢,令人为之心折。
他同时也很惭愧地知道,余象天为什么要让他揣摩那些小说,是为了仿写,他也知道,余象天为了赚黑钱,搞了《连载小说月刊》的盗版,这些肮脏的内幕他都知道,可是他无可奈何,只能装作不知道。
现在,凌霄书坊的人就站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们建阳书坊做盗版,对凌霄书坊的伤害有多大,坊主不得不亲自放下手中的事情,到江南来处理盗版问题,本来他可以把时间花在设计更好的刊物上,花在寻找更好的作品上,可是,现实却让他不得不为了同行卑鄙的行为饱受折磨。
余飞熊想到此处,深深垂下了脑袋。
至此,飞飞燕算是明白陈燧要干什么了,不由得深深佩服他雷厉风行的手段,竟然能立刻从府衙大牢里把余飞熊给提出来。
那还等什么,他就敲边鼓呗,如果能说服余飞熊大义灭亲,事情成功的机会就会大很多。
一想到扳倒建阳书坊的希望就在眼前,已经不是过去那样遥不可及,飞飞燕也激动了起来。
飞飞燕拉住余飞熊,走到一边去,开始掏心窝子地劝他,告诉他建阳书坊的存在,已经从当年通俗小说界的扛把子,变成了毒瘤,多少有生命力的小书坊被建阳书坊吸血,大大了削弱了通俗小说的创新性,无论是对读者还是对作者,都是一件坏事。
余飞熊从亲缘角度来讲,肯定是不愿意出卖余象天的,可是,飞飞燕说得也很有道理,他也知道余象天是掉进金钱的深渊里了,单凭劝说是无法让他迷途知返。
“……”沉默了很久,余飞熊终于扳着手指,小声说,“我、我可以帮你们……”
飞飞燕喜上眉梢,立刻拉住了余飞熊的手臂:“果真?!”
余飞熊胖胖的脸上显出些担忧:“但是……地库里守卫森严,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进不去……”
“没关系,”飞飞燕冲陈燧那边抬了抬下巴,“有人能进去。”
余飞熊疑惑:“你们、你们不要……不要低估了……三哥他们、他们的实力……他们可、可比今天的打手,厉害、厉害多了。”
“明天一早出发。”陈燧侧过身来,吩咐木二,“你去开一间房,让曹汝贞和余飞熊好好休息。”
“是。”木二领命而去。
就这样,作战方案定下来,大家各自休息。
翌日一早,陈燧便带着余飞熊和曹汝贞出发了。
……
宋凌霄晚上钻进被窝没有立刻就睡,而是打开书坊经营系统,先把第二期的结算结果看了一遍,出乎他的预料,竟然买了三十万册,也就是六万两银子的销售额。
虽然不多……但也还……马马虎虎。
不过,一想到之前的预估是八十万册,活生生少了五十万册,宋凌霄的心就在滴血。
他很悲伤地缩起身子来睡了,毕竟人深受打击的时候什么事儿都不相干,只有被窝才能治愈他。
第二天早上,宋凌霄因为睡得早,所以醒的也早。
他感觉到那个热乎乎的小动物又在蹭他的脸,他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接着,他就看到了陈燧的脸,那得天独厚的鼻梁正抵在他耳朵边上,嘴唇亦距离他的脸不过咫尺距离,陈燧的呼吸轻轻喷在他脸上——那才不是什么热乎乎的小动物。
宋凌霄吓了一跳,本能反应往后躲,却感到腰间结结实实箍着一圈手臂,让他不得不贴在陈燧怀里,他的脚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翘到了陈燧腿上,还很不要脸地勾着人家。
不是,他俩的睡姿什么时候发展成这样了?果然人家古代挚友抵足而眠的睡姿是有道理的,颠倒着睡,谅你怎么能转风火轮,也不至于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抱在一起。
“……”宋凌霄盯着陈燧的睫毛思考了一阵,回想起昨天他受惊又受累的种种经历,只能叹一口气,放弃了推醒他。
只是睡个回笼觉而已,宋凌霄闭上眼睛,这很简单,他是专业的。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啊,睡不着,好热,为什么贴的这么紧……
等一下,陈燧的上唇好好看啊。
别胡思乱想,继续,四只羊,五只羊,六只羊……
不知道将来便宜了谁啊……
不是,你能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羊上。
但是,在汉语语境中,羊和睡眠并没有谐音,真的能起到心理暗示的效果吗?
……
宋凌霄猛地从回笼觉中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清冽的阳光照在松软的棉花上,屋里静悄悄的,陈燧那边的被子已经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