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霄想,这倒是有趣,江南的风气果然开放,通俗小说也能拿来开讲座,而且题目好像很学术。
听说,这个讲学的值雨斋,是个什么博学鸿词科的教授。
不过,大兆的科举体系里,有这么一个博学鸿词科吗?
宋凌霄站在人群之中,等待教授上台演讲的时间里,忍不住对陈燧提出这个问题。
“你上了一年的国子监,还不知道科举有哪些科目吗?”陈燧笑道。
“我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奇怪,好像并没有这么一科啊。”
“确实没有,”陈燧解释道,“这博学鸿词科,乃是大聿朝所设的科目,专门招募饱学之士,后来国朝之初,逐渐形成以经义、策论为主的八股考试,博学鸿词科便作废了。”
“喔,原来如此,那么博学鸿词科就是一种敬称了?说明他像先贤之中的饱学之士那样博闻强识、学富五车?”宋凌霄举一反三道。
“嗯。”陈燧颔首。
“两位不是本地人吧?”忽然间,前头的年轻文士回过头来,冲他们二人笑道,“这位兄台说得不错,博学鸿词科确实是一种敬称,我们周教授,那是江南有名的饱学之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比起那只懂八股文的腐儒不知高出多少,可惜啊可惜,朝廷只知八股取士,却白白放掉了周先生这枚大才。”
宋凌霄诧异,不愧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位兄台,你也很敢说嘛。
“不瞒您说,我们确实不是本地人,我们是从京州来的书商,我姓宋,这位是我朋友,衣帽店的陈老板。”宋凌霄拱了拱手。
那年轻文士笑道:“没想到京州的书商竟会千里迢迢跑到余杭,真是奇哉怪哉。”
他那语气里带着几分轻蔑之意,似乎认为京州的书坊界没什么叫得出名头的人物。
嗯……京派和海派的互相瞧不上真是由来已久啊。
“那倒是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你们江南的文士,也在讲京州的通俗小说呀。”宋凌霄笑道。
陈燧暗中给宋凌霄竖大拇指。
“这位小兄弟,年纪不大,反应倒是很快,”年轻文士不以为忤,反倒面露赞赏之色,“不错,这部《天外飞星记》确是京州书坊界的一座高峰,堪称孤峰奇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哦?”宋凌霄笑了笑,“那就怪了,我听说《绣像本第一奇书》才是孤峰奇绝,堪称传世经典,这部《天外飞星记》的确新颖,但它毕竟是一部幻想小说,而且只连载了两期,能给得了这样高的评价吗?”
年轻文士这时才收了轻忽的态度,冲宋凌霄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是在下唐突了,看宋兄弟年纪不大,便说了些浅陋孟浪之语,还望宋兄弟不要见怪才是。”
“不敢不敢。”宋凌霄也学着他的样子客气回去。
“在下张紫竹,是周先生的弟子,若是宋兄弟愿意多留一会,讲学之后,在下可以代为引荐。”张紫竹十分热情地说道。
“……好啊。”宋凌霄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奇遇,“冒昧请问一下,周先生是在江南书院任教吗?他和江南书院的周山长是什么关系?”
“您竟然还认识周山长,失敬失敬了。两人并无亲缘关系,只是恰好是本家罢了。”张紫竹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那就不怕露馅了,书商宋和衣帽陈的名牌可以继续使用。
这时,那位值雨斋周先生登上高台,开始讲学,众人纷纷静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高台之上,灯火辉煌之中。
宋凌霄一开始还在想,为什么讲座要搞到晚上来讲,后来一想明白过来,并不是大家都像他这般工作日白天没事干,想来大家也都是忙完了一天的学业,才聚集到此处,继续夜间的文化活动的,真是氛围浓厚啊。
听完一个时辰的讲学,宋凌霄只觉得思路又开阔不少,这名周先生,果然是个饱学之士,许多天文理论,令人惊奇地逼近了后世科学论证的结果。
而且他引经据典,说了许多宋凌霄想都没想到的书,并且都很有启发性,宋凌霄赶紧把这些书都记下来,以便回去给韩知微找参考材料。
唉,可惜这次没带韩知微来,否则南北学术交流一番,肯定对创作多有裨益。
而且,这位值雨斋先生,对《天外飞星记》的作者多有推崇,言谈之间不断申明他想上京州见一见这位“孤峰卓绝”的作者——听到值雨斋这个词儿,宋凌霄才知道张紫竹的形容是从哪儿学来的。
在讲学的最后,值雨斋讲了一段对后续情节的推测,讲得极其精彩,宋凌霄都想给他录下来,回去播放给韩知微听,看看,你读者给你把后面写啥都想出来了!
你再不快点写的话,他们就要把你的剧情全猜到了!
“宋兄弟,这边请。”
讲学结束后,在张紫竹的带领下,宋凌霄和陈燧来到讲学处后面的休息室里,刚登台完成了一次讲学的值雨斋正在喝茶,他自备了一个大茶缸子,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值雨斋一抬头,看见张紫竹进来,立刻招了招手,叫他过去。
“紫竹,叫你整理的那些资料整理了吗?”值雨斋语速极快地问道,显出他思维反应迅捷,是个很聪明的人,“后天还要在解忧园和书市上讲学,等这两天过了,《飞星记》第三期便出来了,你别忘了去余师傅那取最新一期的《连载小说月刊》——他们两个是你带进来的?你怎么能不问我一声,就把闲杂人等带进这里来?”
值雨斋的目光迅速在宋凌霄和陈燧身上扫过。
没有什么恶意,不过也不在意,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做学问的人特有的一种傲慢,只要是和学问无关的,无所助益的人、事,他们都懒得分心去管,也不希望这些人、事来扰乱他们快节奏的学术研究生活。
“他们两个是京州来的书商,宋兄弟和陈老板。”张紫竹忙引荐道。
“他们是书商?”值雨斋显然不相信,看起来明明还是小孩子,感觉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又要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这位宋兄弟似乎对《天外飞星记》颇有了解,所以我才带他来见您的。”张紫竹赶忙解释道,头上不知不觉冒出一层汗。
“哦?”值雨斋终于露出些兴味来。
“周先生,我姓宋,叫……宋二,这是我朋友,陈六。”宋凌霄自我介绍道,顺便给自己和陈燧编了个名字,古代出身普通的人经常按照家里排行来取名字,比如宋凌霄在他家排行老二(老大是宋郢)就叫宋二,陈燧是六王爷就叫陈六,有理有据的取名,又好记,完美。
“周世襄。”值雨斋也稍微客套了一下,但是仍然是冷冷淡淡的。
“实不相瞒,我和《天外飞星记》的作者有一面之缘……”宋凌霄刚说到此处,就看见值雨斋那冷漠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道精光,突然兴奋地盯着他,把他吓了一跳,而且值雨斋的表情也从僵化的状态焕发出了容光,表情生动地望着宋凌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麻蛋,这就是粉丝听说作者大大消息的亢奋反应啊。
“他是国子监里的算学博士……的一个朋友,我正巧和那位博士认识,所以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们谈起《天外飞星记》,他说本来是想出一本算学专着的,后来又觉得有些猜想尚未得到论证,不好直接发表出来,不如写成幻想小说,也能引起大众的兴趣,说不定就能吸引到有识之士,来和他一起讨论那些艰深的算学难题。”宋凌霄说道,接着,他主动向值雨斋示好了一下,“比如您这样的饱学之士,如果能当面交流,或者书信交流,作者都是极高兴的。”
值雨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后背也挺了起来,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神情:“那自然……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写信,不知道小兄弟可否代为引荐……对了,小兄弟刚才说你姓什么?”
麻蛋,果然没记住。
“姓宋,宋二,京州书商。”宋凌霄保持礼貌的微笑,“其实您可以直接给出版《连载小说月刊》的凌霄书坊写信,凌霄书坊的收信地址就在读者问卷那一页。”
“太好了!”值雨斋拿起手中的书,翻了起来。
他并未发现,对面俩人的脸色都变了。
因为,值雨斋手中拿着的素色封面的书,不是别的,正是《连载小说月刊》第二期的盗版书!!
麻蛋,这还能愉快的聊天吗?
……
宋凌霄和陈燧沉默地看着值雨斋把盗版书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
值雨斋为了和他心爱的大大联络,把书缝里都扒拉开看了一遍,还是没找到联系地址,他疑惑地抬起头:“没有啊?奇怪,难道是书里的夹页,掉出来了?”
说实话,宋凌霄很想抬屁股就走。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你都看盗版了,你还想和你家大大联络,你怎么净想美事儿呢!
但是,他忍了。
因为他实在太好奇,值雨斋看起来就是一个饱学之士,又对《天外飞星记》爱得深沉,甚至为它开讲座,为它当众盛赞,为什么他会看盗版书?
难道说,是凌霄书坊的发行渠道不行,八十万册书铺到江南,偏偏余杭就缺货?
“那个……”宋凌霄沉吟了一下,问道,“您知道您看的不是正版书吗?”
值雨斋愣了一下,接着抚额笑了起来:“你看我这记性,对,这是盗版书,盗版书里怎么会有书坊的联络方式呢?不过你放心,我家中还存放着第一期和第二期的正版书各十套,等我回去找一找你说的读者……什么问卷。”
宋凌霄更加费解了,你说你买了十套正版书,却在家里供着,这一册盗版书,你随身带来带去,没事儿就翻翻,你是嫌正版书的排版太烂,还是嫌插画太丑?
宋凌霄直接将这层意思挑明,他实在太想知道值雨斋的心理了。
“宋二兄弟,我以为你们书商见怪不怪呢,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在乎这个。”值雨斋笑了笑,“不瞒你说,我平时并不看小说,也是偶然在书摊上翻到这本……就算是盗版书吧,我更愿意叫它抢先版,或者平价版,我从这本书里看到了《天外飞星记》,很感兴趣,便带回去做了笔记,你看,这书上都是我做的笔记。”
说着,值雨斋跟宋凌霄展示了一番他密密麻麻的朱批。
宋凌霄眯起眼睛,所以?
“通俗小说嘛,正版盗版,也不会去刻意分辨,谁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迷上一本通俗小说呢?毕竟通俗小说大多都是建本小说那样荒诞不经、男盗女chang的故事,谁会为它花钱呢?”值雨斋发表了一番理直气壮的言论,“既然不会去仔细分辨,那买的时候就更不会注意正版盗版了,先看到哪个,就先买哪个,你说是不是?”
张紫竹在旁边撇嘴,您教我们买经籍的时候,那可是连什么书坊什么年份出版的第几版都要强调清楚,我们买错了还要被你劈头盖脸的骂,谈到你自己喜欢的小说,你就拿出一本盗版书跟人家讲学,这实在是没有太强的说服力啊。
但是,值雨斋显然已经习惯了,通俗小说不值得花钱,通俗小说不值得挑选版本,看到什么就买什么这种心态。
如果不是《天外飞星记》特别好看,他值雨斋这样的饱学之士,压根就不会把这本书买回来,更遑论正版盗版了。
说到底,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通俗小说太低劣了,不配。
宋凌霄深吸一口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那您有没有想过,您喜欢的那位作者,他是要靠《天外飞星记》的版税抽成吃饭的?你有没有想过,《天外飞星记》主推的这一期《连载小说月刊》的销量,决定着凌霄书坊后续推这本书的资源?如果人人都像您一样想,去买盗版书的话,作者只能饿死,这本书也只能砍掉。”
“诶,为什么砍掉,难道你说的那个什么书坊,他们的编修没有一点操守吗?什么书好,什么书不好,他们看不出来吗?为什么要凭销量定输赢?这种唯金钱论是非常不好的一种风气!”值雨斋端起了他教书先生的架子,开始居高临下地批判宋凌霄说的这种观点。
“您买东西的时候,能仗着自己是大教授,就跟包子铺老板说:‘这包子免费送给我吧,毕竟我的文化价值这么大,不能饿死了我,你不卖给我,你就是唯金钱论,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风气吗?’”宋凌霄反问道。
“这怎么能一样呢……”值雨斋皱眉。
“衣帽店新推出一款缨子帽,很漂亮,可是销量不佳,您能上去跟衣帽店老板说:‘这缨子帽很漂亮,虽然卖的不好,但是您应该坚持您的审美品格,不能把它下架,仍然要用最好的资源去推它,否则您就是凭销量定输赢。’您觉得,老板会听您的吗?”宋凌霄继续质问道。
“衣食住行,这些乃是生活所必须,通俗小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对了,就是这种想法,对你来说可有可无,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求它按照你的品味来发展?你嫌弃建本小说男盗女chang,那你知道为什么建本小说到处都是吗?因为那些想要打发时间的人,他们没有你有文化,没有你有见识,可是他们肯正视自己的娱乐需求,他们愿意为了这件事掏钱买正版,所以写这些书的人能活下去,而你觉得好的那些书,他们看不懂,当然不会为了那些书掏钱,你能看懂,可是你看不起,你也不为了那些书掏钱,那你指望作者买包子的时候,对包子铺老板说出你那番奇谈怪论,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值雨斋擦了擦头上的汗,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显然,他以前从来没想过宋凌霄这些奇谈怪论,一时间被抢白得够呛,又找不出反驳之词,只觉得自己作为余杭名士这么多年,还从未如此狼狈过,而且是被一个半大少年质问得脸红气喘,他搜肠刮肚,拼命想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来挽回自己的颜面,“我是看了盗版,但我后来也买了正版啊,因为这部小说不错,所以我才买了十套正版,这样也不行吗?”
宋凌霄瞅着他,你最好买了!
值雨斋被他盯得有点难受,又想借着宋凌霄的口多了解些作者的事情,又没脸继续说下去,这般僵持了半晌,值雨斋终于长叹一声,道:“这位宋二兄弟,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有考虑周全。”
宋凌霄撇嘴。
张紫竹见自己老师如此狼狈,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想来一个正版盗版的事儿,这位京州来的书商小兄弟这么咄咄逼人,倒是也没有必要。
“宋兄弟,实不相瞒,先生他也是为了先睹为快,所以才买了这种盗版书,你可能不知道,那《连载小说月刊》的盗版比正版早上市三天,要看正版,就要延迟三天,我家先生急着看到最新的连载,所以才买了盗版……”
宋凌霄只觉要吐血,盗版怎么可能比正版快?还不是余象天那个狗比耍的奸计:“先有正版,后有盗版,这个道理谁都懂,盗版怎么可能比正版快?不过是打了个时间差,先把正版辛辛苦苦刻的内容偷过来,在快速合成一本粗制滥造的,放在当地销售,总比那些正版货物,千里迢迢走水路运送过来的速度快。”
“那是正版书坊需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只能先看到哪本,就买哪本,总不能为了支持正版,就活活等个三天吧?”张紫竹开始强辩道。
“我承认正版书坊做的是有些问题……但这不是正版书坊以一己之力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它和国家法规,地方衙门执行力都有关系,如果法规限制死了,执法又足够严格,自然不会出现这些问题。”宋凌霄长叹了口气,说到这件事,对于每个出版人来说都是窝心脚,不足为外人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天外飞星记》它是正版书商找作者写出来的,盗版的确快,可是正版不写了,盗版又从何快起呢?”
张紫竹一愣:“这……”
“盗版书商是无所谓,大不了再做一本别的盗版,读者呢?”宋凌霄问道。
如果放在现代,张紫竹自可以说一句,读者也换一本看呗,天下那么多免费小说。
然而在当时,在大兆,在张紫竹的先生值雨斋那里,《天外飞星记》却是一本独一无二的神作,“孤峰卓绝”之作。
宋凌霄可以拍胸脯保证,市面上绝对没有第二本这样的小说。
张紫竹不由得接不下去了,值雨斋也有点心里发慌,有可能出现宋凌霄说得这么严重的情况吗?
宋凌霄本来还想和值雨斋多聊聊《天外飞星记》的问题,但是,当他得知了值雨斋的这种偏见轻忽的态度,作为一个出版人,他无法接受,无法与这样的人在一个水平面上交流,否则,这就是对出版事业的践踏,对所有原创作者和正版读者的践踏。
于是,他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宋凌霄和陈燧离开之后。
值雨斋枯坐了一会儿,招手叫来张紫竹,说道:“帮我买十套正版的《连载小说月刊》……买一百套吧。”
张紫竹擦了擦汗,接过值雨斋递过来的银票,心想,我的先生,你还真是没买正版啊!为什么刚才说得跟真的买了一样。
不过,这时候已经到了十月十三日晚上。
一百套正版已经无补于事。
因为几十万套盗版正风行于江南和两广的市场中,而正版书全都压了那些正经渠道商的箱底,冰冷潮湿的仓库角落,一张张空白的读者调查问卷正在发霉,而作者将永远不知道本该按时抵达的正向反馈。
当然,韩知微并不在意,他是真的写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