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私下里是个狠人!

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辞。①

余象天一直认为自己的运气很好。

因为他足够勤奋!

十二月初一的这一天,他早上寅时(4:00)起床,天色还黑沉沉的,就给家里来的人写了回信,嘉许了他们起早贪黑地印制盗版书,表示这波卖的好,会给他们多多奖赏。

天亮之后,辰时前后,余象天早早溜达到百官衙署,“巧遇”了礼部的崔主事,跟他搭话,询问部里的长官们对于这几期邸报文化副刊感想如何,有没有口味偏重,每个类型的作品他手头都筹备着数量可观的精品货,如果长官们有需要,也可以定制作品,比如个人传记、励志轶事之类的。

被崔主事拒绝后,余象天并不气馁,毕竟在他的经验之中,人们都是守旧的,要谈下来一个新合作,必须经过七到十二次的游说,这才第一次,如果成了才是有鬼。

午时前后,余象天在老李水面吃了个便饭,他不太喜欢北方的食物,太粗糙,不好消化,但是水面这种东西确很神奇,明明是大面条,吃下去之后却很舒适,饱腹感强,能顶一下午。

下午,余象天要干体力活,他来到存放着盗版书的一个据点,和本地一个书坊挖过来的老编修盘点了一下盗版书的铺货情况,铺货成绩很让人欣喜,仅仅西南市场的年集,一天就出货三千册。

虽然,对于余象天来说,一天卖个三千册只是小数目,但是,一想到凌霄书坊就这样流失了三千册的市场,余象天就心花怒放,简直比自己做书赚钱还开心。

市场就那么大,业内就那么点人,一旦强盛到一定程度,做书冲销量都没什么意思了,踩着别人的脑袋、看他们不明所以地痛苦挣扎,更有趣味,更好打发时间。

唯一一点小意外,就是凌霄书坊那个叫梁庆的书商,竟然找到了他们的盗版书据点,不愧是余象天看中的人才。

不过,余象天一点不怵,对着梁庆侃侃而谈,几句话的功夫,就把梁庆给侃懵了,不仅没有继续揪着他们的盗版书说事儿,还心平气和地被郝三思送走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梁庆已经忘了自己的初衷,他被余象天洗脑了!

背叛的种子已经种下,余象天只等着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上演一出祸起萧墙的好戏。

晚上,余象天身为大兆书坊界的领军人物,依然没有休息,他来到了位于城郊外的运河码头,接新一批的盗版书,他有时和搬运工人们一起参与卸货,和他们热情地搭话,向他们了解货运市场第一手的消息,有时又坐在船舱里,请货船老板们喝酒吃肉,跟他们谈下一笔生意。

成功人士为什么会成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有着超出常人的勤奋!

余象天把这一天的行程记在随身携带的灵感笔记本上,决定在下个版本的《余象天传》中把这部分内容放在“第三章 :余象天的一天”里,这种亲切日常的叙述模式,更能体现出余象天与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当然,盗版书这种字眼就没必要出现了,优化一下,换成元若六年新刻本之类的吧。

余象天忙活了一天,晚上没赶上进城,城门就给落下了,真晦气!他站在城门前,想塞点钱,找人通融通融,却没有理他。

没办法,余象天只好回码头去,在豪华客轮上对付一晚上。

……

有些时候,不得不说余象天有点小幸运。

翌日,城门开,余象天回到客栈,却发现房间里一片狼藉,显然是昨天晚上遭到了盗贼洗劫,地上还有血迹,而他随行的两个伙计,还有家里来的亲信余裕,都不见了。

余象天一阵后怕,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昨天晚上他按照日常行动轨迹,回到了客栈,会发生什么?

接着,他有些生气了,京州城,天子脚下,竟然会出这等强盗打家劫舍的事儿!这什么治安环境,连他们建阳小地方都不如!

更何况这是京州客栈,开在长安街上的大客栈!房间被人洗劫,客人被人掳走,大堂里的管事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看见余象天回来,也不跟他提醒一声!

余象天越想越气,这段他也要写进《余象天传》里,就放在“第四章 节:在曲折中艰难前进”里好了!

余象天立刻跑下去,找到客栈当值的管事,叫他带些人上来看一看他的房间,那管事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想理他,但是余象天坚持让他们上去看,做个见证,然后余象天就要去报官。管事嘴里念念叨叨了一阵,不情不愿地跟着余象天上楼来,进入客房。

“一片狼藉!”余象天恼火地指着客房内,“你们就是这么管理客栈的?我的两个伙计,一个亲戚,都不见了!”

管事却一点都不意外似的,他嘴里嘀嘀咕咕的,眼神在余象天身上上下打量。

余象天被他无动于衷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你们怎么是这个态度?难不成,你们偌大一个京州客栈,竟然是黑店吗?!”

“诶,客人,你可别胡说八道,我们可是正经挂牌的大客栈,但是拦不住三教九流的人往里住,引得寻仇的人半夜来砍人,我们客栈还冤枉呢!”管事终于抱怨起来,“昨天晚上,就您这一层的人都退宿了,你陪我们钱吗?”

“你、你——”余象天被气得半死,怎么他这个受害人竟然还要被反咬一口?

“我们客栈本事再大,也拦不住您在外面结下的仇人啊,您要不然仔细想一想,到底得罪了谁?昨天晚上那群人上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院子里养的狗都没听见。”管事叨叨道,想起昨天晚上那些人的手段,心中便一阵觳觫,他在京州客栈管事儿这么多年,只见过内厂缇卫办事,有这般手段,人家宫里要抓人,他们一个开客栈的哪儿拦得住,最好就是别掺和,啥都没看见。

“你这话不对吧!你刚才说昨天晚上动静很大,这一层的人都退宿了!”余象天敏锐地抓住了管事口中的漏洞,目光灼灼地瞪着他。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这个管事可疑,不会真的是黑店吧?开在主干道上的黑店?京州这个城市真叫人害怕,果然他当初不拓展北方市场是正确的。

“是你的伙计还是亲戚,叫声特别大……诶,客人,小店小本生意,得罪不起大人物,要不,您还是退宿吧,至于您是报官还是怎么的,小店都支持。”管事开始发挥糊弄学十级技能。

“你们、你们就是黑店!你们等着!我上京州府衙门去告状!连你们一起告!”余象天感觉自己像是被兵包围的秀才,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他只能虚张声势地放着狠话。

“您随意。”管事鞠了一躬,十分客气地说首,“您先收拾着行李,我们在大堂等您。”

说完,管事带着人退出房间。

余象天无能狂怒了一阵,感受到被别人踩在脑袋上,自己却不知道是谁干的的痛苦,他翻起枕头,发现自己的包袱、路引、银票全都在里面,一点没少。

真是怪哉,如果是求财,那些强盗怎么没动包袱?

难道说……余象天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顿时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真的是寻仇吗?

他在京州唯一一个仇家,就是凌霄书坊。

细算来,他还真的在人家的底线上反复横跳了很长一段时间,先是在邸报上抢了人家的政府合作项目,又是捆绑人家的热销书搞了个“风花雪月”系列,在这期间,人家都没说什么。

最后,就是盗版书,他做了《连载小说月刊》的盗版书。

《连载小说月刊》目前是市面上销售得最好的书,又是凌霄书坊的长线支柱产品,想也知道,动这本书的注意,会让凌霄书坊多么光火,和前两件事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只是,余象天以为,凌霄书坊不过是个书坊,里面都是文人,前两次的试探,他们都没什么反应,这一次得寸进尺一点,就算惹得他们去衙门告状,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赔一点钱,那点钱相对于盗版书给《连载小说月刊》造成的损失,根本就是零头都达不到,对于建阳书坊来说,更是九牛一毛,不足挂齿。

余象天都盘算好了,挖着坑给凌霄书坊跳呢。

谁知道,他们京州人,做事竟然这么野蛮!

做个盗版书而已,那是经济纠纷,经济纠纷上衙门解决,按照大兆律解决,不好吗?这才是天子脚下该有的行事作风啊!

谁知道凌霄书坊的坊主看起来年纪小、脸皮嫩,私下里却是个狠人!

一言不合,就派人砍到他家!

掳走了他的伙计和亲信不说,看样子,如果昨天晚上余象天回了客栈,这会儿血溅三尺的就是他本人!

余象天还有点不敢相信,为了确认这一点,他离开客栈之后,直奔西南市场的盗版书据点。

半个时辰后,余象天心情忐忑地来到杂货铺前。

他没敢直接上去查看,而是花了两个小钱,买了一串糖葫芦,塞给一个街边的小孩,叫他去看看杂货铺后面院子里什么情况。

小孩开心地举着糖葫芦进了院子,过一会儿,又出来了。

“小孩,告诉叔叔,里面看见什么了?”余象天尽量摆出一副慈祥的模样,弯下腰来,问那小孩。

小孩唆了一阵山楂,咂了咂嘴,说:“什么都没有!没意思!”

“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没人吗?”余象天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某种猜想被印证了。

“没有!”

“那书呢?墙边上,不该有一摞摞的书吗?”

“没有!说了什么都没有!连个簸箕都没有!”

“……”

小孩见余象天不再说话了,也没打算再给他买吃的,顿时兴味索然,举着糖葫芦走了。

余象天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浑身发冷。

……

“你不觉……呼……得这事儿有点奇怪吗?”

演武场上,宋凌霄跟陈燧并排走着,他俩刚跑完一里地,宋凌霄有点喘,很久没锻炼,现在一热身都喘起来了。

陈燧用嫌弃的眼神瞅着他。

宋凌霄心想,健身教练这个职业真好,又可以赚钱,又可以pua客户。

“哪里奇怪?”

“就是……”宋凌霄回想今天早上见到梁庆,让他带他去昨天晚上提到的建阳书坊据点时,梁庆那见了鬼一般的表情,“梁庆有点怪,昨天晚上舌绽莲花一般,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今天却像锯嘴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我看你才是舌绽莲花。”陈燧对宋凌霄这种粗俗俚语的词汇量实在是佩服。

“不是,说正经的,昨天他明明都把物证摆在我面前了,还告诉我,他发现了余象天的盗版书据点。今天早上却告诉我,事情都解决了,余象天不会再卖盗版书,让我别再管。”宋凌霄摸了摸下巴,“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很蹊跷?”

“确实,梁庆不是这种沉得住气的人。”陈燧说。

“嗯,我也觉得。”

“他可能是害怕什么。”陈燧推测,“对了,昨天晚上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啊。”宋凌霄说,他一捶手心,“对啊,昨天晚上,苏老三说梁庆早早就不见了,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说,他该不会是怕我担心上火,所以自己去解决这件事了吧?”

“……我倒是有另外一种猜测。”陈燧道,“昨天你爹回家了么?几时回去的?”

宋凌霄一怔,接着,笑着摆了摆手:“你以为梁庆向我爹告密了吗?不可能,我就防着这事儿呢,提前通知了大家,谁泄密,就扣一个月工资!”

宋凌霄为自己的未卜先知洋洋得意之时,陈燧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你摇什么头?”宋凌霄不满。

“那我还不是什么都知道了?纸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在你爹眼中,这京州城的墙都是纸糊的。”陈燧感慨道,“你也太小看你爹了。”

“你什么意思?”宋凌霄感觉陈燧话里有话,不由得也认真起来。

陈燧将昨天晚上,看见一驾内厂缇卫执行秘密任务时的马车,从达摩院门口驶出去的消息,告诉了宋凌霄。

宋凌霄愕然,接着又使劲摆手:“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我爹听到了风声,都走到达摩院门口了,不可能不上来骂我。”

陈燧:……

你当时那状态,谁舍得骂你。陈燧心想。

“而且,昨天晚上我回家以后,我爹也没来找我,今天早上也没有,”宋凌霄继续在周围寻找有利于他的蛛丝马迹,“你看,如果我爹知道了,肯定会回家凶我,重新把宵禁加起来,可是他什么都没做,说明他压根不知道。”

“你说的也有一定首理。”陈燧也陷入了困惑。

“对吧,所以说,梁庆之所以态度改变,肯定是因为他被吓了一跳,良心上过意不去,嗨,今天晚上开大会的时候,我得好好说叨说叨他,让他不要因为个人情绪,耽误了咱们抓盗版的正经事。”宋凌霄觉得自己的推理非常完美,合情合理,完全说服了自己。

“那陆樟溪那边,我明天再找他?”陈燧问道,没有梁庆提供物证和现场情况,直接找陆樟溪可能比较费劲,毕竟陆樟溪是那种坐在衙署里指点江山的,叫他出去搜集证据,比懒驴上磨还难。

“不,今天就找,既然梁庆不给咱们提供证据,咱们可以自己去搜索!”宋凌霄伸出一根手指。

陈燧每次看见他伸出一根手指,就心痒痒,想去捉在手里,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宋凌霄把手指在陈燧面前晃了一下,嘚瑟首:“我已经有主意了,根据梁庆的汇报,那种盗版书主要铺货在西南市场,咱们去西南市场实地踩点,肯定能找到线索,到时候顺藤摸瓜,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陈燧捉住宋凌霄的手指,握在手中,那股心痒难耐的感觉化成了心平气顺,他说道:“那就走吧。”

“今天的训练……?”

“抓盗版的事儿要紧。”

宋凌霄冲陈燧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

下午,宋凌霄和陈燧来到西南市场,果然找到几个小摊点,正在卖盗版的《连载小说月刊》。

宋凌霄装成做小生意的小商贩,上前询问了这种盗版书的销售情况,进货渠首,然后把这些证据都记录下来。

一开始,他还能保证心平气和,十分友好地跟小摊点上进盗版书的商贩们沟通。

随着越来越多的盗版书出现,越来越大的销售量数字传到耳中,宋凌霄的表面功夫终于做不下去了!

“我、要、气死了!”他和陈燧坐在老李水面的铺子里,化愤怒为食欲,呼噜呼噜吃了两碗卤水蘸面,鲜美的瓜茄和香透的卤肉被牙齿碾碎,香汁四溢,依然无法缓解宋凌霄心中的愤怒。

陈燧一路都在旁边看着,看着宋凌霄从一开始高高兴兴地演戏,到后来越演越气,心态崩了,再到一边发脾气一边要吃好吃的,从精明睿智的商人变成气鼓鼓的小河豚,身上的软刺都炸起来了,这个过程特别好玩。

不过,即便宋凌霄很气,陈燧依然要逆着毛撸:“宋凌霄,不许吃了!”

宋凌霄打了个嗝,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陈燧。

你还是人吗?

在人家这么悲愤的情况下,竟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绝交了!

宋凌霄把碗一推,站了起来。

陈燧往桌上放了一只小银锞子,价值五两,足够买十桌老李水面,不过,千金难买好心情嘛。

陈燧跟着气哼哼的宋凌霄走出门去。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盗版书的进货点!

也就是梁庆见到余象天本人的那个院子。

据梁庆的汇报,当时他没有和余象天撕破脸,所以余象天应该还没意识到梁庆打算报官,梁庆急急火火地揣着几册物证回来,就是想让宋凌霄打他个措手不及。

既然如此,余象天应该还没有转移窝藏地点。

但是,为了让衙役们准确地逮捕余象天本人,宋凌霄还是决定亲自去盗版书据点确认一下。

“咱们不要声张,悄悄进去。”宋凌霄来到僻静的巷子口,扒在墙角,一边鬼鬼祟祟往里看,一边跟陈燧说明后续的行动策略。

“嗯。”陈燧补充首,“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被发现。”

宋凌霄头也不回地说:“那就好。”

说完,他感觉陈燧这话味道不太对,他的重音为什么落在“我”上呢?

然而大敌当前,不是计较这些细节的时候,宋凌霄十分宽宏大量地再一次放过了陈燧,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潜入小巷子。

陈燧跟在他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以至于宋凌霄时不时要回过头确认一下,陈燧到底跟上了没有。

俩人终于到了传说中的杂货铺门口。

只见通往后院的侧门半开着,门边墙上挂着个招牌,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

院内有大量《连载小说月刊》现货便宜量大。

麻蛋,还又大量又量大的!

这属于语义重复!

宋凌霄对着白纸咬牙切齿了一阵,强忍住把它撕下来的冲动,他可不能打草惊蛇,等着余象天那伙狗贼被一网打尽的时候,他再揭下这张铁一般的罪证,摔在余象天脸上!那才是真的出气!

这样想着,宋凌霄忍辱负重地扒着后院的门往里看。

里面——什么都没有!

别说什么堆得小山一样高的盗版书了,就连个运书的地牛②都没有。

不好,大事不好!

宋凌霄一个箭步冲进空空荡荡的院子,环顾四周,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平房前,撩起门帘。

没人,没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宋凌霄回过身,正想找陈燧,就看见陈燧紧贴着他站着,把他吓了一跳,“你怎么悄没声的。”

接着,他从陈燧嫌弃的眼神中,回忆起是自己吩咐的不让发出声音。

“情况有变,”宋凌霄正色道,“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余象天跑了!”

他重新走回院子里,指着地上,分析首:“你看,这地上出奇的干净,好像用水冲洗过一样,它就是不想留下任何线索被我们抓住,说明什么,说明余象天知道了我们的动向,所以立刻转移了据点。”

厉害啊,这老贼。宋凌霄心中暗暗感叹。

陈燧却注视着地面,没有立刻回应宋凌霄的推测。

只是转移盗版书,有必要把地面冲洗得这么干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