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前线传来大兆前锋军与鬼方王精锐部队在海窝子峡谷狭路相逢,激烈交战的消息。
蓝老将军提鞭就要上马,却被留守的刘参谋拦住了。
“蓝将军,按照六王爷的指示,您应该坐镇后方。”刘参谋说道。
蓝老将军瞥了他一眼:“中军大帐,只有将军,没有王爷,你不知道么?”
“可是,”刘参谋提醒蓝老将军,“六王爷是皇上亲封的大将军王,论这个品秩……也比您……”
蓝老将军语塞,他以往调兵遣将,一向倚重这位刘智囊的主意,这一次,刘参谋却站在了陈燧那边,让蓝老将军十分心塞。
“刘景琛,你不知道轻重缓急吗?”蓝老将军低声道,语气又急又重,“万一六王爷在前线有个什么不测,没有人能担待得起。”
刘参谋却不疾不徐地顶回去:“前线作战,没有什么六王爷,这是蓝将军您刚强调过的。何况,属下相信六王爷,此次出兵,赢面极大。”
说着,刘参谋靠近蓝老将军,一手握着马缰绳,一边低声密语道:“一旦他得胜归来,蓝将军心里期望的那件事,才有可能成功啊。”
蓝老将军神色一变,眼中似有精光闪过。
刘参谋说得没错,他心中想的那件事,只有陈燧立下了赫赫战功,才有可能成功。
如果他们一直保护着陈燧,把他藏在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地方,温室里的花朵是永远无法长成参天大树的。
这就是纠结的地方了,一方面,不想让他出危险,希望他能平安“继位”,另一方面,按照传位顺序,皇上但凡生下个儿子,都不会轮到陈燧,平安“继位”根本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兵行险着,就无法出奇制胜。
蓝老将军在马上坐了半晌,他的那匹跟随多年骏马早通人性,只是不安地顿着马蹄,在原地小幅度地打转,并没有急着出发。
终于,蓝老将军长叹一声,拍了拍骏马的颈侧,翻身下马。
三天后,前线传来战报,陈燧率领的大兆前锋军大败鬼方王精锐部队于海窝子西,与李副将、曹副将的大部队会合,目前,正在押送鬼方王赶回中军大帐的路途中。
蓝老将军精神一振,从虎皮座椅上一跃而起,朗声道:“快,传我的令,快摆酒席替大将军王接风!”
说着,蓝老将军仰天大笑三声,抓起营帐里的酒壶,先自己干了,然后大步走出营帐,对身边笑眉笑眼的刘参谋说道:“老刘,还是你料事如神,走,咱们去迎一迎咱们的大将军王!”
刘景琛答应着,从亲随手中接过披风,给蓝老将军披上:“蓝将军,草原风大,您把衣服穿好。”
蓝老将军系上披风,感慨道:“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初,老夫也是能赤膊上阵单挑朔部首领的人,如今不加一件棉披风都不敢出门了。”
“蓝将军,您这话就错了,如今您稳坐中军大帐,自有无数年轻男儿为您赤膊上阵,取敌军首级,比之以前千里单骑,要威风很多呢。”
“老刘,你真会说话。”蓝老将军笑道,接着,抬头高声吩咐亲随,“牵本将军的坐骑来!”
……
蓝老将军带着刘参谋和一干留守将士,来到青海南部的草原上,迎接凯旋而归的陈燧部队前锋军。
经过三天三夜的酣战,前锋军的将士们都疲惫不堪,浴血奋战之后,他们全靠一身铁打的意志力撑着,要押送鬼方王回到中军大帐中,一切才算落定。
这时,蓝老将军的出现,无异于帮他们卸下了重担,他们可以将鬼方王交托给蓝老将军,放心地去休息了。
“爷,我说我们可以抓到鬼方王的吧,嘿嘿!”
蓝弁倒是其中精神头很是旺盛的一个,他头一次参加正面战场的战斗,就与敌方的首领正面交锋,还取得了胜利,这样的运气和战功,使他兴奋不已,身体上的疲惫也被这兴奋给冲散了。
蓝老将军欣慰地看了一眼蓝弁,接着,他将目光移向蓝弁身后,骑在战马上的银甲少年身上。
少年在一众将士的簇拥之下,面容略显稚嫩了些,猛一看去,无法想象是这样一个年纪尚小的人带领着大兆的精锐部队,或许,这也是一种优势,使得鬼方游牧部队对少年所带领的军队屡屡轻忽,因此付出了不可挽回的代价。
然而,再来一次,又有谁能相信,第一次上战场的皇室子弟,本该娇生惯养的小王爷,却展现出了久经沙场的老手才应该具备的战略眼光和胆识呢?
蓝老将军心内感慨一番,拨马迎上陈燧。
陈燧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在他身后,众将士也纷纷下马。
陈燧走上前来,向蓝老将军汇报了此次海西战役的结果——鬼方王被生擒,精锐部队被全歼,但仍有一支鬼方游牧部在逃。
蓝老将军亦翻身下马,聆听了陈燧的战报,并对他颇多嘉许,将他认作本次出征地头号功臣。
在这一点上,众人没有异议,敬服的目光集中在陈燧身上。
军队里就是这么简单,谁能打出战果,谁能擒住敌方首领,谁就是老大,是大家追随的对象。
接着,陈燧正式将本次的战俘——鬼方王——交接给蓝老将军,由蓝老将军收押看管。
众亲兵们皆是义愤填膺地围观了关押鬼方王的大铁笼子囚车,令大家诧异的是,鬼方王看起来很是普通,并没有三头六臂,就是这个可恶的贼子一直在率部骚扰大兆边疆的百姓,害得他们无法过上平安的日子,更无法和西域通商,一想到此事,众将士不由得牙痒痒。
但是,国有国法,军有军纪,就算大家再怎么想把鬼方王生吞活剥了,也不能动手,必须将他全须全尾地押送回京州——当然,这项丰功伟业,必然也是由陈燧去带队完成的。
押送敌首回京,是一位戎马沙场的军人最大的荣耀,现在,这份荣耀实至名归于大将军王。
然而,陈燧跟蓝老将军汇合并交接完全部军情之后,却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他要告假。
他要提前回京。
蓝老将军:??
蓝老将军疑惑地看向这个年轻人,显然,三天的急行军和激烈交锋,在陈燧身上留下了显而易见的狼狈痕迹,陈燧脱下铠甲之后,衬在里面的单衣上透出几处血迹,看得蓝老将军心惊肉跳,急忙叫军医给他诊治。
陈燧脱去上衣,往坐榻边一坐,两名军医立刻围上来,查看他身上的伤口,有些地方是被利器挫伤,有些地方是被铠甲摩擦出血泡,经过仔细的检查,军医禀报蓝老将军,并没有严重的外伤,只是一些小的磕碰。
“大将军王千金之体,不似老兵们那般皮糙肉厚,因此看着惊心,其实只是些小伤,敷上药,缠上止血带,休养个几天,也就愈合了。”军医向焦急得原地打转的蓝老将军禀报道。
此时,帐外等信儿的将士们方才觉察到,原来他们的大将军王并非天降铁人,刀枪不入,而仅仅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第一次上战场,还会在战斗中被铠甲磨破皮肤的那种年轻稚嫩。
但是,没有人敢说他年轻稚嫩,就不能担任领导者,有时候,能力和经验不一定成正比,还有一种叫人嫉妒地,叫做天赋的东西。
得知他们的领袖并未有任何险要的伤势,众将士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地散去。
蓝老将军也大大地吐出一口浊气,停下了他如同热锅蚂蚁一般焦虑的脚步。
“你也听见了,”蓝老将军面色依然凝重,“军医说,要休养,你告假可以,但是必须原地休息,不能长途跋涉。”
陈燧伸开双臂,让军医给他敷药,凉凉的草药盖住伤处,皮肤表面传来一阵阵刺痛,他微微皱眉,说道:“都是小伤,没什么大碍。今日敷上药,明天就好了。”
“别胡说八道。”蓝老将军不悦道,“你就是仗着自己年轻,精力旺盛,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儿,等你到我这个年纪……”
一旁,蓝弁笑嘻嘻地凑上来:“爷,你披风换上棉芯的了,大家都知道了,不用每次都提这个事儿。”
蓝老将军气得一噎,瞪起眼睛来:“兔崽子,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叫你回去清点伤员吗?”
“爷,我数不清楚数儿,您又不是不知道,能不能放我一马,我想护送燧哥回京州。”蓝弁腆着脸凑上来,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上一句损他爷的话才刚刚伤害了老人家的心,马上就装乖卖巧地提出新要求,让他爷非常不爽。
“不行,你不许去,陈燧也不许回去。”蓝老将军硬气地说道。
然而,陈燧比他主意更正。
“我明天一早出发。”陈燧说道,“我有要事回京,已经向蓝将军请示过,算是尽到了告知的义务,不过,我的行动,我自己负责,不需要得到蓝将军的批准。”
蓝老将军吹胡子瞪眼,陈燧这孩子,越来越有王者独断专行的气魄了。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如果陈燧乖乖听话的话,他也就不是蓝老将军心目中那个可以担当大任的人物了。
“你回去干什么?”蓝老将军问道。这个,总可以说了吧。
“找人。”陈燧侧过脸,在军医的提醒下,他稍微转过身子,好让军医把止血带从他背后缠过去。
“找宋凌霄。”蓝弁得意地把陈燧的话补充完整。
蓝老将军脸色一变,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空空如也的暗格,还有暗格里不翼而飞的四张小纸条。
虽然,那些小纸条上并没有提到“心上人”是谁,但是,蓝老将军久经沙场后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是自己孙子口中地“宋凌霄”。
“对了,爷,”蓝弁忽然想起来,“上回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您,您营帐后面藏着的鸽子,被我吃了,哈哈哈哈,临上战场,饱餐一顿!连续三天都靠这顿鸽子肉撑着呢!爷,你还有没有这种好东西?可别吃独食啊?”
“蓝、弁。”蓝老将军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蓝弁的名字。
蓝弁立刻意识到不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还是本能地蹿起来,连续闪过他爷的三连击,逮着个空档,哇哇大叫着跑出营帐。
蓝老将军喘了口气,气的,迟早有一天,他要把蓝弁这个小兔崽子打包扔回他爹妈那,看看教出来的什么东西。
帐中静了片刻。
只有浓郁药香的萦绕在周围。
蓝老将军意识到,既然鸽子都被发现了,那小纸条肯定也——
他不由得就有点心虚,但是,老将军永不认错!一切都是为了年轻人好!
“咳咳。”蓝老将军发出欲盖弥彰的咳嗽声音,“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陈燧知道蓝老将军松口了,他便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今天晚上就出发。”
“晚上太冷了。”蓝老将军劝道。
“我需要一匹日行千里的快马。”陈燧仿佛没听见蓝老将军的劝阻。
“而且你已经三天三夜没休息。”
“八百里加急送战报的马也可以。”
“明天早上,”蓝老将军坚持最后的底线,“你和送战报的人一起出发。”
军医终于给陈燧缠完了止血带,白色的布带下面覆盖着年轻有爆发力的身躯,裸露出来的精壮腰身笔直地挺立着,隐现的腹肌轮廓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
“王爷,好了。”军医收起药箱,向陈燧行了一礼,又向蓝老将军行了一礼,飞快地撤出营帐,医嘱什么的,他已经说过了,没必要再重复一遍,反正也没有人听。
陈燧晾着膀子,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好罢。”
果然是年轻人,不怕冷啊,蓝老将军感慨,想当年他也可以这样光膀子和敌军大战三百回合,现在却不得不提前穿上加棉的披风才敢出营帐。
……他知道,再多阻拦,只会让年轻人嫌弃他老年人多唠叨。
而且,年轻的时候,总是会为了心上人做出许多疯狂的事,只有不通人情的老古板才会去尝试阻拦。
年轻,就是该疯狂的时候,真是令人羡慕啊。
蓝老将军摆了摆手,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
……
十一月十五这一天,西北的战报传到了京州城。
顿时,皇宫内外,一片欢呼雀跃,百姓们也冒着冬日的严寒,自发走上街头,为庆祝前线大捷而组织起欢庆队伍,抬着新塑的大将军王三头六臂等身像,拉着庆祝西北大捷的横幅,举着红彤彤的灯笼和旗帜,吆喝着上了长安街。
这般不世之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大兆的疆土上了,眼睁睁地看着西北的鬼方、东南的水寇,将大兆与外界的商路一条条切断,每年大批量生产的丝绸、陶瓷和各种大兆特色的物产,都无法销往外地,只能内部消化,大大降低了经济发展的速度,关乎每个大兆子民的生活水平。
更可恨的是,外敌的侵扰,使同为大兆子民的边疆同胞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屡屡传来的一村一镇被侵扰掳掠的消息,牵动着百姓们的心,令那些稳坐在大堂之上的大官们颜面无光,质疑本朝能力的言论甚嚣尘上,再加上元若帝的一些荒唐之举,将舆论推到风口浪尖。
说的严重一些,如果蓝将军的部队再无进展,元若帝就不得不直面域内经济凋敝、民心浮动的现实了。
现在,这一压力终于从元若帝心上卸去,太和殿顶上的阳光似乎也灿烂了许多,从汉白玉石阶上步伐轻快地走出来,元若帝向近臣宣布,西北战事还有些扫尾工作要做,等到明年蓝将军的大部队凯旋而归,就要论功行赏,大大犒赏这次有功的将领们。
尤其是——擒住鬼方王的大将军王。
封亲王,建王府,赐封地,该有的都要有。
元若帝痛痛快快地承诺了一番,都被近臣记录在案,由内阁拟旨,开始筹备。
就像上一次一样。
陈燧站在廊柱阴影下,静静站立,他已经听到了线报,充分掌握元若帝的动向。
没有什么出乎预料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他也丝毫不会因此欢欣雀跃,因为他知道,元若帝迟早会后悔,只是眼下,他的这位皇兄只顾得上为眼前的军功高兴,还没有想那么多罢了。
陈燧转身离开皇宫,直奔曲池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