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邸报上的舆论战

嵇清持没有猜错,江老板确实在曲池苑之中。

此时,凌霄书坊的员工们正在台榭上享用晚餐。

而江老板则笑眯眯地侍立在一旁,随时搭把手帮大家拿碗筷调料,监督侍者传菜的节奏,询问大家对于菜肴的感受,记下来传达给后厨。

“这道鲈鱼不错,怎么做的这么鲜美的!”

“是啊是啊,简直入口即化。”

听到大家的赞美,江老板心情十分愉快,毫无藏私地向大家介绍这道鲈鱼的来历。

原来,江老板是钱塘人,他家距离钱塘江入海口很近,从小就是吃鱼的专家,如今北上来做生意,心中时时思念家乡,所以特地把家乡盛产的这种银丝鲈鱼带过来,放在曲江池中养殖。

“这种银丝鲈鱼,十分特殊,只在江河入海口处生长,对于生长环境的要求非常苛刻,江河入海口水流湍急,咸淡水混合,天然促成了银丝鲈鱼肉质劲弹,味道鲜美的特质,”说起自己家乡的美食来,江老板侃侃而谈,“我们曲池苑的这种银丝鲈鱼是钱塘江口品种的改良种,在湖水中也能成活,只是养殖起来需要精心呵护,注意水温和投食……”

“啊,怪不得在别处没吃过这么鲜美的鱼。”

“差点把舌头都吃掉了!”

江老板笑眯眯地望着台榭上尽情享用着月光晚餐的年轻人们,眼中流露出作为东道主的满足感,他从小就特别喜欢招待被人,看着被他款待的人们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他就特别开心。

“老板。”

这时,一个侍者无声地靠近来,低声在江老板耳边说了句什么。

江老板微微皱眉,将信将疑地看向侍者:“真的吐血晕倒了?”

侍者点点头。

江老板略一思忖:“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侍者告诉江老板,现在白石书铺的老板正在外面照料着,另外两家书铺的老板则已经进来了。

“那就让他去处理。”江老板简短而无情地说,“咱们不要插手。”

“是。”侍者领命退去。

……

嵇清持仰面躺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睁开眼睛,满眼的星星乱晃。

“嵇坊主这是怎么了?”白老板焦急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另一边,大夫答道:“急怒攻心引起的惊厥,现在缓和过来就好了,回去好好休息,饮食清淡些,切不可再动肝火。”

“可是,嵇坊主他还吐血了啊。”白老板觉得病情没有大夫说得这么轻飘飘。

“哦,那是他咬破了腮肉。”大夫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恢复起来有点麻烦,所以才说饮食清淡些。”

白老板:“……”

嵇清持突然呻吟了一声,将白老板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白老板急忙扶住嵇清持的后背,关切地看过来:“嵇坊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嵇清持只觉嘴巴里痛的很,确实,大夫诊断的没有错,他之所以会嘴里流血,是因为他急怒攻心,把两边腮肉都给咬破了,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脸部肌肉稍微变化,就会牵动口腔内侧刺痛。

但是,他的心更痛。

他一脸怨恨地望着白老板,用眼神谴责他——你怎么可以背叛我!我们清流书坊,怎么对不起你们白石书铺了!

而且,你还是我妹妹的丈夫的远方表弟,咱们之间可有裙带关系!你竟然背着我偷偷向凌霄书坊示好,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白老板目光飘忽,有些狼狈,过了一会儿,实在绷不住了,才说:“嵇坊主,在商言商,我们是商人,不是做慈善的善人,自然是哪边有利益,就去哪边——这句话,您还记得是您自己说过的么?”

嵇清持刚想发火,质问他为何要如此翻脸无情,忽然听见他话锋一转,指出这句无情的话是自己说的,嵇清持才想起来,好像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还不止一次。

清流书坊一家独大的时候,嵇清持以书商自居,和书铺合作时已经习惯了占据主导地位,最大限度地剥削书铺的利益,像是垄断竞争这种事,清流书坊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不知道在举业书领域挤掉了多少潜在的对手,倾轧了多少不配合的小书铺、小杂货铺。

现在,这句话,从白老板口中说出来,又还给了嵇清持。

一种荒谬的报应感迎面拍在嵇清持脸上,他面色扭曲,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口腔里的伤口被凉气一激,疼得他呲牙咧嘴,流出生理泪水。

这就是报应吗?他得势太久了,以至于,一直以来只有他报复别人,他算计别人,他翻脸无情,已经太久太久,他没有尝试过这种被自己人打脸的感觉了。

嵇清持推开白老板,摇摇晃晃地上了凉轿,捂着脸,口齿不清地命令道:“回虎(府)!”

又是一阵呲牙咧嘴。

白老板目送着嵇清持孤家寡人地离开,月光之下,总觉有一种萧索的感觉。

……

嵇清持恍惚地回到家中,倒在了床上。

他裹着被子,辗转反侧,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月光太明,晃在脸上,弄得人心烦意乱。

《江南书院时文选》也就罢了,那毕竟不是凌霄书坊自己的版权,是江南书院的集体智慧。

《绣像本第一奇书》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能卖到十万两一天,这不是开玩笑吗!一本小说,建阳书坊一车一车往外拉的那种小说!竟然有一万个傻子愿意出十两银子去抢购!

京州人都疯了吗?怎么让他们掏钱买举业书,买关乎他们前途命运的书,他们就那么抠,反而是买这种休闲打屁的闲书,他们一个比一个有钱!

这完全不合常理!

放在以前的京州,买小说都是要偷偷摸摸进行的事情,因为那是很丢脸的、很卑贱的行为。

一个正经人,他们的闲暇时间,应该消磨在高雅的事情上,比如弹琴鼓瑟、品茶论道,甚至有些人喜欢打马球或是狩猎,这些都是很高级的爱好,能体现出此人的经济实力,同时也能帮助他利用闲暇时间扩展交际圈。

一个正经人,绝不可能把时间花在读小说这种低级的事情上,读小说一来于修身养性无补,二来于拓展人脉无用,三来不能显示自身的修养品味,只有那些落魄不得志的文人才喜欢,稍微有点志气的正经人,都不愿意与他们为伍。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完全颠倒过来了,那些能一下子拿出十两银子来买书的人,绝对不是什么落魄文人,他们出手阔绰、用钱大方,而且毫不顾忌地第一时间上门去抢购什么签名本,显然是把这件事当成了可以追捧的时髦之举,据说,今天在洒金河凌霄书坊总店排队的人,一直从街的这一端,排到了那一端,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种态度,实在是令嵇清持非常迷惑。

令嵇清持迷惑的事情,并不多,他是一个自信掌握了图书出版市场财富密码的人,这种自信,因为凌霄书坊的出现,短暂地被打乱了阵脚,但是,稍微冷静下来,嵇清持又恢复了那种自信。

既然他没错,错的就是别人,是这个世界,他要想办法,纠正人们心中以追捧小说为时髦之举的错误思想!

说干就干,嵇清持来到书桌边,铺开纸卷,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汁,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一列清秀的小楷。

礼部侍郎唐洁中亲启。

谁说只有凌霄书坊能动用礼部的人脉去影响邸报,他清流书坊就不可以!

……

宋凌霄跟着凌霄书坊的员工们开开心心泡了个温泉,让专业的按摩师傅给按了按脊柱,浑身又暖和又舒适,不由得困劲儿上来,打牌时脑袋一点一点的。

陈燧见状,上来拿掉宋凌霄手里的牌,叫他回去睡觉。

宋凌霄打了个呵欠,跟大家告了个假,随着陈燧出来,在曲曲折折的游廊里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座别致的小楼前,这就是今天晚上安排他们住宿的雅舍。

“月照轩。”宋凌霄读出牌匾上写着的字,赞叹道,“月照花林皆似霰,好名字。”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陈燧微笑道,“我说应是这两句。”

“有什么不同么?”宋凌霄往陈燧臂上一歪,抱着他的胳膊,脸上泛着饮过酒后的熏红,神色朦胧地望着陈燧笑道,“你别走了,陪我。”

陈燧知道他又喝多了,将他扶进去,让他倚着软垫,自己从怀里掏出一支雕刻精细的珐琅鼻烟壶,里面装的不是鼻烟,而是一种对于醒酒有奇效的香草,他将鼻烟壶在宋凌霄面前晃了晃,宋凌霄只觉一股凉飕飕的香气直冲囟门,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宋凌霄摇了摇脑袋,像刚睡醒的小猫似的,睁着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四处打量。

“这个醒酒香你拿着。”陈燧将鼻烟壶塞进宋凌霄手里,转过身去,开始宽衣解带,“来,脱了衣服,睡觉。”

宋凌霄奇道:“咦,房间没开够吗?你怎么和我一间?”

陈燧头也不回地回答:“是啊,这不是给你省钱么。”

宋凌霄撇嘴,但是看看这床够大,月光透过雕花窗格洒在床前,在地上绘出一片美丽的花纹,他看着又舒服,心情又好,便没有和陈燧计较。

待陈燧上床来,两人拥着被子,相对而坐,一时间都没有躺下去睡觉的意思。

古代人所谓的促膝长谈,就是此时宋凌霄和陈燧这副架势,两个人颠倒着睡,还没睡觉的时候,便一人把着床的一边,腿搁在中间,两个人的膝盖正好在同一水平线上,若是谈得开心了,自然会越靠越近,膝盖挨在一起,就叫促膝了。

这是好朋友一起睡才会有的睡姿,中间再放上个炕桌,就可以一边吃一边聊,特别开心,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投影仪,否则还能躺下来一起看电影呢。

宋凌霄这边已经思飞千里,陈燧从被子窝里爬出来,抄起枕头,长腿一跨,坐到了宋凌霄旁边。

宋凌霄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他:“你干嘛?”

陈燧将他的枕头往里推了推,把自己的枕头摆在外侧,然后躺了下来,两手交错揣在胸前,十分坦然地答道:“睡觉。”

“你睡过来干嘛!”宋凌霄推他的枕头,“我不喜欢和人睡在一边!”

陈燧一拽宋凌霄的胳膊,将他带到自己枕头边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微醺脸颊,猫儿一样圆睁的懵懂双眸,陈燧便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把自己心底雀跃的情绪压下去。

“你不是叫我不要走,让我陪你么?我都照办了,至于怎么陪你,由我决定,你也得听我的。”陈燧低声说,深深的眼眸不住地打量着宋凌霄的脸,月色朦胧之间,这张独得上天眷宠、还未被岁月刻下任何痕迹的容颜,是这样的乖觉可爱,纤薄的嘴唇像被一层薄膜包裹的果肉,水分饱满,甜美鲜软,却只有那么细细的一点,让人舍不得下嘴。

陈燧微微皱眉,稍稍后仰,和鲜嫩可爱的小果肉保持一定距离。

宋凌霄更加摸不着头脑,把他拽到跟前,非要一头睡的人是陈燧,现在又嫌弃他脸贴得近,战术后仰的也是陈燧,陈燧这个人,怎么事儿这么多。

哦对了,他是皇室宗亲嘛,比起十八重鸭绒被下面放一颗豌豆都会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矫情公主来说,他这个王爷实在太亲民了,不仅不认床,还允许草民跟他一起睡觉。

“呵,”宋凌霄嘴里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受不了吧?我跟你说,不跟你睡一边,都是为了你好,你金枝玉叶,千金之体,肯定受不了枕边人磨牙打呼吧。”

陈燧的表情微微一变,宋凌霄这个时候正处于半醉不醉的状态,对周围事物的变化反应极其敏锐,而且有一种表达的冲动,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陈燧表情的变化,使劲推了他一把,利用反作用力把自己撞到床里面去,向后倒在自己的枕头上:“哼,你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我警告你,最好别打呼噜,你要是打呼噜,我就给你录下来,然后寄到蓝将军的大营去——”

虽然不知道宋凌霄又在嘀咕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陈燧舌根上却甜丝丝的,反复咂摸着“枕边人”这个词,在宋凌霄粗线条的措辞里,这个词仅代表字面意思,可是陈燧却能在它上面脑补出来一座巨大的空中楼阁。

这座空中楼阁的外形,就像陈燧在那些多出来的记忆里惯常住着的皇帝寝宫一般,巍峨的宫殿,巨大的殿门,四处燃烧的龙涎香,高高擎起的夜明珠。

他身披明黄色的龙袍,里面穿着玄色暗纹长袍,腰间系着白玉龙纹佩,光着脚一步一步踏过西域进贡的羊毛软毯,来到四柱盘龙的三进龙床前,一步踏上垫脚的蓝田暖玉,看见龙床中间,层层叠叠的锦绣被褥里,裹着一段羊脂玉般的纤细身形,满头乌发如烟似雾地散在白玉枕上、明黄被面上,一双惺忪的猫儿眼迷迷糊糊地睁开,看向他。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手脚的动作都变得轻柔了很多。

“我警告过你啊,我睡觉磨牙打呼,你受不了就别来,”床上的人似真似假地嗔道,“还有啊,我可以磨牙打呼,你不可以,否则我就、我就告诉蓝将军——”

他翻身上了床,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咬着软软的耳垂,笑着说:“我睡相极佳,绝不会干扰到你,这样可以了吗?不过,这里面又关蓝将军什么事?他的脑袋不想要了吗?”

……

宋凌霄发现陈燧这家伙入睡速度还挺快的,把被子一卷,背对着他,就不出声了。

难道刚才推了他一下,又惹出他的王爷脾气了?

戚,小心眼。

宋凌霄也把自己卷成一个面包卷,调转过身,面朝床里,睡了过去。

两人各自做了一个关于陈燧当皇帝的梦。

只不过,陈燧梦里是明黄帐底,温香软玉。

宋凌霄梦里是腥风血雨,枪炮齐鸣,反贼陈燧一出城门,就被乱箭射成了刺猬,而他在一边撕心裂肺的哭丧。

两人都度过了一个梦境内容相当激烈的夜晚,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都有点没精打采。

“所以我说不应该睡一边。”宋凌霄事后总结道。

“你和你爹不是睡一边么?”陈燧沉默了片刻,说道。

他这话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那又怎么样!”宋凌霄恼火地说,“我就喜欢和我爹睡!我就是这么幼稚!”

“说明你并不抗拒和人睡一边,”陈燧压根没搭他那茬,继续洗脑他,“以后也跟我睡一边,听到了吗?”

宋凌霄:“……”

哎,所以说幼稚的不是他吧。

宋凌霄想道,真正幼稚的是陈燧,这么大人了,竟然还喜欢和小伙伴睡一起,可能是太孤独了吧,哎,皇室子弟,高处不胜寒啊,不容易不容易,算了,看在陈燧就快要为国出征的份上,不要杠他了。

“……行吧。”宋凌霄敷衍地说。

陈燧转过身去,一边穿衣服,一边扬起了嘴角。

……

就在凌霄书坊的员工们享受着曲池苑完美早餐的同时。

清流书坊正在兢兢业业地给他们的对手挖坑。

嵇清持一大早就召集来一大批笔杆子非常厉害的文士,将他们带到堆满《绣像本第一奇书》的仓库前。

“嵇坊主,您这是——”

文士们早就听说了清流书坊和凌霄书坊不合的事情,自然不会以为嵇清持是来送他们竞争对手的签名书的。

“诸位,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关于这本《绣像本第一奇书》,这本书诲淫诲盗,污浊不堪,家传户到,坏人心术,”嵇清持冷着脸,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希望诸位文人队里的侠客,能够仗笔执言,对这本秽书进行深入的批判,最好能让那些沉迷秽书不能自拔的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如果哪一位的文章能够达到这样清夜闻钟、当头棒喝的效果,我将免费为他提供一次在我们清流书坊出书的机会,而且,他的文章,也将刊登在第二天的邸报上。”

没错,没人说只有凌霄书坊能搞到礼部的关系,把《金樽雪》发表在邸报上,来扩大影响力。

他们清流书坊也有的是人脉,同样可以在邸报上发表文章,抨击《绣像本第一奇书》。

“我已经跟礼部的人谈好了,邸报副刊正好缺稿子,不管是小说还是评论文章,都可以上。”嵇清持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说,“你们知道在邸报上发表文章,有什么好处吧?这份邸报,可是上至内阁,下至地方官员,人手一份,每日必读的官方报纸。”

那必然是扬名立万了啊!

这群文士除了笔杆子厉害,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得志。

他们大多不是科甲出身,没有过硬的资本,仕途走得很不顺畅,又不甘心外派成为地方官。

他们聚拢在京州城,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就像盘旋在美食周围的苍蝇,为了沾点油腥可以不顾一切。

“嵇坊主果然大气。”文士们拱了拱手,也不废话,各自拿走一本《绣像本第一奇书》,回去研究毁谤之词。

想要毁掉一本书,最好的方式不是举报它,而是——操纵舆论,歪曲事实,让不明真相的群众对它避之不及。

……

这群文士在写正经文章方面的才华不怎么样,但是在挑刺、泼脏水上的急智则是令人叹为观止,不过半个白天的功夫,毁谤文章已如雪花片一般纷纷送到了嵇清持的书桌上,在这些文士的带动下,他们周围有点坏点子、有点文笔的狐朋狗友也加入到写文章批判《绣像本第一奇书》的队伍之中,就像一只蟑螂出没的地方,总是埋伏着另外9999只蟑螂一样,这些臭味相投的文士总是成群结队地生存,抱团地出现。

嵇清持心情愉快地浏览着一篇篇毁谤文章,手指节奏轻快地叩着桌沿,他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招,是啊,何必清流书坊亲自出面呢,只要在后面“淈其泥而扬其波”就行了啊!

“帮我约一下荟珍阁的位置,大堂就行,”嵇清持叫来家仆,吩咐道,“我晚上要请礼部唐侍郎在荟珍阁吃饭,菜点上八个,捡着贵的点。”

“是。”家仆领命而去。

当晚,嵇清持和唐侍郎在荟珍阁相谈甚欢,嵇清持向唐侍郎表示了想要邀请他去清流书院讲学的意向,唐侍郎谦虚了两句,还是接受了嵇清持的邀请。

接着,嵇清持提出他的请求,也就是在邸报发布一些评论文章的建议。

唐侍郎对嵇清持的提议大加赞许,说如果能够引入更多观点,表达一些有见地的批评,对于邸报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它是官方主办的报纸,不能完全办成娱乐性质的东西,否则,朝廷的面子往哪里摆。

两人一拍即合,由嵇清持拿出十篇评论文章,给唐侍郎筛选,唐侍郎当场拍板说十篇都可以上,他现在就拿回去,把这些题目犀利、文辞尖锐、很有议论性的文章发给刻坊。

“我们确实是要有一些尖锐的观点的,”唐侍郎一副理客中的样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一本正经地说道,“什么是文化副刊,不是一言堂,而是众家之言,各种声音都要听一听。”

嵇清持含笑点了点头:“唐侍郎这么说,嵇某就放心了,只是,唐侍郎千万要小心小人从中作梗,刊登这些评论的事,最好不要事先泄露了风声……比如你的那位同僚,我记得是姓崔还是什么的,他似乎跟凌霄书坊走得很近。”

一提到这半年来因为办好了邸报文化副刊,而在尚书大人面前大出风头的崔文,唐侍郎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崔文不过区区一个主事,干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也值得尚书大人高看一眼。

“嵇坊主,你放心,唐某毕竟还是个侍郎,挂名的侍郎,也要比那会玩弄权术的主事,强上一些吧。”唐侍郎阴阳怪气地说道。

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此刻,唐侍郎和嵇清持的友谊又实现了新一层的升华。

……

六月二十日,《绣像本第一奇书》上市第三天。

京州邸报文化副刊突然以整版刊登出十篇批判文章,题目黑字加粗,触目惊心,措辞辛辣,将矛头直指凌霄书坊,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第一篇是从《绣像本第一奇书》错误的伦理观念入手,从主角的行事作风,到配角的私德关系,统统批判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喜欢看这样的人物的读者,肯定也是私德败坏,品性不堪之辈,若是你身边有人拿着一本《绣像本第一奇书》在津津有味地阅读,那你就要小心了,他可能就是下一个黑心奸商王东楼!下一个杀夫毒妇银娘!

第二篇的切入角度则软上一些,好像是来寻求认同感的,开篇就以一种迷惑的语气表达了自己发现最近市面上有一本叫《绣像本第一奇书》的小说卖得很好,他出于好奇心,还有不想在潮流上落后于其他人的虚荣心,也购买了一本《绣像本第一奇书》,结果一看,并没有吹的那么好,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宣传这本书,如果真的看过的人,绝对不会说它好,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作者还引用了几段《绣像本第一奇书》中流水账一样的描述情节,最后无辜地发问: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吗?

第三篇更加别出心裁,是以标准八股文的体例写成的,破题承题这两句,完全就是无差别地图炮,将喜欢通俗小说的读者狠批了一通,作者的口气就像想给所有读者当爹一样。确实,阅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会感觉到那种居高临下,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爹味,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你这不孝子,看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第四篇则循循善诱,以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的口吻,讲述了她丈夫自从开始看通俗小说之后,种种突破伦常、不务正业的荒诞行为,给她带来了多少困扰,给家庭带来了多少负担,又给自己的前途带来了多少厄运,这位作者显然是想学屈原的《离骚》,婉转讽谏,可是学的不伦不类,看完全篇,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位烦死人的大妈在不停改变句式,用排比、对仗、暗语、拟人等等手法回旋重复一句:“我都是为了你好。”

第五篇分析了《绣像本第一奇书》的读者群体画像,说他们都是些时间不值钱的下等人,真正的成功人士,应该利用闲暇时间来提升自己,或者打入更高水平的交际圈,绝对不会选择看小说这等消磨时间又无助于自身增值的行为。这一篇的作者还提到了《金樽雪》,并且进行了无差别扫射。

第六篇从青少年健康方面批判了《绣像本第一奇书》,正所谓小卤怡情,大卤伤神,强卤灰飞烟灭……不得不说,这篇是十篇里最有道理的一篇,虽然形式逻辑上看起来有些混乱。

第七篇认为《绣像本第一奇书》完全是一本莫名其妙的书,写商人后宅里的女人,女人的事情有什么好写的,完全不明白,历史上有那么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还没写过,这些雕虫为乐的小说作者就盯着婆婆妈妈的事情写,格局太小,眼界太窄!请问大兆的京州,还有哪位小说作者,能写出《三国演义》那样大格局的作品?

第八篇……

第九篇……

第十篇……

一大早,崔主事就拿着六月二十日的邸报冲到了宋府门口。

“你们宋公子呢?宋公子呢?我有急事找他!”崔主事惊慌失措地扒在门上叫道。

“您等等,我们公子应该还没去国子监,我这就进去通传!”门子是见过这位崔主事的,知道他和他们小公子关系不错,急忙进去报信。

很快,宋凌霄便踩着两只鞋,匆匆忙忙跑出来:“崔主事!您怎么一大早就来找我,是又有人举报我吗?”

崔主事擦了把汗,将邸报递到宋凌霄面前,说道:“你快看看这个。”

宋凌霄将邸报展开一看,顿时愣住。

崔主事以为他是受到打击,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急忙解释道:“这些绝对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写的,故意要毁你们的新书,昨天预排版的时候,我都看了副刊上的内容,是一篇《金樽雪》的续书故事,绝对不是这些内容!肯定是部里有人被买通了,故意做下这一版内容,要抹黑你们《绣像本第一奇书》啊!你看看,你看看,这些话,说得多气人啊!根本就是颠倒黑白!”

宋凌霄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一时间没有说话。

“宋公子,你说现在怎么办?要撤回肯定是来不及了,唉,都怪我疏漏!”崔主事急得手直抖。

“这份邸报可不可以留给我看看?”宋凌霄突然说话了,说的却不是崔主事想象中的内容,宋凌霄十分心平气和,仿佛根本没有被邸报上的文章激怒。

“可……可以……”崔主事迟疑地打量着宋凌霄,“宋公子,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宋凌霄不疾不徐道:“既然不能撤回,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啦。”

“你、你就不生气吗??”崔主事脸都气红了,“任谁看了这样的文章,都不会想买《绣像本第一奇书》了吧!”

“那倒不一定。”宋凌霄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您知道什么叫做炒作吗?”

“什么炒作?”崔主事一脸懵逼。

“炒作就是,不吵不红,越吵越红,通过非常规手段激起人们心中的负面情绪,从而达到突破固有读者圈层的效果。”宋凌霄笑道,“既然已经有人给我搭了梯子,你说我怎么能不借势出墙呢?”

崔主事迷惑,敢情被人口诛笔伐,还成了好事了?

“其实说实话,《银鉴月》传播到现在,基本上想看的也都看了,已经达到了饱和,如果还想在销售上再创新高,就必须突破圈层。”宋凌霄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色,“也就是说,让那些本来就很抵触这个故事的人,重新认识这个故事。”

“可是,他们本来就很抵触,肯定不会接受任何关于这本书的消息啊——”崔主事忽然明白了,他张开嘴巴,看向宋凌霄,“你的意思是——”

“他们会去听反对的声音、挑刺的声音、批判的声音,”宋凌霄成竹在胸地说道,“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现在,突破圈层的读者已经把目光投射到这份邸报上了,我们需要做的,就是针对这些读者,找出我们书里可能被他们接受的卖点,包装成明贬实褒的文章,继续发布在邸报上。”

崔主事恍然,连连抚掌:“这招真是高啊,不过,这种文章应该不容易写吧。”

“是不容易写,炒作翻车的情况很多啊,不过,我对我们的书有信心,这本书的好处还远远没有被发掘出来,让我回去想一想,这份邸报我就拿走啦。”宋凌霄冲崔主事扬了扬手里的邸报。

目送宋凌霄步履轻快地跑进府里,崔主事不由得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宋凌霄的心态还是挺好的。

可是,他的心态就没有那么好了,这一整版的文章刊登出来,恐怕他以后就没法再在文化副刊上登小说了。

想到蒸蒸日上的事业,就这样中途陨落,崔主事心中不由得生出沮丧之意。

可恨啊,都怪他没有盯紧!

……

宋凌霄的心突突跳着,其实,他也不算有十全的信心,就一定能吵好这一架。

但是,他毕竟是凌霄书坊的坊主,在崔主事面前,他决不能露出一点怯色,他必须有办法,他必须胜券在握。

这样,才能给他的合作伙伴们以信心,才能让他的人安心做事。

他跑到崔主事看不到的地方,再次打开邸报,浏览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标题。

如果不是他从头到尾把《绣像本第一奇书》看过好多遍,他也许就会真的被这些题目影响到,真的会产生偏见。

这些批判文章的出发点表面上看来是批判一本小说,其实是在污名化《绣像本第一奇书》的读者群体,它们和一般的文学批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分析文本本身太少,对读者、作者和相关人员的恶意猜测太多,这种诋毁,会使人们因为怕被牵连到而主动与《绣像本第一奇书》划清界限,毕竟一个人的名誉、品味、水准,这些东西,肯定是要比一本可有可无的小说更重要的,为了保全自身形象,他们必须对《绣像本第一奇书》保持敌对态度。

该怎么做,才能反败为胜呢?

宋凌霄闭上眼睛,快速地思考着,从纷乱的头绪中选取有用的字眼——权威。

突破圈层的权威。

另辟蹊径的权威。

商业……经济……方面的权威——户部侍郎陆樟溪?

文化……审查……方面的权威——礼部侍郎李大人?

还有一位,在京州学界拥有绝对权威地位的人——傅玄。

宋凌霄的心砰砰跳动起来,如果能请到这三个人里的任何一个,为《绣像本第一奇书》说两句话,他的炒作计划就有人压阵了,就稳得不能再稳了。

可是,他们会同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