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京州人,在六月十八日这一天,你不能不知道一本书。
《绣像本第一奇书》。
这本书的传奇经历,一个时辰都讲不完,很久以前,它是一本只有烟花巷里的人才能听到的书,任何正人君子想要听一听,都会被拒之门外。
后来,凌霄书坊的老板花了天价将这本书买过来,好不容易出版,却捅了假首学的马蜂窝,一朝被举报到天子堂前,眼看整个书坊都要被一窝端掉,幸亏凌霄书坊的坊主年纪不大,却雄辩滔滔,在京州府衙上舌战群儒,将这本书保了下来。
宫廷画师为它作画分文不取,世代相传的刻工为它刻板只收材料费……它令所有看到它的人疯狂,不管你是识字的,不识字的,看过的,没看过的,你都必须知道,在六月十八这一天,全京州的书铺都会把这本书浴火重生之后的再版《绣像本第一奇书》放在最显耀的位置上。
时销售还在不断冲击新高,宛如一只不知疲倦的飞鸢,一次次穿透云层,飞向更为辽阔的天空,在它的羽翼之下,以往的销售记录逐渐渺小不可见,而整个图书市场的版图逐渐归拢臣服,得见全貌。
……
宋凌霄坐在凌霄书坊二楼靠窗的雅座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洒金河穿过六月的浓荫,流淌向南郊外的景山湖。
在他脚下,疯狂的京州市民还在不断涌入凌霄书坊洒金河总店的正门,在这里,他们可以买到带有紫皋哭哭客签名版的《绣像本第一奇书》,对于那些疯狂的书迷来说,这就是他们距离偶像最近的一次,毕竟紫皋哭哭客高来高去,能见到一鳞半爪也是好的,对于那些奇货可居的客商,这绝对是赚钱的利器,必囤的收藏本,他们的热情绝不低于《银鉴月》的书迷们。
宋凌霄望着黑压压的人头队伍一直从凌霄书坊一层门面排出去,绵延不绝,直到视线被遮蔽掉的首路那端,据梁庆的伙计来报信,说队尾已经排到满金楼那边去了。
宋凌霄心中浮现起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很好理解,天底下的人为什么熙熙攘攘呢,他们终日奔波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利益。
然而在此一刻,这句日用不匮的首理,却被打破了,今天这里奔忙的人,不是为了利益,而是为了趣味。
审美无功利,如果有人用审美来挣钱,他挣的也是那部分无功利的人的钱,是无功利的人用趣味构建起了无限的审美世界,其中的快乐不足为外人道。
……
梁庆坐在狐皮椅上,两脚加在面前的黄花梨木大书桌上,他新换了宋凌霄送给他的缨子帽,左手大拇指上戴着一只水头很足的翡翠大扳指,他美滋滋地望着大梁,思索着这一单他又能抽多少钱。
他还记得第一次报战况的时候,还是在西南市场,旁边猪肉铺的臭味不断飘进来,有一个跑得特别快的伙计冲进来就说,厨役市18册,把他吓得脸都绿了。
幸亏他有远见,小小的波折不能算什么,他看中的是图书这块市场,他相信的是宋凌霄这个人,他一向自信于自己的眼光,这一次也没有错。
洒金河的绛纱舟头,他和宋凌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的眼光就那么一致,英雄惜英雄,都一眼看中了同一幢小楼!
真是太有趣了,宋老板,你还能带我到多远的未来去呢?实在是很期待啊!
……
与此同时,尚大海正抱着一本厚厚的《绣像本第一奇书》坐在小马扎上看,时不时就里面的内容,问一问旁边的弥雪洇。
他脸上露出严肃的容色,抱着学习的态度,一个字一个字地拜读着这部受到无数人追捧的红书,他能感觉到,这本书和他喜欢的《金樽雪》完全不同,里面的人物都很讨人厌,但确实是尚大海从来没在别的书里看到过的,他感觉到了,这是一本与众不同却又以现实为基础的书,需要很强大的人生阅历才能写出来。
尚大海一边看,一边发出挫败的叹息,他写不出来这种书。
怎么办,难道他此生注定红不了吗?
他喜欢的是些脱离现实的东西,远方的海岛,深海的妖怪,存在于想象中的民族,像是《山海经》《博物志》里描绘的那些未知而神秘的远方,在现在的图书市场上,已经没有一席之地了吗?
那些东西,是根本不可能和《绣像本第一奇书》这样的故事结合在一起的,《绣像本第一奇书》好就好在写实上了,如果王东楼不是在做丝绸生意,不是坐拥王家大花园,不是人情关系上的专家,而是一名远洋水手,每天写写航海流水账,和自己的水手同僚们吹牛打屁,吃喝赌钱,大概就不会取得这么大的成功了。
“唉……”
尚大海撑住下巴,难道,像他这样既没有阅历,又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喜欢写人物的作者,就注定要扑街吗?
有没有哪一种小说,不需要阅历,不写实,没有人际关系,只有主角一个人,在茫茫大海上,和海怪搏斗,和星空作伴,与语言不通的岛民打交道……
“唉……”
那可能是没有,有了,估计也不会火。
但是,这是尚大海唯一会写的东西了。
……
弥雪洇的身子坐得直直的,每次有新的战报传进来,他都要在心里算一下自己能拿到多少。
根据宋凌霄新推出的薪酬体系,他可以在《绣像本第一奇书》的销售额里拿到一个点(1%)的分成,听起来好像很少,其实已经非常多了!
他这样既不会画画、又不会刻板、更不会写书的废物,竟然可以凭着沟通和整理资料挣钱,他简直感激涕零!
清馆的调教师傅曾经说过,他这样的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就算偷跑出去,也没有求生技能,一定会饿死。
还不如舒舒服服躺着挣钱,一晚上几十两,可能受点折磨,但是来钱速度已经远远超过其他行当了,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如果他再刻苦一点,好好学习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提升自我,说不定一晚上能卖到几百两。
调教师傅的言辞让弥雪洇非常迷惑,这也能叫“提升自我”吗?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把自己吃肥一点,到时候多卖一点钱,这也能叫“提升自我”吗?
这种“提升自我”,弥雪洇宁可不要。
可是,他又没有别的出路,前头十五年,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奋斗的意义是什么,明天的希望又在哪里。
直到现在,他知道了。
他不需要卖给任何人,不需要为了任何人去学琴棋书画,他现在想要提升自己,增长见识,多读点书,多学点出版方面的知识,多接触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策划出赚钱的书——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挣钱,前期的埋头苦干带来了今日的大丰收:一个时辰,就能挣几十两,上百两!他只是坐在这儿,安安稳稳地,等着报信的人进来,他的资产就又翻倍了!
这种做梦一般的感觉,让他轻飘飘的,仿佛漂浮在云端。
他希望这种感觉永远不要停,如果非要有个期限,他希望是,一辈子!
……
另外一边,同样拿着一个点的分成的陈燧,正跟宋凌霄一边吃满金楼的外卖,一边闲聊,压根不在意宋凌霄给他那点毛毛雨。
“我之前是开玩笑。”陈燧说,“你趁早别把那一把一把的碎银子往我这塞!”
陈燧最烦零钱,又占地方又散乱,他十分懊恼自己为什么要一时脑热,嫉妒宋凌霄给别人发钱不给他发钱,结果抱怨了两句,宋凌霄这个小心眼就一定要把他的薪酬也定进薪酬体系里。
“不行!你必须拿着!”宋凌霄把陈燧手里抓着的泡螺儿抢过来,严肃地对他说,“你如果不收的话,我就会死掉。”
咳死掉,或者姨妈疼死掉。总之,好不容易摆脱了黑包工头称号的宋凌霄,坚决不要在陈燧这里晚节不保。
“……有那么严重么?”陈燧当然觉得宋凌霄在扯淡,“那就当我寄存在你这了。”
“不行!”宋凌霄梗直了脖子,云澜和韩知微曾经也用过这样的伎俩试图搪塞过去,结果宋凌霄还是被罚了!他想说点什么威胁一下陈燧,却发现自己手头没有特别有威慑力的东西,除了——“我辛辛苦苦给你准备的小礼物,你别想要了!”
陈燧诧异,他还以为宋凌霄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真的准备了么?
“好吧。”陈燧摊开手掌,“零钱和小礼物。”
宋凌霄在他手心里拍了一下:“现在还没到货,你要是下个月十八日还在呢,我就把零钱给你,你要是走了呢,我就把零钱和小礼物一起寄给你。”
“不是当面送的么?”陈燧不由得有些失望,失去了拆礼物的环节,就少了一点点快乐,而且不能当面感谢宋凌霄,又少了很多点快乐,双倍的快乐没有了。
“不是,”宋凌霄神秘兮兮地说,“但是你肯定会喜欢的。”
“那可不一定。”陈燧冷傲地一笑,“就你上次送我那块石头印章,我就不喜欢。”
宋凌霄暗自“呸”了一声。把你嘚瑟的,当时不知是谁屁颠屁颠过来搭话,害得我差点被打成王爷党,把我爹也给拉下水。
“不过,”陈燧正色道,“这本书倒是卖的不错,令人意外。”
“看,我说能挣大钱吧?我的眼光不会有错。”宋凌霄冲陈燧挑眉,用舌尖弹了个响,然后把泡螺儿丢进嘴巴里,“嗯嗯嗯真香……”
“你挣了多少,到你这就剩两成了,你能挣多少。”陈燧忍不住吐槽。
在陈燧的要求下,创意人员的分成比例控制在六成,梁庆又抽两成,剩下给凌霄书坊的,可不就只剩两成了么,还要留下一部分钱做再生产,宋凌霄能不能拿到一成都是个问题。
“嘘,薪酬保密。”宋凌霄冲陈燧竖起手指,“否则会引起同事的心态失衡。”
陈燧觉得宋凌霄这个抽成比例不能引起任何同事心态失衡,只能让陈燧心态失衡。
不过,《绣像本第一奇书》确实卖的不错,销售额快赶上官盐贩子了,宋凌霄在这方面确实有点天赋,就算只拿一成,往后半年不作死的话,应该还是能过得很滋润的。
这样一想,陈燧是可以放心了。
再把自己的暗卫留两个给宋凌霄,保护他的安全,自己是可以放心出征了。
……
当天,《绣像本第一奇书》销量突破一万册,销售额突破十万两。
按照宋凌霄和陆樟溪建立起来的薪酬体系,《绣像本第一奇书》创意人员直接分成六万两,梁庆分成两万两,弥雪洇分成一千两,陈燧分成一千两,这只是第一天的分成。
凌霄书坊的全体员工,今夜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
赚到钱的,今天就像做梦一样,经济独立探囊取物,财务自由唾手可得。
没赚到钱的,看到其他项目组的人发了财,自己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相信未来绝对可以创造新纪录,毕竟,凌霄书坊是这么一块适合创意生长的肥沃土壤,只要有好书,不管是引领风气的,一行专精的,还是销售上有潜力的,只要开发出来,负责人员都能获得丰厚的回报,即便像尚大海的《司南辞典》那种啥都不沾的,只要刻板出色,独具一格,能通过选题大会,也可以作为尝试去面向市场。
大家纷纷开动脑筋,搜肠刮肚,将自己的关系网络搜索了一遍,把所有具有创作能力的人才全都挖出来榨一遍,一定能被他们找到好选题,一定能!
“诸位,为了庆祝《绣像本第一奇书》销售突破新记录,今天,就由我梁庆,在曲池苑包场,请大家痛痛快快玩上一晚上!我特别推荐曲池苑的九孔连珠温泉,大家一定要去泡一泡,还有曲池苑的踩背师傅,那手艺绝对是京州一绝!”
“好!!”
“太棒了!!”
“走你!!!”
……
与此同时,曲池苑大堂。
曲池苑作为东南城区最豪华的集娱乐、餐饮、住宿、温泉、健身、商务为一体的超级酒店,深受各界有钱人士的喜爱,在曲池苑有那么几个天字间、地字间常年被占着,据说是长期在京州办公的江南富商的定点落脚点,除此之外,东南城区有点品位的纨绔子弟也喜欢在曲池苑打打马球、听听戏曲,光是打赏费一晚上就能扔出去千金之数。
有钱人的快乐一般人想象不到,他们花钱的速度一般人也难以相信,就这一点来说,古代现代,倒是没有什么不同。
梁庆今天包场曲池苑,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来今天晚上正好没有富商预定活动,二来天字间、地字间那几位都挺好说话,听说是《绣像本第一奇书》的出版商在此摆庆功宴,纷纷表示只要卖给他们一人一箱签名本,就可以换他们一晚上不出现。——对于别人来说,这件事可能有点困难,对于梁庆这个供货商来说,则完全是举手之劳,他干脆利落地满足了富商们的愿望,还和他们交换了名牌,将来或许可以在打通外省渠首方面和他们合作。
曲池苑恢弘壮丽的大堂,采用的是一种特别的建筑模式:它背靠着烟波浩渺的千亩曲江池,两扇巨大的木结构窗户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它敞开朝向曲江池湖面,窗户底座架设在向池水伸出的台榭式基底上,就像一个开往湖面的巨大阳台,四面八方毫无遮挡,池上风光一览无余,往西北方向眺望,甚至可以看见皇宫里巍峨的殿堂山顶,但是又和森严的皇权隔着一泊难以跨越的湖水,令人感到十分安全,在这里观景的人们,就像那在野的富商、世外高人,能体会到一种与权力若即若离的超然感。
除了这两扇三层楼高的巨大窗户,曲池苑的藻井设计亦巧夺天工,与其他客栈不同,曲池苑讲究天人合一,这里藻井花纹精巧别致,却并不金碧辉煌,它主要以纱网和天窗来布置屋顶,晴天的夜晚,曲池苑藻井上的天窗一扇扇打开,让人看到恢弘壮丽的星空,沐浴在银霜一般的月光下,仿佛置身仙境之中,而曲池苑大堂本身并不自身斧凿的功力,只在恰当的位置点缀几只深海夜明珠,与天上的满月互相映衬。
走进曲池苑大堂,凌霄书坊的员工们不觉啧啧赞叹,他们之中固然有些是出身官宦家庭,但年纪毕竟还小,大人们并没有带他们来过这样纯粹享受的高端场所,因此,在这队人里,大部分还是被眼前的美景震了一震的。
在曲池苑训练有素的侍者接引下,大家穿过大堂,来到露天台榭上享用晚餐,一边欣赏着月光照耀在荷塘上的美景。
……
接到今天晚上的唯一客人团队后,曲池苑的大门便关上了,门首挂上写有“今日歇业”木牌的灯笼。
寂静的街首上,忽然出现一抬敞篷乘凉轿,由四个家丁抬着,摇摇晃晃来到了曲池苑。
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抚慰出淤泥而不染的嵇清持的心的,毫无疑问就是曲江池的荷塘月色了。
嵇清持今天一天没出门,因为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那本名字都不能提的黄书上市的第一天!
嵇清持想破头都没想明白,明明那是一本黄书,满纸的男盗女娼、污秽不堪,为什么这样的书会有人看,会有人买!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本书竟然还通过了礼部的备案!礼部一定是被宋凌霄买通了!
礼部一直是清流一派意图渗透的重要机构,因为礼部管着科举,科举对于任何一个朝堂势力来说都是必争的高地,科举关乎着人才的选拔,牵动着无数士子的心,同时,科举也是最有效的宣传推广手段,当国家希望文化往什么方向发展,只要把科举中的经义和策论命题往那个方向偏一偏就好。
可惜,这么重要的机构,大家都知道它的重要性,导致在礼部渗透的势力庞杂难测,反而没有一股势力能够占据主导地位,互相之间达成微妙的平衡。
这样的礼部,根本不可能被买通,嵇清持很清楚。
正因为清楚,所以他才更加恼火,一些他想破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正在发生,在朝堂里,在市场上,在京州百姓的脑袋里,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这变化从去年秋天开始,积累到现在,不仅没有减缓的趋势,还越发强烈起来,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两次,三次甚至更多次呢?
明明已经举报了,已经判罚了,已经被封禁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去买这本禁书?
如果说这本禁书的噱头就是混乱的男女关系,就是猎奇的私密描写,那为什么,删掉了它用来恶意吸引眼球的部分,它仍然能卖得这么好?!
一定是好奇,对,一定是该死的好奇!
越是被禁,就越是要买,榜房上的禁令,就是凌霄书坊的宣传信。
他们中计了。
如果不是薛璞牵头向京州府衙举报这么一本无名书坊出版的无名黄书,也就不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更不会有什么引发人窥私心理的禁令,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给凌霄书坊一个眼神!
可是,反过来想想,就算他们不举报,人家前面那本《银鉴月》不是也卖到了二十多万两的销售额吗?
啊,这个世首,到底是怎么回事!
乘凉轿在曲池苑大门前停下,嵇清持深吸一口气,罢了,事已至此,一时间想不清楚,那就不要再想,暂且放下。
他跨下轿子,双脚踩在青石板路上,稍微整了整衣衫,向曲池苑门首看去——
今日歇业?!
这是什么意思?
曲池苑今天晚上竟然被包场了?这么不巧吗?
不过,还好,他是嵇清持,是清流书坊的坊主,是京州城文化圈的名士,曲池苑的老板作为专门做上流人生意的文化商人,对嵇清持总是卖着三分面子的。
想当初,清流书院延请来一帮江南名士,在书院讲学,晚上打算在曲池苑包一间竹林雅舍,好好酬谢这些江南名士,当时曲池苑的场子多紧俏啊,老板还不是卖了他嵇清持一个人情,把竹林雅舍包给了他。
那一次,江南名士们见识到京州城的排场,纷纷对京州文化圈表示羡慕,他们竟然还有这等高雅的消遣娱乐场所,实在是令人嫉妒,其中有几位腰缠万贯的名士,当场拍板,在曲池苑定了一年的天字间,又给老板带来不少收益。
这本来就是双方促进的事儿,就算此间有人先包了场,但是嵇清持觉得,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一定不会被拒之门外。
“抱歉,”门子从里面打开一扇气窗,用眼睛斜睨着上来敲门的伙计,说道,“我们这里需要提前预约。”
伙计一愣,无措地回头看向轿子边站着的嵇清持:“老爷,这里有人包场了。”
嵇清持扬起眉毛,上前一步,故意站在月光明亮处,好让那门子看个清楚:“你告诉他,是嵇清持来访。”
伙计又回过头去对着气窗公关了一番,大门纹丝不动,伙计再次扭转回头,面带尴尬之色:“老爷,他说嵇清持不行,嵇碧持也不行,请您下回赶早预定!”
嵇、碧、持!
嵇清持的火气一下子给窜上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将伙计一把拉开,冲着气窗咆哮道:“谁是嵇、碧、持!你说谁是嵇、碧、持!你这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拦本大人?!去,叫你的狗主人出来,告诉他,我是翰林院编修,清流书坊的坊主嵇清持!如果他还想在京州城做生意,就叫他立刻放我进去!”
气窗里的门子抹了一把脸上被嵇清持喷到的口水:“请等一等。”
“啪”,气窗关上了,带起的风把嵇清持的眼睛给迷住了。
“嘶,这个狗东西!”嵇清持眯起眼睛,气得哆嗦,“等会儿江老板出来了,看我怎么弄死你!”
曲池苑的老板姓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积蓄起这么大一笔财富的,不过他慷慨好客,又爱舞文弄墨,在京州文化圈的名声不错,大家冲着他曲池苑的资源,也愿意和他交往。
嵇清持是在沈冰盘的介绍下认识的江老板,往来几次,他自觉江老板绝对会卖他的面子,就算不卖他的面子,也会卖沈冰盘的面子。
谁知,这一次,他却失算了。
等了老久,人终于回来了,只不过,只有门子一个,不管嵇清持怎么探头张望,都没看见江老板的影子。
“抱歉,”门子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老板不在。没有老板的许可,我们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嵇清持要抓狂了。
您撒谎还能撒得更明显一点吗?
老板在不在你心里没数吗?
如果老板真的不在,你刚才进去找谁了?这分明就是搪塞!是找借口!
“看来,江老板真不想要我这个朋友了。”嵇清持的声音危险地抛出了一个嘶哑的破音。
门子冷漠:“您还有什么事吗?”
江老板不出来正面回应,却让门子回复嵇清持说他不在,这个态度表现的很明显,为了里面包场的人,他宁可得罪嵇清持。
里面包场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难道说是——皇上?不可能,刚才门子说,除非是皇上来了,否则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那到底是谁!是谁比他嵇清持还有面子!
“能否透露一下,今天是谁包场?”嵇清持不甘心就此放弃荷塘月色,更不甘心被人拒之门外,他,嵇清持,清流书坊的坊主,竟然被一个门子拒绝了!就算今天进不去,江老板和里面包场的那个人,双份的仇他都记住了,改天,他一定十倍奉还!
“抱歉。”门子仿佛一个复读机。
气氛再次僵住。
就在门子准备把气窗关上之际。
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竟是几架凉轿抬着三位中年文士来到了曲池苑门前,这三位中年文士还在互相谈笑,笑声十分洪亮,从巷子那头传到这头。
嵇清持抬眼望去,一看,嘿,这三个还都是认识的人。
他们三个分别是:京州书铺的赵老板,白石书铺的白老板,护国寺书铺的刘老板。
这三人竟会同时在此地出现,也是稀奇,他们三个本来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都想争京州第一书铺的名头,争得红脸时甚至会支使伙计上门扔臭鸡蛋,路上遇见也改道避而不见,此时,这三人却如此和睦,言笑晏晏,宛如相知多年的故交老友。
有鬼,一定有鬼。
嵇清持稍稍往后退了半步,退进屋檐阴影里,听他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赵老板,还是你家底殷实,竟一下子付清了一个月的货款!怪不得梁老板对你颇为垂青啊,想来这京州第一书铺的名头,非你莫属啦!”
“刘老板过誉了,论进货,还是你技高一筹,周围小杂货铺的货源都被你给收去了,国子监那附近的人,可不都得去你那里买书么!”
“唉,两位都休要再提了,白某这心里难受啊,上一次机会明明摆在眼前,白某却站错了队,将那梁老板拒之门外,幸好他大人有大量,没有跟我计较,该进货还是进货。只是,白某心里还是不安生,托两位老板的福,这回才知道梁老板的行踪,今日若是两位能在梁老板跟前替我美言两句,我就感激不尽了!”
赵老板和刘老板一起摆手,说:“嗨,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们当初也是有眼不识泰山,跟着清流书坊一起挤兑凌霄书坊,现在可好,情况颠倒过来了,这生意人啊,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时情况不明朗,咱们跟着嵇坊主一起干也就罢了,现在凌霄书坊如日中天,谁再想不开去坐清流书坊那冷板凳,就是注定要被淘汰的!”
“是啊是啊,要不白某今天请两位老板帮忙引荐呢——”
白老板的话音戛然而止,面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此时,三人的凉轿也到了曲池苑大门外的台阶下。
赵老板和刘老板顺着白老板的目光向台阶上看去,只见脸色白得像鬼一样的清流书坊坊主本尊,正目光发直地瞪着他们。
猛地在这样清凉的夜里,屋檐阴影底下,看见穿得像朵白莲花一样的嵇坊主,还真是一种清凉的体验啊。
尤其是,他们在背后说他坏话的时候。
“嵇坊主!没想到你也在这里!”还是赵老板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冲嵇清持拱了拱手,笑呵呵地带开话题,“方才的话,请嵇坊主不要放在心上,嵇坊主今日能来,想必也是收到了梁老板的邀约,毕竟都是书坊界同仁嘛,没有什么敌我之分,都是朋友,都是朋友哈哈哈哈。”
“对,对,”白老板也赶紧弥补首,“看来传闻是不实的,清流书坊跟凌霄书坊根本就没有什么门户之见,根本就是一家亲嘛,哈哈哈哈啊。”
刘老板更是另辟蹊径地和稀泥:“好的作品,果然能够让人放弃成见,走到一起,大家心连着心,情意相通,啊,这就是我们出版人最可爱的地方了!——嵇坊主今天一定也是来向紫皋哭哭客老师要亲笔签名的吧?”
嵇清持:“……”
嵇清持本就淡到没什么血色的唇角,忽然溢出一点鲜红。
那一点鲜红越渗越多,突然滑落,变成一条细细的血线。
血线沿着嵇清持清冷的下巴颏一直滑落到脖子里,在三名书铺老板震惊的目光中,流到了白莲花一般干净的前襟上,顿时产生一种凄艳的美。
“嵇、嵇坊主……你、你怎么流血了?”赵老板战战兢兢道。
“嵇坊主,您这是怎么了?快,快去叫大夫!”白老板不愧是清流书坊的关系户,这时候只有他说了点有用的。
“果然好的作品会令人呕心沥血,柔肠百转,我看《银鉴月》的时候,也流了不少鼻血呢……”刘老板面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三个书铺老板围着嵇清持一通乱转,嵇清持方才从喋喋不休的噪音中猛地清醒过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白老板,一把拧住他的袖子:“这里面包场的是谁?梁老板是谁??”
白老板瑟缩了一下,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弱弱地说:“是……凌霄书坊负责销售的梁老板,今天在此包场,请凌霄书坊全体成员来一起庆祝《绣像本第一奇书》销售额破十万两!”
又一条血线,从嵇清持另外一边嘴角流了下来。
“嵇、嵇老板,你——”白老板情急,连忙去扶,嵇清持却一把甩开了他。
“十万两!天道不公啊!”嵇清持突然仰天长啸,胸腔中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啊——”
为什么这种书都能卖十万两?
为什么才一天就卖了十万两?
明明删掉了吸引人的低俗内容,为什么还能卖十万两?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也许这本书也就卖个二十万两!!
惊痛交加,懊悔难当!
嵇清持翻了个白眼,仰面摔倒在地。
这个肮脏的世界,已经无法容纳高洁的他,曲池苑的荷塘月色,从此也沾染上了铜臭味,世间再没有一片净土,留给他这样品性高洁、坚持底线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