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府衙大堂的个人演唱会

京州府衙大堂俨然成了宋凌霄的个人演唱会。

衙门大堂外的人都探着身子、抻着脖子往里看,生怕露掉一星半点的内容,大堂内的人则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看,连原告席上那几个老腐儒也张着皱巴巴的嘴巴,没有出声打断他。

大堂上,京州府尹梁有道手上拿着惊堂木,他本能地觉察到被告方的陈词似乎偏离了主题,而且其中夹杂着吃果果的宣传广告。

可是,他这惊堂木却拍不下去,心内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再多讲一点,我还想听。

在梁有道旁边,李侍郎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宋凌霄,宋凌霄的这番话,似乎引起了他的深思,通俗小说所具有的“当代性”,这种说法,倒是从未听过。

京州府衙,里里外外,十分安静,掉根针都能听见,时间仿佛凝固住了。

人人都在想,刚才他们听了怎样一席讲话啊!在大兆的京州,还没有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

通俗小说是这么有意义的东西吗?就像把打马吊搬上正式的宴席一样古怪。

可是,听宋凌霄一说,又觉得,好像,似乎,是有道理的。

肯定是疯了,否则为什么会相信疯言疯语!

人们在觉得有点道理和自己肯定是疯了之间纠结着,但是又忍不住去畅想,如果元若年间的京州,能有更多像紫皋哭哭客一样的作者涌现出来,将他们生活的当下全面深刻地描绘出来,那该是怎样一种幸福的事情啊。

“确实,前代的诗文故事也很经典,很动人,但是,在已经听过千遍的故事里,想要寻找到共鸣,怎么说还是隔了一层的,有种隔靴搔痒的钝感,大家还是想看到直接切开现实生活,深入到时代新特征之中的当代作品。”

“每一句话都是从当下的生活之中浮现出来的,带着邻里亲朋一样亲切又熟悉的语调,讲述着看起来平实、后面却深藏著作者人生经历的作品。”

“就像《银鉴月》,紫皋哭哭客的审丑,迷住了这么多的人,究其原因,这样表现当代性的作品,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对于这样的作品,读者愿意宽容一点,不狗血,不大团圆也可以。”

宋凌霄说罢,顿了顿,转向薛璞,说道:“这就是我对于薛编修第二点、第三点质疑做出的回应,《银鉴月》不是毁坏世道人心的作品,它有它存在的价值,不应该被禁掉。通俗小说也不是薛编修说得那样毫无价值,一个专注于出版通俗小说的书坊,也有它存在的价值,不能视为不务正业。不管是出于法理还是情理,都不应该吊销我们凌霄书坊的出版凭证,也不应该限制出版通俗小说的书坊的发展。”

薛璞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凌霄这番雄辩,是他始料未及的,应该说,由于他从小受到的正统教育,一切对于仕途无益的行动,都是应该被排除在“正经事”之外的,而“正经事”之外的事,是不值得去研究的。

所以,薛璞从来深想过宋凌霄说的这些问题,他直接接纳了他父亲传授给他的那一套评判体系,通俗小说就是浪费时间的“闲书”,里面说的故事都是“胡编乱造”,黑心书商用它“哗众取宠”,所以里面会有很多“诲淫诲盗”的内容,通俗小说于国计民生无益,就算直接砍掉这个门类也无所谓。

薛璞对父亲的尊敬和顺从,使他不再思考父亲教给他的东西是对是错,因此,才能在看完了《银鉴月》之后,受到其中对丑恶事物的描写所激,一定要站出来高呼,此书十分邪恶,是本秽书,有害世道人心,应该禁掉。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争议的,因此也没有去仔细地准备过、思考过,只想着这一次让“坏人”宋凌霄倒台之后,他就可以解救纯洁无辜的“失足好人”弥雪洇。

结果,听完了宋凌霄这番话后,他竟然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弄错了,什么坏人好人,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弥雪洇之所以会跟从宋凌霄,可能有他的道理……?

太奇怪了……这种感觉,薛璞从未体验过,他习惯于站在道德制高点,习惯于作为正义的一番批判他人,但是,这一次,他却觉得自己好像站到了反面的位置?

这时候,原告席上的赵编修瓮声瓮气地开腔了:“薛编修,你被他绕进去了,什么当代性,什么审丑,难道当代性就是丑陋的东西吗?我看他是别有用心!”

另一名清流书坊的编修也附和道:“就是,别看他说得那么多大道理,通俗小说的代表,不就是西南市场一车一车往外拉的建本小说么,不就是落第秀才客居无聊打发时间的读物么,你随便打开一本看一看,不过是粗制滥造、满纸荒唐,所写的内容也是千篇一律,十分无聊!”

“哼,不错,我看这宋坊主就是为他们黑心书商发声,《银鉴月》里有什么当代性,什么元若五年的京州,我看就只有银五娘倒挂葡萄架,苏六姐解衣迎鞭挞!”赵编修从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哼哼。

顿时,府衙外的人又哄笑开来,这个赵编修真是有意思,虽然万般厌恶《银鉴月》,《银鉴月》书里的梗还是信手拈来啊。

“啪”!梁有道一敲惊堂木,悠悠说道:“现在是被告陈词的时间,请原告方的人在没有被提问到的时候不要说一些没用的闲话。”

赵编修瘪了下嘴,另外一边,被告席后排,梁庆冲着赵编修一阵挤眉弄眼。

薛璞却是好不容易找回点正义一方的感觉,急忙挺直了身子,质问宋凌霄:“对,赵编修说得对,你能不能回答一下,你说的那些东西,就一定是通俗小说里面具有的吗?那你又怎么解释,通俗小说大多以银灰色请为噱头,而且陈词滥调!”

宋凌霄默了片刻,说道:“我去年准备开凌霄书坊的时候,先做了一次市场调查,我走进了清流书坊,问一位姓林的编修,有没有那种书……”

堂下爆发出一阵哄笑。

“等等,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薛璞警惕地说,“你不要毁谤我们书坊!”

“然后林编修拿出了两本带插图的小册子,就是那种,你们懂的。”宋凌霄无视了薛璞的抗议,继续说下去,引得众人大笑不止,“我对林编修说,我要的是通俗小说,不是春宫,林编修一副你是不是当我傻的表情看着我,当我坚持说我要的不是这种,我要的是通俗小说时,林编修勃然大怒,他以为我是去找茬的。”

“这到底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薛璞凭借身高优势,堵住宋凌霄的路,不让他背着手到处乱转,讲一些仿佛单口相声的东西来煽动情绪。

“这不能怪林编修,真的,因为在大多正经人眼中,通俗小说就是春宫。”宋凌霄无奈地笑了笑,引得衙门内外又是一阵共鸣大笑,“我刚准备开凌霄书坊,出通俗小说的时候,我爹也以为我要靠卖黄书赚钱,赶紧跟我说,咱家不差钱,犯不着冒那个险,我就说没有没有,我就是出点教辅材料,很多事你没办法给父母解释,你们懂的。”

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之中,宋凌霄接着说道:“所以,我刚听到我们书坊的发行梁老板说,有本书你必须看一看,我是抱有怀疑态度的,因为梁老板说的那本书只有在青楼里才能看——”

“哈哈哈哈哈……”府衙门口的人笑得直不起腰。

“后来我拿到了那本书,就是《银鉴月》,我看的过程中,就跟作者掰扯,我说这段太黄了,不能发表,他说这表现了人物性格,不能删,我说这特么的表现了什么人物性格,他说这表现了吃果果的人物性格——”

“肚子疼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定坚持要保留,我是不同意的,但是我们书坊的规矩是,作者就是爸爸,我们把作者当爸爸供着,如果大家自己有兴趣或者周围有亲戚朋友有兴趣从事创作,可以带著书稿到我们书坊来,让你体验一回做爸爸的尊贵享受,我们的作者分成和作者维护都是一流的,我保证建阳书坊给不了您这个待遇。哦,你问清流书坊,你想当孙子,你就去清流书坊出书,不是我说的,是我们书坊一个试图跳槽的作者说的。”

有几个人站不住,甚至笑得摔倒在地上。

“话扯远了,反正我是尊重作者,所以按照他的意思出版了这本书,但是从宏观层面来说,我是不同意通俗小说里夹带银灰色请内容并以此为噱头的,为什么?因为人很容易为生理刺激付费,而商业出版又是利益导向的,一旦不加限制,书商逐利,真的就会把通俗小说做成春宫,而生理刺激这种东西,怎么说呢,我不是假清高说人不应该有欲望,而是一直停留在基本欲望层面,是无法上升到精神层面的,那一个本来很有发展潜力的文体,就会沦为擦屁股纸,对这个文体来说很可悲,对读者来说也失去了更多的精神享受。”

堂上,礼部李侍郎听到此处,暗中点头。

宋凌霄叹了口气:“所以,今天,关于‘秽书’的控告,我认罚,而且,我希望礼部能够出台更为详细的管控措施,抑制纯粹以写黄为噱头的通俗小说,但同时又不要为了省事一刀切,哎,我知道礼部是很难做,不过侍郎大人今天在这里,我就多说了两句,越俎代庖,贻笑大方了。总之呢,作为通俗小说的从业者,我希望这个行业越来越好,就多多仰仗礼部的扶持了!”

说着,宋凌霄向李侍郎行了一礼。李侍郎一向冷峻的脸上,显出几不可察的微笑。

“那我现在,就来回答薛编修和旁边几位清流书坊编修的问题吧,”宋凌霄转向原告席,“你们看到的正是通俗小说的现状,在大量的陈词滥调和生理刺激之中,很难看出这个文类有什么未来,这也不怪你们,这是我们从业者的问题。但是,请你们相信,至少前头还有《三国》《水浒》这样孤峰突起的作品,这是前辈们为我们竖起的丰碑、旗帜和目标,他们告诉我们可以到达什么样的高度,虽然存在于过去,却照亮了未来。”

堂下一片寂静。梁庆率先鼓起了巴掌:“说得好,我们坊主说得太好了。”

被告席前排,弥雪洇双颊泛起激动的粉红,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宋凌霄,听过这样一番雄辩,弥雪洇简直要成为宋凌霄的迷弟了。

原来,宋凌霄做《银鉴月》,是这样高瞻远瞩的一步棋啊,他当初还以为,这只是求销量的权宜之计,还是他想法太浅薄了。

宋凌霄从未跟他解释过什么,他允许弥雪洇产生异见,但不要轻易向作者表露,现在,弥雪洇懂了,他刚接触这个行业,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如果贸然发表意见,可能会摧毁作者和他之间的信任关系,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好处。

“我明白了……”弥雪洇喃喃自语,他的声音细如蚊讷,并没有第二个人听见。

但是,这句恍然,却如同前路上的洪钟一般,响彻弥雪洇心间,一切都变得明晰了,他将坚定地走上这条路,一条成为合格编修的事业之路!

……

【温馨提示:攻略者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讲,凌霄书坊品牌知名度+1000!】

【攻略者的演讲与‘通俗小说’相关,该分类下新产品认可度+200!】

【攻略者的演讲与“紫皋哭哭客”相关,该作者的粉丝忠诚度+100!】

宋凌霄看着眼前冒出一条一条系统提示,不由得诧异起来,没想到演讲还有这种效果,早知道他就多讲几次了,对了,清流书院还招不招讲师?

【温馨提示:由于攻略者对主角的命运产生初级影响,小世界《雪满宫道》的类型发生变动:

由“狗血-耽美-架空历史-宫廷侯爵”变动为“狗血-耽美-架空历史-市井生活”!】

这俩有啥区别吗?就是说主角的主战场从朝堂大乱斗转移到市井百姓圈了?那打算一直赖在市井百姓圈的宋凌霄岂不是很惨,会受到腥风血雨的波及?

要不然他逃到宫廷侯爵去算了——他开玩笑的。

他相信,只要持续的狼性,持续的996,主角一定不会有精力出去搞七搞八!

“我们凌霄书坊未来五年的出版重点,将放在通俗小说上,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与监督,我们会避免陈词滥调,规避银灰色请,力求推陈出新,推出更多市民朋友们喜闻乐见的作品。”宋凌霄笑眯眯地说道,“另外提一嘴,我们的画工和雕版技术,也将不断磨练提升,希望在这方面有专长的朋友加入我们。”

说罢,宋凌霄转向堂上,向府尹大人和李侍郎行礼:“我说完了,请两位大人审判。”

“嗯……嗯,小伙子,不错。”梁有道推了推老花镜,又歪向一边,看向李侍郎,“李大人的意思是?”

李侍郎微微欠身,道:“那本《银鉴月》的审核确实递到了礼部,我们也组织了交叉审核,目前看来是没有什么问题。”

梁有道恍然,原来“上意”是这样的,还好他没有轻举妄动。

“既然如此,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梁有道一拍惊堂木,宣布道,“双方陈词完毕,书吏将状纸和抗词呈上来,本官和李侍郎商定之后宣判!”

衙门里的书吏已誊写好双方的证词,拿到堂下来给薛璞和宋凌霄看过,两人分别画押,书吏收起证词,交给府尹。

按照大兆律法,规定大事不出二十五日、小事不出十日宣判,像是薛璞和宋凌霄这样的民事纠纷,不牵扯到刑囚之事,梁有道和李侍郎商量了半个时辰,就定了下来。

梁有道当庭宣判,凌霄书坊的《银鉴月》内含不符合出版规定的内容,有介于是首犯,且认错态度良好,仅予以停止销售、就地焚毁、没收全部违法所得,不再予以额外罚款。

凌霄书坊修改版的《银鉴月》已经在礼部备案审核通过,可以付梓刊行,但必须改换书名,消除前面的错误影响。

宣判内容将张贴为告示,贴在申明亭、榜房上,另外邸报中也会刊出。

宋凌霄松了口气,还好最后的处罚决定比他想象的轻一点,只是罚没违法所得而已,并没有要求额外的罚款。京州府衙门和礼部还是很给面子的。

假如真的要求额外的罚款,他……只能问陈燧借钱了,呜呜呜,上一次的审核费他还没结算给陈燧呢。

短暂的庆幸之后,宋凌霄又开始肉疼。

终归还是不能违规操作啊,这好不容易销售额快要打破《时文选》创下的25万两的记录,眼下都要吐出来,宋凌霄的心在滴血。

“梁庆,苏老三,回去盘一下我们账面上《银鉴月》的销售所得有多少,先尽快把罚金交上,不要耽误了后续书籍的出版。”宋凌霄说道。

“这容易,不过……”梁庆迟疑了一下,说,“你说我们要不要把那十万两要回来?”

宋凌霄一愣:“什么十万两?”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给作者那十万两预付金,要不要我去给你要回来?”梁庆说道,“按照大兆法律,如果是违法的契书,就失去了效力,而且咱们的契书里也写明了,如果遇到不可抗力,契书作废,衙门叛罚禁止销售,那不就是不可抗力么,你别说,这次临时下架《银鉴月》,我还得安抚进书的渠道,王老板赵老板他们,一向对我颇多支持,我不能让兄弟们跟着我喝西北风啊。”

“你需要多少钱安抚渠道?”宋凌霄计算起来,“你先和苏老三对一下帐,我们《时文选》和《银鉴月》还卖了不少钱么,那些钱你拿一部分过去,看看够不够使。”

梁庆只得说:“好吧,我就知道,你又要包庇作者,这件事,归根结底,都是吴……都是紫皋哭哭客一意孤行,现在他完全置身事外,我真替你不值!”

“他需要做好的就是写出一部传世之作,他做到了,那就对得起任何人,没有什么值不值的。”宋凌霄正色道。

梁庆无奈地拨拉了一下自己帽子上的孔雀翎,行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

审判宣读完毕,府衙大堂里的人也开始往外撤,原告席上清流书坊的人一个个趾高气昂地抬着头走了,似乎对于仅仅判罚凌霄书坊这么点钱感到有些不满,但是他们清流书坊毕竟是获胜方,不管凌霄书坊的坊主多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改变判决结果,而且这个判决结果还将在大街小巷张贴一个月。

“哼。”赵编修走过宋凌霄和梁庆身边,从鼻孔里发出一个不屑的气冲,拍了拍袖子,仿佛跟他们擦身而过,都会脏了自己的衣服一般。

“哼什么哼,卑鄙小人!呸!”梁庆朝赵编修吐口水,论攻击力,还是没素质的人技高一筹。

赵编修被梁庆没素质的行径气懵了,指着他:“你、你——”

“你什么你,找你爸爸有什么事,告诉你乖儿子,就算今天你想使出这种下作手段来拆爸爸的台,下个月,爸爸还是销售冠军!你就可劲儿地酸吧酸吧酸吧,酸死你也买不了我们家零头!”梁庆叉腰,摆出一副泼妇马甲的架势,对着赵编修指指点点。

赵编修白眼一翻,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厥过去,幸好其他编修把他扶住,纷纷劝他“别和凌霄书坊那帮混子一般见识”“消消气消消气不值得”。

赵编修气得直哆嗦,你们有空劝我别生气,就不能捡两句有用的话骂一骂对方吗?奈何他们文化水平高的人就是短在这里,骂人绝对没有人民群众的语言生动直接。

这边厢清流书坊和凌霄书坊在衙门大堂口又暗流涌动了一番,那边大堂内,弥雪洇刚刚收拾好相关资料,抱在胸前,往外走。

忽然之间,一片阴影落在弥雪洇脸上。

高大英俊的青年拦在他身侧,试图和他搭话:“小弥,我有话想跟你说。”

弥雪洇头也不抬,本就冰霜一般的脸上,此刻更是冷淡:“我没话跟你说。”

薛璞急忙道:“小弥,我可以解释,我……我本来不想告你们书坊的。”

“但你还是告了?”弥雪洇挑起漂亮的桃花眼,看着他,“所以你还想说什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想来想去,凌霄书坊出版这本《银鉴月》造成的恶劣影响必须扼制,我不能因为你,就对这种恶劣影响视而不见、无所作为,所以,我告了宋凌霄,但是我没告你。”

确实,薛璞将宋凌霄列为被告,却没有告《银鉴月》的编修和作者,否则紫皋哭哭客也能被抓出来喝一壶的。

“怎么,还要我感谢你不成?”弥雪洇头一次用这样尖酸刻薄的态度对薛璞说话,薛璞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向后退了半步,弥雪洇的眼眶微微泛起红色,他又低下眼去,用肩膀撞开薛璞,快步走出大堂,追随宋凌霄而去。

薛璞怔怔地望着弥雪洇追着宋凌霄而去的身影,只觉得心痛得喘不过气,果然,小弥还是埋怨他了,小弥……终究是不能懂他的一番矛盾和苦心,他本来希望借着这件事让小弥醒悟的,可是,却适得其反,都怪那个宋凌霄的话太能蛊惑人心,连薛璞都差点掉进宋凌霄形容的那个通俗小说大行其道的光明未来里。

但是,就像赵编修说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哪有那么简单呢,反正薛璞是不相信做通俗小说能有什么大作为的,归根结底,这是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其中的“读书”是指举业书,四书五经,读书人,是指秀才,举人,进士,科举仕途,方是实现人生抱负、阶层跃迁的唯一途径。

宋凌霄的想法,还是太不切实际了!

薛璞摇着头,一脸沉痛地望着弥雪洇离开,小弥,终究是选择了和正确的道路背道而驰的另一条路。

弥雪洇从薛璞身边跑开,一阵快速小跑,在门口追上宋凌霄和梁庆,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我去联系一下作者,告诉他这次审判的结果吧。”

“好,辛苦你了。”宋凌霄说道,“对了,最好让他再来一趟达摩院,我们商量商量插画的排版。”

“是!”弥雪洇匆匆地跑到街边去叫马车。

苏老三在后面瞅着弥雪洇,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小老板,老三看这位弥编修变化很大啊。”

“哦,有吗?”

“是啊,他刚来的时候,连步子都迈不开,看现在,跑得多快。”

……

有一种败,叫虽败犹荣!

宋凌霄回到达摩院之后,以此为主题,主持了凌霄书坊临时会议。

没有去参加府衙大堂审案的员工们,都有点灰心丧气,他们一起看着成长起来的一本书,销售还这么好,就被勒令停止销售了,还要上交全部销售所得。

“大家不要灰心,你们没看到,在府衙大堂上,我们坊主多能说,说得清流书坊那群腐儒一愣一愣的,连礼部的冷面侍郎都对我们坊主笑了,我看见了。”梁庆急忙说道。

“正是,”弥雪洇也急急地表态,“雪洇就认为宋公子说得特别有道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雪洇今日受益匪浅,从此以后,也决心投身于凌霄书坊,与宋公子共进退!”

“可是,我有一个担忧……”云澜今天是从府学请假出来的,府学的老夫子们听说他们的这个小神童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紧张得很不行,恨不能把云澜接到自己家里请大夫治疗,假条批起来那自然是唰唰的,还劝云澜下次先在家休息,回头补个假条就行了,强撑着病体到外面吹了风可怎么成。

云澜本来也想去府衙大堂帮忙说几句话的,但是宋凌霄不让他去,他只好坐立不安地在达摩院等信儿。

“什么担忧?”宋凌霄问道。

“这申明亭、榜房、邸报乃是上令下达的地方,代表着官方的权威,我们凌霄书坊的《金樽雪》好不容易在邸报上连载,为我们书坊争取到了官方认可,也使得各大书铺更愿意进我们的书,如果这个不利于我们的判决结果刊登出去了,书铺老板们还愿意和我们合作吗?会不会产生不好的影响?”云澜担忧地说道,嫩嫩的小脸都皱了起来。

宋凌霄笑了。

“云澜是在说认真的,公子笑什么!”云澜有点急。

“你不懂,成年人的心思。”宋凌霄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有小孩子才会乖乖听话,成年人是你越不给我,我越想看,这个判决写的很妙,你看着吧,刊登出去,对我们的新书只有宣传效果,不会有负面影响。”

宋凌霄这话说对了,隔天,申明亭、榜房、邸报上刊登出审判结果,因为牵扯到一本最近非常流行的书,大家都抢破脑袋去看:

“凌霄书坊修改版的《银鉴月》已经在礼部备案审核通过,可以付梓刊行,但必须改换书名,消除前面的错误影响……”

有人一边读,一边问:“那新版叫什么呀?在哪里能买到?”

“已经备案审核通过了,那应该快了,走,咱们去洒金河的凌霄书坊前头看看去!”

“那天我在府衙大堂听见,凌霄书坊的坊主宋凌霄,说这新版啊,还有特别精美的插图,叫……叫‘绣像本’!”

“‘绣像本’?那岂不是能看到我的梦中情女苏鉴鉴了?”

“必须买,这个必须买。”

……

梁庆那边接到的订单更多了。

“他们还不愿意退回《银鉴月》的旧本呢,说是奇货可居,将来黑市价格肯定能炒到天价。”梁庆得意地说道,这次,他本来想花出去一波安抚费,谁知道那些书铺老板不仅没有叫他请客,还结结实实地请他捏了一顿脚,泡了一个澡,梁庆再见到宋凌霄时,那是身轻如燕,面色红润,整个人都年轻了一截,还跟宋凌霄推荐了那个捏脚泡澡的地方。

宋凌霄并没有兴趣泡大澡堂子,他们家自己就有豪华浴室,谢谢。

“主要是泡个气氛么不是……”

眼见着梁庆又要扯远了,宋凌霄赶紧把他给拉回来:“官府让销毁全部《银鉴月》,咱们也不是执法机关,通知到了也就罢了,至于是不是销毁,自然有府衙去检验。但是,出于道义,咱们还是劝到位,免得夹缠不清,就跟他们说,咱们的新版《银鉴月》,一定比旧版的水平高出一截。”

梁庆笑道:“说到新版,新版还没有定名字呢,府衙不让咱们叫《银鉴月》,那叫什么啊?”

宋凌霄想了想,道:“就叫——‘绣像本第一奇书’。”

“好!这名字好!”梁庆鼓掌,他家坊主总算会用一些噱头足的词汇做书名了,真不枉被他这么强劲的商业思维熏陶了大半年。

……

赶制《绣像本第一奇书》的提上日程,宋凌霄把系统能让他购买的马车数量上限全都买满,现在他是拥有“天子驾六”的男人,不,准确地说,他是拥有六辆马车的书坊主,再用这么长时间来积攒的经验值,全部用来升级马车,把六辆马车全部升级到10级,六车合一车,节省印制时间90%,爽!

接下来,画师容把他创作的每个情节的单人画拿来凌霄书坊,因为得知凌霄书坊不幸被罚,画师容深表同情。

“你来的正好,”宋凌霄拉住画师容,“快去看看我们新招的刻工师傅吧。”

画师容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疑惑的神色,什么刻工师傅?

就在前日,尚大海兴冲冲地告诉宋凌霄,黄三缄总算找到了准确复刻画师容原画笔触和色彩的方法,请宋凌霄到油木厂的加工间去看一看。

宋凌霄当天就跟着尚大海去看了一回,百工所的加工间大概是全京州乃至全国能找到的最好的油木加工间了,黄家因为是深受皇室信赖的传统手艺世家,所以在这里有一大片固定的工作区域,黄三缄虽然已经从百工所滚蛋了,但是不妨碍他继续使用家族中的资源。

黄三缄采用的技术,是非常精细的木板水印技术,先用巧夺天工的勾线、雕刻技术,在木板上刻出精细的轮廓来,再做每一块特殊色彩区域的饾版,之后调配颜料,把对应的色彩掸在饾版上,一块块精细地套印上去。

随着黄三缄的手熟练飞快地操作,只见纸面上先出现黑色勾线轮廓,再出现乌黑的发丝、浅灰的松枝,再出现靛青色的纱衫,翠绿的手镯、耳环,金灿灿的金马镫戒指,朱红的丹蔻小口……

栩栩如生的场景,随着色块的填充,逐渐被还原出来,宋凌霄看得呆住,回过神时,黄三缄已经填完了一大半颜色,除了这张画是印在纸上,而不是印在绢上的,竟与原画没什么不同!

宋凌霄赞不绝口。

尚大海得意道:“宋同学,看我的眼光是不是很好!黄三缄可是我一眼就看中的人才!”

宋凌霄拍拍尚大海的手臂:“你确实有挖掘奇才的能力,审美也很到位。”

尚大海心情格外愉快,他终于受到了宋同学的再一次肯定,距离上一次宋同学夸赞他的《司南辞典》,到现在已经有半年时间了啊。

这半年中挫败感,在此一句话之间,得以抚平。

接下来,尚大海就要向宋凌霄证明,书坊里其他那些乌合之众所说的《司南辞典》根本不会有人想买,绝对是个错误的判断!

就算是让他自费出书,他也要证明这一点!

从油木厂里出来,尚大海就向宋凌霄表明了这个意愿,他可以自己承担成本,只要让《司南辞典》出版上市。

宋凌霄告诉尚大海,就冲着他这份心,凌霄书坊作为员工福利,也可以给他印上一套《司南辞典》,等黄三缄先把《绣像本第一奇书》忙完了,接下来就搞尚大海的《司南辞典》。

尚大海大喜过望,但是想到那个选题会,他又有点发愁。

“放心,大家看过了黄三缄的技术,一定会通过你的选题的。”宋凌霄安抚他。

黄三缄的技术确实厉害,宋凌霄带画师容去看过之后,画师容很爽快地答应了把自己的同人图作为《绣像本第一奇书》的插画印制上去。

在油木厂的加工间,画师容像个小蝴蝶似的围着黄三缄这朵花转,一会儿在他左边停一停,一会儿在他右边探一探,黄三缄这朵花则是稳如老狗,丝毫不受画师容的影响,如果说他是一朵花,大概也是木头花吧。

“哇,兄弟,你这手真厉害,怎么做到的?我练了这么多年,也只能做到柔功,你让我画个头发丝我没问题,让我画巨幅山水画就不行了。”画师容盯着黄三缄修长有力的手看个不住,怎么人家的手长得这么好,雕刻木头时指节这么一挺起来,想要多深就有多深,该硬就能硬,该软就能软,力道控制精度简直可怕。

“……”黄三缄闷了半晌,他工作的时候,其实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唠唠叨叨,问来问去,但是,画师容可是他正在雕版的这幅神仙画作的作者!真别说,如果不是他皮肤黑,可能就要显出脸红来了。

“没关系,你不用理我。”画师容非常能理解一个追求技艺巅峰的大师在创作中不愿意被任何事打扰的心态,他继续撑在桌案边,看着黄三缄刻木头。

“……从小练的。”黄三缄闷闷地说。

“啊~”画师容扬起一个明了的笑容,“是童子功!”

黄三缄的脸变成了枣红色。

……

在画师容和黄三缄的通力配合下,很快,二十二张人物画雕版完成。

这二十二张人物画中,有七张是画师容单独为王家大花园中的一夫一妻五妾绘制的单人像,还有十四张是将之前那副精美的剧情长卷切分成三个大场景和十一个小场景而成的,最后一张是剧情长卷的整体雕版。

考虑到一本书的开本大小,剧情长卷图恐怕放不下,装订起来也有难度,宋凌霄就决定把剧情长卷单独印制成海报,免费送给参与到《绣像本第一奇书》销售活动中的店铺用以宣传张贴。

就这样,《绣像本第一奇书》正式进入制作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