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三只老狐狸和一条傻狗

“苟大人,你这话说的不对,我朝立国二百年,未曾设有丞相之位,怎么朱某人就成了你口中的大贪官影射在现实里的靶子了呢?”朱勿用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给摘了出来。

“是,是,首辅大人误会了,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作者的春秋笔法。那我接着说第二点,第二,根据大兆律的规定,商人不得穿绫罗绸缎,而男主角王东楼却天天绫罗遍体,家中的妻妾,外面养的妓女,也都穿金戴银,耻着布素,这分明违反了礼法之中的服饰制度。士农工商,商人处于末流,这本无耻反书,却将商人的生活刻画得格外奢靡华贵,乱人心术,使人向往商贾之家,这是他祸乱国本的证据。”

“哦,果真如此?”皇上终于产生了一点兴趣,问道,“你可带来了这本书,朕想看一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苟玉书大喜过望,连连说“有”,将随身带着的《银鉴月》呈过头顶。

只见屏风一侧,一道身穿朱红服饰的身影走了出来,优雅地来到苟玉书面前,将苟玉书手中的“罪证”接了过去。

苟玉书心知此人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宋郢,他曾经一度想要投靠宋郢,奈何宋郢有亲兵在手,身侧根本没有他立足之地,苟玉书便放弃了,但是这不妨碍他肖想这位名震朝野的权珰,很少有人近距离观察过宋郢,一来他们不敢,二来只有堂上官才有这个机会,苟玉书是正三品,堪堪在堂上和堂下的分界线上,他自从踏进太和殿的大堂,来到权力中心,就深深地被这道从来都是优雅高贵的身影吸引住了。

他真好看。苟玉书偷偷地抬头,心中窃窃想道。这么好看的人,怎么震慑内厂和缇卫呢?

就在苟玉书偷看之时,前面那朱红身影,却在进入屏风之前,忽然站住了。

仿佛觉察到身后有人看他,大太监回过头来,正与苟玉书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大太监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面上,挂着一个冷笑,看着苟玉书,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苟玉书慌忙低下头,仍然未能免除这个冷笑带给他的恐惧。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不仅被朱勿用给卖了,还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一个他得罪不起的人。

如今,能救他的,就只有皇上了!

皇上将《银鉴月》拿到手中,翻到第一页,读道:“大聿年间……”

他用食指一敲书页,皱眉道:“这不是大聿年间的事儿么,和本朝有什么关系?”

苟玉书从刚才的心慌意乱之中回过神来,忙道:“回禀圣上,《银鉴月》的确说得是大聿年间的事,但是它是大兆年间的作者写的,借古讽今,阴阳怪气,一向为此等工于文墨的反贼最擅长之事。”

“哼,朕看是你捕风捉影,鸡蛋里挑骨头,大聿朝本来就设有丞相之位,而本朝没有丞相,是由内阁五名大学士来做决策、上通下达的,这本不入流的小说里一个不入流的男主角上京贿赂丞相,你都能攀扯到朱首辅身上,朕怎么看是你居心叵测呢?”皇上十分不悦,将《银鉴月》合上,往旁边茶几上一摔,“又浪费朕许多时间,苟玉书,朕看你的乌纱帽是戴腻烦了。”

苟玉书跪趴在地上,只觉如坠冰窟,旁边朱首辅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仿佛宣判了他的死刑。

如果他再不说点什么,今天就是他仕途的终点。

苟玉书绞尽脑汁,拼命地想,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让大家真的相信是这本书有毛病,而不是他没事找事。

他现在必须想出一个能站的住脚的罪名,否则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苟玉书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栽在一本书手里,他堂堂大理寺卿,凭着雷厉风行的手段、杀伐果断的脾气,一路踏着无数冤死的尸骨上来,成就了他三法司的领导地位,他已经习惯这么做了,扣帽子,屈打成招,扭曲弱势者的意思,添油加醋的举报,只要能整倒对手,他可以使出各种卑鄙下流的招数,而这些做法,在以往的仕途之中,是行之有效的。

现在却突然碰了壁。

皇上不吃他这一套,首辅对他十分不屑,那位高贵优雅的大太监则冷眼以待。

他那一套做法,对下是有效的,可是对上,却不再无往而不利。

……但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说点什么,对,说点什么。

“启禀皇上,其实、其实一开始举报这本反书的,并不是臣下,而是、而是……”苟玉书慌不择言,随手抓过脑海中闪现的第一根救命稻草,“而是沈冰盘沈大人!”

苟玉书说出这句话后,朱勿用面上浮现出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朱勿用并不是闲得无聊,专程让苟玉书到皇上面前丢人现眼,而是,他想借用苟玉书这根藤,顺藤摸瓜,攀扯出苟玉书背后的沈冰盘来。

朱勿用其实和沈冰盘也没有什么仇,只不过同在内阁,你盛我便衰,本着中庸、制衡的理念来考虑,必须时不时给同僚掣掣肘,以保证自己的绝对权威。

他觉察到沈冰盘在躲苟玉书,而苟玉书拿着奏折又第一个去找沈冰盘的时候,朱勿用就琢磨起后两步棋来了,如今看来,他是下对了。

苟玉书说出“沈冰盘”三个字后,感到暖阁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皇上:“哦?”

沈冰盘毕竟是清流派魁首,他的名声非常好,轻易不会发表没有根据的言论。

皇上问道:“果真是沈爱卿向你举报的么?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呈奏,却是你来呈奏?”

苟玉书急忙回答:“皇上圣明,因为意图谋反乃是大罪,需要由大理寺裁定,沈阁老便先问了我的意见。”

皇上仍然有些不信:“果然如此,可是就你说的这两点,并不能说明这本书是反书啊,沈冰盘会做出这等无根无据的事情么?宋郢,你去传沈冰盘来。”

苟玉书心下拔凉拔凉,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宋郢出去找小太监传口谕,这边苟玉书连忙磕头解释:“皇上圣明,其实、其实沈阁老并没有给这本书定性,只是叫臣下研究研究,这谋反之罪是臣下研究出来的,不是沈阁老举报的。”

皇上疑惑道:“那沈冰盘举报了什么?”

少顷,沈冰盘跟着宋郢匆匆进来,目光一扫暖阁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此时,皇上已给朱勿用赐了座,那苟玉书还在地上狗啃屎一般地趴着。

“沈爱卿,来的正好,大理寺卿苟玉书说接到你的举报,将凌霄书坊出版的一本书定性为反书,可有此事?”皇上朗声问道。

沈冰盘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面不改色道:“臣确实举报了一本有害世道人心的秽书,但并未定性为反书。”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遮掩,都会被很快拆穿,为了博得皇上的信任,沈冰盘采取了最聪明的一种做法,敢作敢当。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恼恨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苟玉书。

罢了,一个排不上用场,还会反噬主人的恶犬,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哦,原来沈阁老亲自举报的是秽书。”皇上说道,特别加强了“亲自”两个字。

弦外之音十分明显,这点小事,竟然还劳烦你沈冰盘亲自举报,你是闲情逸致上来了,还是工作不饱和啊。

“臣举报此书诲淫诲盗,有害世道人心,一是因为它传播面太广,现在京州城里凡是识字的,都能说出其中一二情节,二是因为它坏人心术,若是殿上有此书,皇上翻到第六回 ,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一观便知。”沈冰盘说道。

沈冰盘说话比较会抓重点,不像苟玉书哩哩啦啦一大串,搞得人晕头转向,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皇上笑道:“正巧,朕手上有一本苟爱卿送上来的书。”

皇上正要翻书,就听见旁边宋郢说道:“皇上,反书和秽书可不是一个性质,市井小说,本就是鄙秽百端,讲些普通百姓爱看的东西,普通百姓爱看的东西,不过食色、志怪、英雄好汉之类,若是一本小说是否为秽书,都需要皇上御览圣裁,那未免为天下人所笑啊。”

皇上听到宋郢这话,一想有道理,本来朝野上下就有许多人明里暗里地挑他的毛病,说他不上朝,说他不务正业,若是他真的当着首辅、宋郢还有这个苟什么玩意儿的面,检验起一本通俗小说到底是不是秽书,那才叫跌份呢,皇家的颜面都给他丢光了。

这能怪谁,自然是要怪——

“苟玉书,”皇上“啪”地合上《银鉴月》,洪声斥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苟玉书瑟瑟发抖,他只不过是上升一下,怎么就全成了他的错了!而且,他觉得他辛辛苦苦找出来的理由挺充分的,再者说,诲淫诲盗,扰乱人心,不也是一种文化上的反动么。

“臣、臣以为,矫枉必须过正,如果今天以秽书定性此书,轻轻放过,让那些意图不轨的书坊罚几个钱了事,对于我们大兆的出版业绝非好事!臣以为,必须抓几个关上十年八年的,这些书商才会意识到我朝对于言论的重视,他们才不敢越雷池一步,不管是借古讽今,还是阴阳怪气,统统不允许,而且,凡是不符合大兆律的情节,都不应该出现,这样才能使我们民风重归淳朴啊皇上!”苟玉书知道自己必须破釜沉舟,必须坚持自己的观点,否则,今天,没有人再会给他说话,他的仕途就此终结不说,恐怕身边的两位内阁大学士,也不会让他好过。

“这个苟玉书。”皇上憋了半天,一拍扶手,似乎对此人的冥顽不灵已经无奈了,他吩咐道,“宋郢,既然苟大人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你就给他讲讲道理,讲讲法理罢。”

宋郢道:“遵旨。”

宋郢自屏风后走出,来到三人面前,朱勿用赐座一旁,显然已经摘出了这个战斗圈,苟玉书跪趴着,沈冰盘跪立着,沈冰盘虽然有御前免跪的权力,但是此刻,他却恭恭敬敬,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

宋郢先对朱勿用和沈冰盘行了个礼,接着,他转向苟玉书,问道:“苟大人是大理寺卿,主持三法司会审,审理朝中大案要案,自从元若三年元月上任至今,也有两年六个月了,经苟大人之手的案子,总是破得特别快,宁死不屈的嫌犯,到了苟大人手里,也挺不过三天,这般手段,真是令我们诏狱自愧弗如啊。”

苟玉书没想到宋郢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得冷汗涔涔:“宋公公,既然今日说的是‘反书案’,咱们就说‘反书案’吧。”

“苟大人,谁给你定性的反书?哪儿来的‘反书案’?根据大兆律第四篇第一百三十条,凡是举报反书者,必须经过皇上御览,亲手朱批,才能定性为反书,此乃祖宗成法,为何这样规定,苟大人身位大理寺卿,一定很清楚吧?”

苟玉书支支吾吾道:“这……这是因为……”

“既然苟大人不知道,那我来替大人解惑吧,”宋郢慢慢说道,“祖宗成法有一条规矩,因言获罪,慎之又慎。言语虽为思想之表达,却具有不确定性,落实到文字上,可以被曲解、被扭曲,如果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定一个发言者的罪,很容易导致言路阻塞,国朝圣祖曾经援引《国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朦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一种言论甚嚣尘上,不管它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对的还是错的,作为臣子,都没有阻拦它上达天听的权力,君王听取了庶人、近臣、亲戚等等不同层级不同身份的人的声音之后,斟酌取舍,事情才能顺畅地进展而不会产生悖逆。”

“君王听到一种言论,尚且还要斟酌,还要听取其他言论来判断这种言论是否偏狭,是否有可取之处,苟大人却仅凭一人之力,就将深受百姓喜爱的一本书定性为反书,请问,苟大人,是谁给你这样的权力呢?”

暖阁内一片默然。

苟玉书不由得发怔,他之前竟以为宋郢外表太过阴柔,只适合侍奉君王,不适合统帅内厂缇卫,现在看来,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宋郢虽然是阉人晋身,但这信手拈来的学识,绝非一般太监可比,几乎与科甲出身的士人无二了。

然而,眼下不是苟玉书惊叹宋郢学识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怎么都不认他有错,他只是一腔赤诚,想为皇上分忧而已!

“臣下并未独断擅行,臣下接到沈大人的举报之后,出于一番拳拳赤子之心,容不得君父治理的天下被人玷污,容不得一本盛行于民间的书里有这么多违反大兆律的描写出现,臣下担心这书会毁坏世道人心,将皇上和先帝这么多年来治理得淳朴风俗,毁于一旦!因此才急匆匆写了奏折,呈奏御前,请皇上圣裁!”苟玉书此时也镇定下来了,没错,他就咬定,这个事儿不是他要无中生有,是沈冰盘先举报到他这的,然后他看了看,发现里面确实有他觉得反动的地方,出于忠君爱国之心,他就把这本书举报的皇上这儿来了,这总没有错吧?

“宋公公,若是你主张,任何一种言论都有上达天听的权力,那为什么容得下一本秽书,就容不下我的举报呢?”

眼看着苟玉书还在垂死挣扎,宋郢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苟大人,你前日里亲自带人上门捉拿凌霄书坊的人,口口声声说《银鉴月》是反书,难道还是一种‘言论’吗?你不是已经执行了么?你未通过皇上的御览,御笔亲批,就将《银鉴月》定性为反书,还亲自去捉拿‘罪犯’,这件事你不会忘了吧?”

苟玉书猛然抬起头,看向宋郢。

而宋郢这正低垂着眉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苟玉书。

苟玉书在这一刻突然明了,其实三法司早就不是三足鼎力的三股势力了,大理寺、刑部加起来都没有一个内厂缇卫强,论信息网,论情报搜集能力,论执行力,宋郢手中的力量,才是真正可怕的实力。

一旦信息不对等,苟玉书的行动在宋郢眼中就像透明的一样,苟玉书想要在他面前胡搅蛮缠,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原来,宋郢早就看穿了他的行动,而且很有可能,在他进入东暖阁之前,就已经把他的行动汇报给了皇上。

这件事朱勿用知不知道,沈冰盘又知不知道。

苟玉书浑身上下的白毛汗瀑布似的下来了,他忽然之间就像苍老了十岁一般。

他知道,今天是注定无法翻盘的,他已经被钉死在棺材里。

“臣……”苟玉书深深的把脑袋磕下地去,磕在宋郢脚前,“臣有罪。”

宋郢不急着说话,等着苟玉书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之后,才缓缓说道:“苟大人有没有罪,犯了些什么罪,也不是一时之间就可以说定的,还需要慢慢审理。不过,这假传圣旨,欺君罔上的罪名是跑不了了,苟大人乃是大理寺卿,执掌律法之人,难道是第一天知法犯法么?为何如此熟练?”

苟玉书也不敢搭话,只是磕头,不一会儿,额头上便见了红。

宋郢却望着他,破天荒地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将缇卫调查到的苟玉书屈打成招、徇私枉法的案子一个个说出来,苟玉书为了向朝廷邀功,缩减审判速度,常常用一些令人发指的手段,将无辜的人打成罪犯,不知做了多少草菅人命的事,目无法纪、知法犯法在苟玉书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虽然已经听过一遍,但皇上还是越听越气,一拍扶手,斥道:“剥去三品冠带,交御史台和刑部会审。”

苟玉书踏进这扇东暖阁的门时,以为自己会大露其脸,升官发财,却没想到,他出这扇门时,是被侍卫拖下去的。

……

沈冰盘知道,苟玉书拿问完毕,接下来就是他了。

不过,沈冰盘在这件事里做的很聪明,他从来没有举报过《银鉴月》是一部反书,举报的只是秽书,而且有实在的证据,又经过了合规的流程,在这件事里,挑不出毛病。

就算苟玉书三番两次地想拉他下水,他都不为所动,在独木桥上站得稳稳的。

但是,苟玉书毕竟向他表示出了求救之意,免不了就被皇帝怀疑,今天《银鉴月》这件事,沈冰盘不仅没落到好处,反而还惹了一身腥。他反躬自省,是太过冒进了,为了给清流书坊出一口气,结果找上了看起来办事雷厉风行,其实漏洞百出的苟玉书,本来占理的事情,硬是给他弄得不占理。

再加上……眼前这位,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宋郢。

也不是一个易与的人物。

沈冰盘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掂量着进退,他是就此作罢呢,还是坚持要秽书案给出一个结果。

……经过一番思量,沈冰盘决定,不说了。

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么?非也,只是权衡利弊的结果罢了。

清流一派,清流书院、清流书坊、清流书楼同气连枝,归根结底,还是为当朝的清流派士人服务的,而沈冰盘是清流派的魁首。

从来只听说丢卒保车,没听说过丢车保卒。

在这种情况下,保住沈冰盘的形象和地位不受损才是第一位的,至于清流书坊的利益,且抛开在一边吧。

沈冰盘主意打定,决定告退,最好从明天开始称病在家,淡出权力纷争圈一段时间,至少不要整天出现在朱勿用这个老贼面前晃,省得老贼又给他下套。

“臣……”

“沈阁老,且慢走,”宋郢转向他,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是沈阁老举报的,难道沈阁老不想听一听‘秽书案’的审判结果么?”

沈冰盘心内说:不想。

但他明面上什么都没说,因为他拿不准宋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然沈阁老日理万机,但还有精力分神下顾,替礼部担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实在是令人敬佩。”宋郢道,“既然如此,这件‘秽书案’必定是要审判出个结局,才能叫沈阁老满意的,按照大兆律规定的审判流程,这件案子不涉及重大问题,应当交由京州府衙门审理,礼部旁听,沈阁老以为如何?”

沈冰盘心想,宋公公这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他回护着凌霄书坊,这件事沈冰盘认栽,意思就是这么结束吧,宋公公竟然还说要进入审判流程,他有点搞不懂这位大太监的想法了。

那边皇帝抚掌笑道:“正该如此,朱勿用,沈冰盘,你们看看,宋郢办事多周全,不为一己私利,全为国家公理,你们也该好好学学,要不然整日埋怨朕重用宋郢呢,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这些科甲出身的,背后都怎么议论宋郢、鲁尽忠他们的。”

沈冰盘和朱勿用不约而同地腹诽,这叫不为一己私利么,皇上,你还是太年轻。

“皇上圣明!”两人齐呼道。

“皇上折煞臣了。”宋郢优雅地向屏风方向欠身。

“那就按宋郢说得办吧,沈冰盘,你举报的,你去写个状子,去京州府衙门跟那宋凌霄对簿公堂,叫礼部谁去旁听去,”皇上洪声说道,“朕也累了,为你们这等小事纠缠半日,真是……都散了吧。”

沈冰盘、朱勿用二人再次叩首:“臣等告退。”

沈冰盘和朱勿用二人从东暖阁出来,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南边内阁行来,宫禁幽深,笔直的宫道半天走不到头,俩人自然不可能一句话不说。

朱勿用先开口,笑道:“皓月今日有皇上撑腰,想必可以在京州府衙门的公堂上将那狂悖小子教训一番,替贵书坊出一口恶气啊。”

皓月,是沈冰盘的号,潜斋,是朱勿用的号,大兆官员私下里聊天,喜欢互相称对方的号,因此,也有句俗谚说,新科举子进入仕途必先办的两件事:改个号,娶个小。

“潜斋说笑了,冰盘今日真是无妄之灾,唉。”沈冰盘何其聪明,能听不出朱勿用的言外之意么,他沈冰盘去京州府衙门状告一个小书坊主,这事儿怎么听怎么荒诞可笑。

“怎么会,此事关乎世道人心,朱某人相信皓月一定能为百姓争取一片清朗世界,若不是朱某人最近还有俗务在身,必定去京州府衙门替皓月撑场子!”朱勿用笑道。

沈冰盘感到内伤,朱大人,您还能更幸灾乐祸一点吗?

……

当日,清流书坊编修大会开到一半,一个沈府的仆役跑了过来,传沈冰盘的口信。

嵇清持大喜,没想到沈冰盘的效率这么高,这么快就有回音了,昨天洒金河上凌霄书坊被封的事儿,传的同行圈里全都知道了,现在二十二家大书铺都在犹豫要不要撤了凌霄书坊的书,省得担上干系。

不愧是他们清流一派的大领导,皓月兄就是这么可靠!

“说罢,是什么消息。”嵇清持面色极好,温然微笑地看着沈家家仆。

家仆迟疑了一下,道:“嵇大人,是个口信,要不咱们私下说?”

嵇清持一抿嘴唇,似乎在责怪家仆顾虑太多,他说道:“我们清流书坊没有私事,我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且直说。”

下面众编修仰头望着,一个个脸上也是好奇,看嵇坊主这么高兴,多半与隔壁凌霄书坊被查封有关。

“我们家老爷说……‘请嵇大人赶紧收拾收拾写个状子,上京州府衙门去状告凌霄书坊出版秽书,还有——’”

“还有什么?”嵇清持心中微微有些异样感,一来那凌霄书坊不是都被查封了么,还去京州府衙门告什么状?二来这个家仆一向说话利索,怎的今天吞吞吐吐?

接着,他的异样感就被证实了。

“‘还有,以后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清流书坊自己看着办就可以了,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往上捅,内阁不是给你擦屁股的。’”

口信口信,那就是大白话,沈冰盘虽然是清流魁首,他的大白话就不一定比普通百姓的大白话文雅到哪儿去,但是,大家骤然听到了如此生动犀利的大白话,还是从沈阁老这位位极人臣的大人物口里说出来,免不了都有些……想笑。

但是他们不敢笑。

清流书坊内一片死寂。

大家心里拼命地想,哦,原来沈阁老是这样跟嵇坊主说话的,嵇坊主这么清冷文雅的一个人,原来私底下听到沈阁老的抱怨是这样的,又是擦屁股又是擦屁股的。

别说,这话虽然不留情面,但是还挺宠溺的。

嵇清持已经尴尬到无地自容,光是站在地面上都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喷出羞愤的火焰来。

羞是羞自己过于托大,以为是好消息,结果是一顿训斥,还是这么无法宣之于众的训斥;愤是愤怒这家仆太不懂事,明明是丑话,非要在众人面前说,是不是故意想看他难堪!

家仆看见嵇清持恼怒的目光,赶忙解释:“小的已经提醒过大人了,是大人说你们清流书坊没有私事——”

“滚!给我滚!”嵇清持再次失控尖叫,化身尖叫嵇。

家仆连忙跑了。

经过一阵时间的情绪整理之后,嵇清持总算又可以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了。

他将薛璞和几个心腹编修叫到近前,告诉他们,清流书坊即将和凌霄书坊打一场官司,围绕《银鉴月》是不是秽书进行,结果已经很明显了,《银鉴月》稳稳的就是一本银灰色请的集大成者,他们稳赢,但是,要赢到什么程度,要让凌霄书坊付出什么代价,是他们起草诉状的核心问题。

其实,薛璞这几天挺煎熬的。

前天晚上,他就收到了消息,说凌霄书坊被查封了,大理寺卿苟玉书带人去捉拿凌霄书坊的编修,闹得平水街上人心浮动,大家多多少少都对那本《银鉴月》有所耳闻,但是并不知道《银鉴月》竟然还是一本——反书!

这说的不是大聿年间的事儿么,难不成反兆复聿?可是大聿都过去二百多年了,大家对于大聿也没什么留恋的,一般一个王朝把自己彻底作死,老百姓对它也就没什么感情了,谁会捧着过去的裹尸布不放啊!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只有薛璞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鬼。

是他举报的!他内心的良知在遭受磋磨,可是他不能宣之于口,否则,他相信,光是国子监里的学生都能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但是,他举报的不是反书啊!要知道,定性一本书是反书,需要慎之又慎,薛璞是熟读圣贤书的人,当然不会做出那等倾轧同行、恶意毁谤的事。

可是,这个事儿举报上去,就不受他控制了,不知怎的,到了大理寺执行的时候,就变成了捉拿反贼。

经此一事,薛璞对于清流一派稍稍有些失望,他本来以为,清流一派的道德感很强,绝不会放过一个有罪的坏人,也不会诬陷一个无辜的好人,可是,事情的发展却是——本来罚钱禁书的事儿,变成了要捉人杀头。

宋凌霄那个太监儿子自有靠山,可以脱身,可小弥只是一个外派地方官的独子,家里没有其他亲戚,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还要寄人篱下,想来小弥因为这本《银鉴月》要被抓走下狱,薛璞就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胸口,憋闷,喘不过气!

幸好,今天得到消息,说凌霄书坊的人还在逍遥法外,上面也把“反书”的定性给驳回了,现在让他们去京州府衙门对簿公堂。

皇上圣明,做出这样的圣裁,薛璞打心眼里感激。

可是,若要他再去和小弥对簿公堂,再去折磨本就胆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弥,薛璞却没有那个勇气了。

“薛璞,”嵇清持和心腹编修们议论了一番,发现他旁边这位很有前途的青年编修,却没有说话,嵇清持以为他是失望凌霄书坊没有被一锅端掉,便说,“既然如此,这诉状,就由薛璞来写,薛璞写完之后,我们讨论一下,没有大问题就定稿,薛璞投到府衙去。”

薛璞一愣:“可是……”

嵇清持拉住薛璞的手,一副很能理解的样子,温和地说道:“子含啊,我们都知道你多憎恨凌霄书坊,但是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想要一把端掉他们的可能性不大,只能先从经济赔偿上入手,让他们赔个底朝天也不错啊。”

“小薛,嵇坊主说得对,”一名成熟稳重的老编修说道,“年轻人,不要太冒进,先从具体可行的事情做起,把《银鉴月》这本秽书禁掉,砍掉他们的摇钱树,再让他们按照大兆律,把销售所得的金额加到五倍吐出来,虽然没法让他们蹲大牢,但是把裤子赔光也不错啊。”

周围人都在劝薛璞算了算了。

只有薛璞心里无法抑制地冒出一个画面:赔光了裤子的小弥光着两条细细白白的小腿,跪坐在成贤街口的石狮子旁边,抬起脏兮兮的小脸,面前摆着个碗,哀声恳求道:“大爷,行行好,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真的要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