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爸爸就是你爸爸

宋凌霄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个温和如春风拂柳一般的声音:“凌霄这话在理。”

说着,宋郢披着一件素锦披风,手中拎着一只“气死风”灯笼,优雅从容地走进客厢。

众人屏息行注目礼,目光追随着这位深宫权宦的身影移动,恨不能多看几眼,看看这位神秘的幕后实权掌控人,替皇帝批奏折的男人,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宋郢放下灯笼,轻轻一吹,防风灯“噗”地熄灭。

哇,真不愧是宫里行走的礼仪牌,司礼监秉笔大太监,连吹个灯都那么高贵。

宋郢直起身,凤眸低垂,瞥向坐了一地的凌霄书坊员工,微笑道:“你们继续聊,不必管我,今日来的仓促,未曾好好准备,怠慢了大家,改日请大家再来家里吃饭。”

宋郢无差别的关怀,令人感到春风般的温暖,宋凌霄自己也倍儿有面子,至少他爹没有当众批评他半夜聚众喧哗,而是很支持他的工作。

对了……以他爹的情报网,应该已经知道大理寺的事儿了吧?

诶,坏菜。宋凌霄一阵蛋疼。他本来想,不管书坊经营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把他爹牵连进来,一来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二来他爹牵连进来就真的是事情搞大了。

可是,他爹现在就站在这里,让他怎么避着他爹说?

“咳咳,我的意思是,咱们要坚持一个原则:不惹事,不怕事。”宋凌霄开始上价值,必须上价值,在打官腔中阻止他爹掺和进来徇私枉法,同时给员工们指明一条通向法治社会的康庄大道,“咱们出版的书,绝对不是反书,咱们绝对不会越过这个界,所以,按照大兆律,也轮不到大理寺来抓咱们,这叫咱们不惹事。但是大理寺违反常理来抓咱们了,这是他们主动找事,咱们也不怕他们,要跟他们当庭对峙,这是不怕事!”

尚大海弱弱地举起手。

“尚大海,你有什么想法?”宋凌霄点他说话。

尚大海问道:“那我们晚上为什么要逃走?”

宋凌霄撇嘴,你也不用当场拆穿我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当时天色已晚,在那种情况下被抓,咱们只能被关进大理寺狱里呆一晚上,对于澄清真相没有任何帮助。咱们必须找一个公正公平公开的场子,和大理寺当庭对峙,这样才算是有意义的行动。”

陈燧微微颔首,这一点宋凌霄倒是没说错。

不过,以宋凌霄一个人的能力,恐怕很难找到那样的场子,要不要帮他找一找呢?

陈燧的目光扫过宋郢,也是,应该用不着他帮着找了,宋郢自然不会让宋凌霄吃亏。

“我的意思是,咱们把礼部的审核备案文件拿上,先去礼部一趟,请求礼部支援,再一起去大理寺,趁着天亮的时候,就把这个事儿说清楚了,天黑之前回来,那就不用睡在又冷又黑的大理寺狱了。”宋凌霄说道。

陈燧本来用手撑着上唇,想听听宋凌霄的计策,没想到就说了个这,陈燧的脑袋从手上滑开。

他正要说话,就听宋郢开口了:“倒也不必那么麻烦,这件事就由我来处理,你们可以歇下了,明天一早该上学的上学,该上工的上工。”

众人屏息,眼神都往宋凌霄那边瞟,意思是,你要觉得行,咱们现在就散了。

宋凌霄最怕这个,他爹说运作一下,指不定又在结党营私的道路上走深了几步,等到五年后窟窿越捅越大了怎么办,绝对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就把事情甩给他爹!

而且,还有一个皇室间谍、阴阳怪气翻脸怪在旁边坐着呢——没错,就是陈燧。

如果当着陈燧的面违法乱纪,让陈燧知道原来他的家庭氛围和其他贪官家庭没什么区别,要不了多久,他们宋家父子就要被双双推出菜市口。

“爹,您想怎么处理?”宋凌霄神情严肃地问道,“如果合理合法,我们可以一起探讨一下可行性,毕竟,这件事是我们凌霄书坊的事情,我们的资料比较齐全,可以给您提供更强有力的论据支持。”

宋郢微微一笑:“你在担心什么,爹还能不知道?你尽可以放心,爹从来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宋凌霄一点都不相信,真的!看看书坊经营系统里600万两的赤钱,还不知道要还到猴年马月去(当然,还到第五年还没还完,宋凌霄就嗝屁了,这里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爹你还好意思说你从来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陈燧则是把脸偏到了一边,仿佛在看门外的月色。

宋凌霄看见陈燧这嫌弃的姿势,忍不住又火大起来,他爹只有他能嫌弃,陈燧你算老几?!

“爹,那你能先给我透个信儿么,我好准备和举报我的人对簿公堂。”宋凌霄坚持道。

对,公开对峙,这个环节一定要有,必须要有,一方面,他要为《银鉴月》正名,另一方面,他也想借此机会宣传一下凌霄书坊的出书理念,为将来全面进军通俗小说领域做铺垫。

宋郢听到此处,才透出些疑惑的神色来,听起来,宋凌霄是打定主意要对簿公堂了,可是,宋凌霄那本什么月的书,根据下面人呈上来的线报显示,确实是一本秽书,如果对簿公堂,宋凌霄肯定不占理,为什么就不能让他这个当爹的发挥点作用,直接把大理寺一锅端了呢?

“小公子啊,宋伯看您就别问了,主子做事一向有分寸,而且这里面干系甚多,也不方便跟你还有这么些小朋友面前多做解释。”宋伯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

“是啊,既然你爹能处理,你就让他处理呗,我爹就从来不会给我擦屁股。”尚大海在床上翻滚了一下,打着呵欠说。

“若是有伯父来解决此事,那么梁某就可以放心了,唉,凌霄弟弟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孩子。”梁庆一瞬间变幻了N种称谓,用十分蹩脚的手段跟宋郢套近乎。

“小老板,你就别多问啦。”连苏老三都跟着劝宋凌霄。

此时此刻,大家一定觉得宋凌霄非常不识好歹,但是他一想到宋郢最后那个结局,他就忍不住想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让自己变强,能把宋郢从权力的泥沼中拉出来,至少,不要成为把他推下去的无数双手里的一个。

“好吧,那大家散了吧。”宋凌霄板着脸说道,然后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宋郢披上披风,跟着宋凌霄来到他的卧房,反手将门关上。

宋凌霄转过身,看见他爹的脸色,他知道,宋郢生气了。

宋郢生气的时候,一张脸拉的老长,本来就偏白的皮肤更是白得像假人一样,宋凌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他爹生气的时候还是很好看,就是让人感觉到,再不去哄哄你爹,你爹就自己恢复正常了,机会稍纵即逝,还是你爹亲自送到你面前的,快来哄他!

宋凌霄也在生气,生自己的闷气,但是在生气这方面,当然是爹的脾气排在前面。

所以,宋凌霄从善如流地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和一只枕头,放在紫檀木大床上,给他爹铺好。

宋郢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是他仍然没有消气,他站在卧房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嘴上却说:“凌霄这么不喜欢爹插手凌霄的事,那爹也就不在人前招嫌惹烦的了,这就走了。”

说走?当然是连脚跟都没有挪动一下。

“爹,我错了。”宋凌霄走下床来,软面条似的缠在他爹胳膊上,将人缠到床边,按着他的肩膀坐下,“你能听我解释吗?”

宋郢连眼睛都不带抬一下的,说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是爹看着长大的,爹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怕爹用非常手段,整治了大理寺,今天得势,借势压人,明天失势,墙倒众推?”

宋凌霄小声道:“那我担心这个还错了吗?”

“错了,”宋郢终于抬起眼来,凤眸中尽是坦荡之色,“我在宫里过了二十年多年,见过的人事变迁不知有多少,我还能比你这个连仕途都不敢进的小嫩雏懂得少?你今天让爹生气,主要在两点,一点是你不相信你爹办事的能力,一点是你想和你爹撇清关系,凌霄,爹告诉你,人生在世,什么都可以换,唯独父母和子女是不能换的,所以,这辈子,爹跟定你了,你别想把爹撇开。”

宋凌霄一把抱住宋郢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爹,我也只要你一个,只要你好好的,等我攒够了钱,我们就去海边找一个富庶的小镇子,在那里定居,什么朝堂斗争、权势纷争,咱们都不要理了,就在屋前院后种种花,养养鱼,好不好?”

宋郢迟疑了一下,摸了摸宋凌霄的脑袋,其实他不大明白,为什么凌霄心中好像一直很恐慌,总是用一种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口气说着消极避世的话,是因为身体病弱、曾经又经历过濒死边缘,所以才这样如履薄冰么?

“爹,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梦。”宋凌霄忍不住将心声吐露出来,“我梦见爹因为国库亏空,被抓走了,被判了……很重很重的刑罚……”

“傻孩子,”宋郢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实证,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爹答应你,等你挣到了钱,咱们爷俩就搬到海边去,什么朝堂斗争,权势纷争,全都不理,到时候给你娶一个媳妇儿,生两个大胖娃娃,爹给你带着……”

宋凌霄本来还处于激动和忧伤的两种情绪之中,突然听到宋郢的这个熟悉的催婚辞令,顿时冷静下来了。

“爹,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睡吧。”宋凌霄面无表情地滚到了床里,拉开自己的被子,钻了进去。

宋郢也躺了下来,对着用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宋凌霄说:“怎么,还生气呢?方才那么多人,爹也没法跟你透底啊。你可知道在大兆律里,要把一本书定性为反书,是必须经过御笔批复的,可是,爹当值这半个月,一封相关的呈奏都没看到。”

宋凌霄翻了过来,一脸的恍然:“他们竟然没有呈奏?那这叫——”

“僭越。”宋郢冷笑道。

……

有时候宋郢真想试试权势遮天、徇私枉法的快感,奈何对手太废物,自己身上的漏洞多得跟筛子似的,还敢来招惹他家的心肝小宝贝,只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翌日清晨,又是一个没有早朝可上的早晨,苟玉书拉着伺候更衣的丫鬟玩乐一番,弄得丫鬟哭个不住,他感到十分扫兴,让管家把丫鬟赶出去,换一个听话性子软的进来伺候。

“对了,那本书叫什么来着?《银鉴月》是吧,拿过来,让本大人看一看。”苟玉书吩咐道。

管家一怔,怎么大人竟然想看书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将《银鉴月》从旁边书房捧进来,送到苟玉书面前,苟玉书拿过书,翻开第一页。

说实话,苟玉书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看书的,他讨厌那么多字,一大篇一大篇的,绕来绕去,里面全是骗人的沟沟壑壑,稍不留神就会陷进去,倒不如将这些写字的人全都抓了,上上刑,他们喜欢罗里吧嗦的毛病就都能治好。

但是,今天,苟玉书准备好好看看这《银鉴月》。

不为别的,就为把那个什么……哦对,阴谋造反的罪名给落实了。

昨天,苟玉书本来以为自己布的局,万无一失,一定能把凌霄书坊的人一网打尽。谁知道还没冲上二楼,就被两个忽然跳出来的黑衣人给拦住了。

现在想来,也是心有余悸,当时那两个黑衣人身形如同鬼魅,不知道怎么出的手,冲在前面的差役就倒了一大半,苟玉书见势不妙,忙带人退出达摩院。

而他同时派到后院去包抄凌霄书坊后路的那一队人,也被打得鼻青脸肿,与他败兵汇合。

那两个黑衣人不疾不徐地下了楼,走出大堂,就站在大门前,眼睛像野兽一般直直地盯着苟玉书。

苟玉书虽然也练过功夫,但是多年来喝酒应酬,早就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了。

他只能虚张声势地喝问了几声,你们凌霄书坊的人竟然敢拒捕,可见是真的想谋反,你们等着,一个都跑不了。

接着,苟玉书就回大理寺官邸睡觉了。

有时候实际情况就是挺尴尬的,大理寺并不是军队,在抓捕犯人归案的执行力上甚至不如刑部,更赶不上缇卫,有时候还要问京州府衙门借差役——谁让大理寺是个审判为主的机构呢,听起来是三法司之一,其实只有个虚名。

吃瘪之后,苟玉书反思了一下,他感觉到这个凌霄书坊,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在他的预想中,凌霄书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作坊,编书的,能有多厉害,还不是一吓唬就什么都招了,他根本就没把凌霄书坊放在眼里,只想着别有漏网之鱼,另外要把这件事儿办得隆重一些,至少让沈冰盘看着觉得大理寺有用心在办事,所以苟玉书才事先踩了点,布下天罗地网,要把人犯全部捉拿归案。

谁知道,就是这么一个全是文弱书生和小孩的地方,竟然有两个武功不凡的黑衣人守门,只是区区两个人,就把他们一队差役全给赶了出来。

恐怖如斯!

练武这个事儿不能全靠天分和吃苦,很大程度上要看师承,除了山林高手以外,京州供职的高手们都不是一般人家养的起的,所以,在京州出现这么数个武艺高超的神秘人物,要么是凌霄书坊背后有一个神秘的富家大族,要么是它背靠某个暴力机构。

苟玉书之所以想傍上清流派,也是因为他最怕这个——对手也有背景!

对手有背景,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苟玉书没法使用物理攻击,直接摧毁对方的身体和精神,而是必须开始讲道理,讲法律,引经据典地折服对方,这对于苟玉书来说实在太难了,他先找他的幕僚们研究了一番沈冰盘的举报材料,发现人家举报材料写的确实好,但是压根没提到“谋反”这样的字眼和内容。

所以,给凌霄书坊罪名升级的苟玉书,就不得不自己来翻一翻这本书,找找“谋反”的证据。

还好,“谋反”的证据是挺容易找的,比如写前朝未灭、本朝未立的历史,却用前朝年号,比如犯尊者讳,尊者姓名的谐音以及尊者十八房妻妾的姓名谐音与书中某位意图不轨的反派姓名重合,还有就是阴阳怪气,借古讽今等等,统统都可以抓出来作为证据。

苟玉书自信满满地翻开《银鉴月》,开始读第一段,读了约莫半盏茶时间,他就开始打瞌睡。

这本书为何如此啰嗦!虽然男主角王东楼还挺有意思的,但是它讲故事的方法实在太流水账了!

苟玉书看了半天,一点毛病没挑到,自己却快要睡着了,他使劲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精神起来,前面看不进去,那就随便翻一页看看吧,他记得沈冰盘的举报材料里,似乎有这本书第几回有个葡萄架,特别黄……

苟玉书打了个呵欠,咂咂嘴吧,循着目录,把书翻到葡萄架那一回。

很快,苟玉书醒过来了!

他本来因为瞌睡而眯缝起来的眼睛,渐渐睁开了。

空洞而迷茫的眼神,也突然聚焦起来了!

苟玉书就像是头一次进青楼的毛头小子,抬头望着高台之上,一位位明艳动人的美人姐姐,又会弹琵琶,又会跳舞,长得好看,身材窈窕,更要命的是,还穿着半透明的薄纱,行走之间云过仙山,若隐若现。

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忍不住一拍大腿,叫道:“还是你们城里人花样多!”

苟玉书就带着这样的心情,一口气读下去,每遇到剧情就快速掠过,遇到黄段子就停下来细细赏玩。

这个紫皋哭哭客不知道何方神圣,竟然比他大理寺卿懂得还多,苟玉书用大拇指蘸了蘸口水,搓开书页,他最喜欢的就是银娘为主角的部分,因为银娘特别放得开,不像苏鉴鉴像那么端着,虽然苏鉴鉴也有味道吧,但是苟玉书还是喜欢直白不矫情的。

因此,每一页以银娘为主角的部分,纸页上角都留下了苟玉书的口水印和指纹。

苟玉书把《银鉴月》里的黄段子挨个看了一遍,剧情实在没意思,他也没看结局,直接把书合上了。

苟玉书将幕僚叫到自己屋中,让他们拟奏折。

“读过这本反书之后,我大概总结了几点,你们润色一下文字,写下来。”

“是。”

苟玉书一边踱步,一边把他想到的几点说了出来,幕僚们刷刷几笔写就,呈给苟玉书过目。

苟玉书看过之后,“嗯”了一声,换了官服,拿上呈奏,这就往宫里来。

由于皇帝不定期举行朝会,所以要等到朝会再上奏折,肯定是来不及的,苟玉书决定直接把折子递给内阁,他从东华门进了宫城,绕过文华殿,来到内阁大堂。

六部九卿都可以直接给内阁上折子,苟玉书轻车熟路地来都内阁大堂,见到一位庶常走出来,急忙叫住,请问他沈阁老在不在。

庶常向苟玉书行礼,道:“我进去看看。”

苟玉书心想,你刚才不就在里面么,沈阁老在不在你还不知道?

庶常进去“看”了一番,走出来说:“沈阁老不在,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苟玉书可不是嘴上没毛的小青年,他能肯定不能把这么重要的事转告给一个庶常啊,他便问:“还有哪位阁老在?”

庶常一怔,这回他必须得说出个名字了,便道:“朱首辅在。”

朱首辅,朱勿用,大家都知道朱首辅是个打太极的高手,看起来没有什么卓著的政绩,却稳坐首辅之位,可见是个坚持中庸之道的老狐狸。

苟玉书心里掂量起来,这折子总归要递到朱首辅手里,那是现在就递,还是经过沈冰盘递呢?

沈冰盘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真是要磨死他了。

不行,今天必须见到一个结果,他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所以才到这边走个流程,找内阁审定,司礼监那边再走个过场批复,这件事就算定性了,他拿着圣旨下来抓人,甭管凌霄书坊背后是何方神圣,都得落地现原形。

等他把凌霄书坊的人抓到大理寺狱里,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最关键的一环就是——请旨。

“那我进去,亲手把折子递给朱首辅。”苟玉书说着,就要往内阁大堂里走。

那位庶常急忙拦了一下,说:“我进去通报一声。”

苟玉书站定:“麻烦快一点,我这是大事。”

庶常匆匆进了内阁大堂,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方才出来,擦了把汗,叫苟玉书进去。

苟玉书心中不忿,一个庶常,也敢对他拦三阻四的。

他走进内阁大堂,立刻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面孔,目光一扫,首先看见沈冰盘的位置上,茶杯奇怪地开着盖子,里面的茶水似乎还冒着热气。

有人坐在沈冰盘的位置上,喝他的水吗?

苟玉书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就听见庶常低声说:“朱首辅在里面。”

苟玉书来到里间,看见庄严的大紫檀桌案后,身穿一品大员朱红色官府的朱勿用正在写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上前通报姓名官职,朱勿用抬头看了他一眼,稍微一抬下巴,示意他把奏折放在旁边桌案上。

苟玉书一阵小跑来到大紫檀桌案边,恭恭敬敬地将奏折呈上。

“这等小事,还劳烦你大理寺卿亲自来一趟。”朱勿用一边写字,一边说道。

小事?反书是小事么?苟玉书有点懵,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首辅说是小事,那就是小事了。

“本来没想着劳烦首辅大人,想着从沈阁老那进折子,这不是不巧么,沈阁老不在。”苟玉书狗腿地笑道。

“嗯,我也听说了。”朱勿用头也不抬地说道,“折子放在我这里,你可以放心了,回去等消息吧。”

苟玉书心中一松,果然还是交到大领导手里好办事,他陪笑道:“既然首辅大人都这么说了,那玉书就先告退了。”

说着,苟玉书退出房间,来到外间,又往沈冰盘桌上看了一眼。

怎么就这么巧,沈冰盘正好不在?

苟玉书返回大理寺官邸,刚往床上一躺,就听见外面一阵乱跑,幕僚匆匆忙忙进来说内阁看了他折子,这会儿正找他呢,人都已经追到大理寺来了。

苟玉书急忙又换上官服,心想不愧是内阁首辅,效率竟然这么高,看来是他误会了风传,人都说朱勿用爱和稀泥,把自己摘得特干净,现在看来真不是,朱首辅这反应速度还是很可以的。

几个丫鬟围上来替苟玉书整理好官服,苟玉书便要往外走,突然间瞥见炕桌上那本《银鉴月》——对,带上,有备无患。

如此这般,苟玉书揣着《银鉴月》,二度进宫,走进内阁院子里。

朱首辅从大堂里走出来,看见苟玉书已经在旁边候着,便招招手,叫他过来,说道:“正好皇上在东暖阁休息,司礼监宋大人也在那,我刚才看过了你的折子,兹事体大,还是需要皇上御览批复,我不能擅自做主,正好我手里还有些其他事情需要上奏,你就跟着我一起走一趟吧。”

苟玉书顿时眼前一亮,竟有面圣的机会,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了,这已经大半年没开过朝会,他想要表现一下都没有机会,这下可好,上天竟然给了他一个单人舞台,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东暖阁位于未央宫和御花园之间,并非正式接待朝臣的场所,苟玉书跟着朱首辅走进这处尊贵而神秘的殿阁,立在幽深的大堂内等候,在他们面前立着一排一丈多高的云母大屏风,屏风两侧各有一只纯金打造的仙鹤形镂空熏笼,熏笼内燃着昂贵的龙涎香,碧色的烟气徐徐升起,凝而不散。

“启禀圣上,臣朱勿用携大理寺卿苟玉书前来觐见。”朱勿用一撩官服前摆,对着屏风,跪下行礼。

苟玉书急忙也模仿了一套。

“爱卿,平身吧,你送过来的折子,朕看到了,今个儿又有什么事,你说说。”皇上洪亮的声音从屏风里传来。

朱勿用简单地陈述了一番最近六部送上来的折子的情况,最重要的一份折子是礼部送上来的,说是殿试的题目已经拟好,希望皇上有时间御览一下,其次就是兵部关于西北战事的前线线报,蓝家军节节败退鬼方,如今已赶到青海去,只是鬼方王狡诈得很,一时间还找不到王帐所在。

“嗯,不错,没什么大事,你把折子呈上来,宋郢批了,便发下去吧。”皇上听完之后,心情不错,他就喜欢朱勿用来呈奏朝务,比以前的傅玄让人舒服多了。

朱勿用应了,接着一推苟玉书,让苟玉书自己说自己的事儿。

苟玉书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

他一个猛子扎到地上,屁股朝天,大叫道:“启禀皇上,臣有本要奏!此事关联甚大,牵连甚远,恐怕会引起朝野震动,民心窜乱,臣不敢妄自决定,因此呈上,请皇上圣裁!”

屏风里静了片刻,传来皇上不悦的声音:“喊什么喊,不知道朕在清修么?”

苟玉书本来就是个粗人,习惯于“有理就在声高”,从气势上压迫对手,引起领导的注意,这是他常用的手法,但是在太和殿那种宽阔宏大的场面下,他这一招是有用的,可是东暖阁相比之下只是个小殿阁,苟玉书吼一嗓子,顿时响彻暖阁的每个角落,连外面树上的喜鹊都坐不住了,扑棱扑棱飞走。

“臣罪该万死!”苟玉书噗地磕了个头,音量减小了些,“请皇上降罪。”

“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劳烦你上朕跟前大呼小叫的,你就不能跟朱首辅学学,你的事儿有殿试大?有西北战事大?人家朱首辅都没像你似的喧哗不休,御前失仪,你最好说出一桩要紧的事情来,否则朕就要降罪于你了。”皇上语气之中是满满的不耐烦。

苟玉书擦了把汗,伏在地上,温声细语地禀报了“反书案”。

“朕当什么大事儿呢,你不禀报一下,天就要塌下来了。朱首辅,你告诉他,每年有多少举报谋反的折子,在内阁压着呢?”皇上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就这?

“回禀皇上,每年都有一千多封,平均到一天,大约是三封。”朱勿用稳稳地回答。

苟玉书傻了,顿时背后冷汗狂飙,朱勿用这不是在帮他,原来是在坑他!

朱勿用为什么这么做,苟玉书想不明白,他和朱勿用并没有仇,按照常理来说,朱勿用收到他的折子之后,像别的折子那样压下来就是了,为什么特意把他带到皇上面前,让他自己向皇上呈奏?

他太积极于表现,而忘记了朝堂是什么地方,大家都是人精,凭什么就要让他这么轻易地得到出头的机会?就是这么一个疏忽,导致他行差踏错,现在被架在火上烤。

现在再去想朱勿用为什么这么做,沈冰盘为什么恰巧在那个时候离开了办公桌,都来不及了,苟玉书必须先把眼前的火坑趟过去。

“启禀皇上,臣举报的这部反书,与其他捕风捉影的情况不同,是一部实实在在的反书,而且,臣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抛下手中其他大案要案,专门来向皇上呈奏这个‘反书案’,也是有原因的。这本反书,名叫《银鉴月》,是一个不敢以真姓名示人的阴险小人所做,署名为紫皋哭哭客,至今臣还没有捉住此人,足见他手眼通天。这紫皋哭哭客背后的势力,乃是一家看起来不起眼的书坊,名叫凌霄书坊——”

“喝,”皇上突然笑了,“谁说不起眼,这凌霄书坊,在朕这里可是如雷贯耳哪!”

苟玉书捉摸不定皇上的态度,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原来这家书坊,连皇上都有所耳闻,足见其影响力之大。但是,这家书坊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却做着毁谤国体、坏人心术的恶事,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如今,这本《银鉴月》正在京州市坊间广为流传、家传户到,臣拿到一份京州二十二家大书铺的销售日报,日报显示,这本《银鉴月》自上市发售以来,一直高居榜首,粗略估算,京州已有四万多个识字的人买过、读过这本书,更不用提那些借阅的、传抄的……”

“说重点。”皇上不耐烦地打断苟玉书,这说的都是什么,这本书很火,然后呢?

“此书诲淫诲盗、劣迹百端、而且粗俗不堪,一日之前,难以尽数,臣将它的罪状总结为三点,已写在呈奏之中,如今陈奏于御前,请皇上圣裁。”苟玉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文绉绉的词儿,自己都佩服自己,幸亏的他提前准备了,让幕僚给他拟了一套话术,他擦了擦汗,开口说道,“第一,这本书里重点刻画的人物王东楼,他是一个商人,却同时通过买官的方式,当上了五品堂下官,作者借此污蔑我朝吏治,险恶用心昭然若揭,诸如此类污蔑国体的,还有王东楼偷税漏税,上京行贿等等行为,王东楼一个小小的商人,竟能买通当朝的丞相,这是十分难以想象的,当朝丞相是谁,不就是朱首辅嘛,他这样污蔑朱首辅,是我等臣下不能容忍的。”

旁边朱勿用喉咙里突然难受起来,不轻不重地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