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奉命抓捕凌霄书坊坊主

六月初二酉时正(18:00),凌霄书坊第五届选题大会在达摩院召开。

这一次开会的主题是,讨论《银鉴月》的再版问题。

弥雪洇作为《银鉴月》的编修,先陈述了一番再版的原因,因为考虑到《银鉴月》的长期销售,必须回避风险,而且《银鉴月》本身质量过硬,亦不需要各种香艳的噱头作为佐料,所以编修和作者商量出了一个“洁本”,目前已经定稿,且报送礼部备了案,目前礼部那边并没有对内容提出修改意见。

本来用这个定稿去再版,就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洁本”作为删减本,读者接受度可能会差一些,正好这时候有个机会,有一位宫廷画师极其喜爱《银鉴月》,给《银鉴月》画了一套同人图,主要围绕“银娘”“苏鉴鉴”和“冬月”三个人来画,现在已经完成了一部分。

弥雪洇说着,取出一个长条状的匣子,取下上面的小锁,打开匣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画轴来,一点点细致地铺展开。

这是一幅绢本设色人物画,画幅有两尺高(约0.5米),七尺长(约1.7米),画面主体分为三个部分,中间是王家后宅的妻妾们一起宴饮的热闹场面,居中位一张大桌子,是根据《银鉴月》第六回 中描述的苏鉴鉴初入王家后院,专程花钱大摆宴席,请后宅的女人们一同享乐的描写绘制的,桌上的开胃、案鲜、水果、蜜饯全部根据书中的描述细细绘出,桌边环绕着的女人们更是一个个身姿窈窕、神态各异,互相调笑着推杯换盏,细看来却是各怀魍魉。

银娘为了撑场面,将全服家当拿出来穿戴在身上,透出一股艳俗之气,她的身子向左歪,倚在正室耳边,似乎在说什么,弯弯的眉眼却瞥着请客的苏鉴鉴,嘴角十分有神韵地向下一撇,将她心中对苏鉴鉴的嫉妒表露无疑。

而这场热闹宴会的中心,也就是家财万贯的富婆苏鉴鉴,则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绢素衣衫,据书里描述,苏鉴鉴有许多前夫的干爹从宫里带出来御衣坊天价刺绣,但她不敢穿,怕夺了正室和其他姐姐们的风头,所以这一次宴会,只穿了一件素净的衣衫,却不知这素绢衣衫也有个毛病,就是袖子短窄,正好露出半截藕臂,和藕臂上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

一时间,桌上十双眼睛都若有若无地瞟着苏鉴鉴的翡翠镯子,苏鉴鉴这番装低调,不仅没能避免出风头,还大大地挑衅了一番姐姐们。

围绕着翡翠镯子展开的眼神厮杀,女人们的嫉妒情态,被画师容刻画得入木三分。

越是嫉妒,越要争奇斗艳,王家后宅的女人们,在这一席宴会上,各自费尽心思,展露出千般媚态,万种风情,尤其是师容长于人物衣饰鬓发的刻画,将每一段青丝都画得如云雾一般,每一片衣袖,都画得像花团一样,美不胜收,琳琅满目,观者只能看到超凡绝俗的艺术,细一思量才从中感受到各自命运的悲剧,这种文与画的相辅相成,互相映照,令人体验到终极的艺术享受,是其他形式很难替代的。

画幅主体的右边,是围绕在厨房劳作的四娘而展开的,四娘本来是个厨娘,手艺过人的厨娘佣金很高,王东楼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多半是想省下这份佣金,所以把四娘给纳入后宫,成为一个不要钱的白劳力,四娘因为擅长烹饪,所以包圆了王家后院的一切厨房事务,即便如此,还是不受到姐姐妹妹们的待见。此时她正在厨房中挥汗如雨,正室的大丫鬟登门催促,一脸的不耐烦,四娘的身份地位就此显露无疑。

画幅主体的左边,则是王家后院外的街道上的景象,王东楼刚从外面做生意回来,志得意满,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身后呼啦啦跟着他的一帮帮闲兄弟。

很快,王东楼就会进入到王家大花园,回到他快乐的后宫世界里,在这幅画上,最令人嫉妒的不是苏鉴鉴,而是王东楼,他享受着上天的眷宠,在这一刻,他同时拥有泼天的富贵和心爱的女人,无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都是命运的主宰,享乐世界的王。

弥雪洇将这幅画铺展在会议室的大长桌上,桌边的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妈,这是什么神仙画画!

吴紫皋配吗?大家脑海中首先浮现出这样一个质疑。

弥雪洇给大家介绍了一下这幅画的创作背景,里面的人物分别对应著书里的谁,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时下的心情又是怎样的,之后就安静地守在一边,只在有人想乱碰的时候出声制止。

桌边的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口中啧啧称奇,一边欣赏,一边低声交换意见。

“气韵生动,形神兼备,不愧是宫廷画师。”云澜赞叹道。

“画师容是人物画、肖像画的高手,画人物的笔法师承顾闳中一脉,运笔圆劲,设色秾丽,视觉冲击力很强,目前在翰林院文华殿供职。”陈燧从源流派系上介绍道。

“这女的也太好看了,这头发怎么画的,还有这颜色,啧啧啧。”梁庆一阵搜肠刮肚,憋不出个词儿来跟上,只能大白话直抒胸臆。

郑九畴则一如既往地酸了起来:“紫皋哭哭客到底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竟有宫廷画师上赶着给他画人物图,为什么我的《金樽雪》在邸报连载了那么久,都没有人给我画,难道是我写的人物太少了吗?”

宋凌霄心想,你就别羡慕人家了,你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美娇娘陪在身侧,眼下又中了贡士,进士唾手可得,吴紫皋也许下个月就被抓了。

“哎……”宋凌霄想到此事,忍不住叹息。

“公子,你怎么了?”云澜抬起头来,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象到一件愁人的事儿。”宋凌霄答道。

“是担心《银鉴月》被禁么?刚才弥编修不是说,已经和作者一起删改出一版‘洁本’?既然如此,只要把‘洁本’推行上市,再把以前的旧版本停掉就好了呀。”云澜疑惑道。

“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宋凌霄说着,围在桌边看画的众人也纷纷抬起头来,看向宋凌霄,显然,这一次选题大会不是看画大会,宋凌霄是带着问题来的,他见众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想着也可以把这问题说出来,大家集思广益,总比他一个人想破头的好,“现在《银鉴月》的内容已经删修审定完毕了,也报送礼部备了案。可是,怎么出这本书,还有待商榷。”

“目前有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比较简单,就是直接推出《银鉴月》‘洁本’,另一个方向,是把画师容为《银鉴月》画的人物图作为插画放进‘洁本’之中,把‘洁本’包装成‘绣像本’,以画像为卖点。”

听完宋凌霄的疑问,大家都觉得肯定是选第二个方向啊,第一个方向肯定会引起读者不满的,读者都希望能看到最完整的版本,就算第一版被禁了,他们也不想买个肢体残缺不全的“洁本”。

“第二个方向好是好,可是有个问题,你们看画师容这副画,有可能原样刻到木板上,原样印刷到千千万万本书中吗?”宋凌霄提出了关键的技术难题。

众人一片沉默,确实……基本不可能。

画是好画,可是就普通刻坊那镌刻水平,能把基本的图像刻出来就不错了,还指望普通的刻工能刻出这幅巧夺天工的画?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还有上色的问题,现有的四色印刷技术,还不足以表现浓淡深浅,也就是说,这些衣服、头发轻盈飘逸之处,全都印不出来。”宋凌霄又补充道。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云澜略一思索,说道,“即便刻工技术一般,原画这般超凡脱俗,模仿着刻出来的成品应该也远高于一般的画藏、绣像本了。”

画藏?这个词儿好像在哪里听过。宋凌霄愣了一愣,对了,清流书坊那本从来没在书铺销售榜上见过,销售额却居高不下的《汲古画藏》!

“你们知道有一本书叫《汲古画藏》么?”宋凌霄问道。

大家纷纷摇头,只有陈燧露出了异色。

“你知道??”宋凌霄没想到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问这个干什么?”陈燧似乎不想多提。

“我偶然间得知这本书上的画幅非常精美,销售额很高,如果能找到这本书,联系上面的刻工,是否可以将画师容的原画比较完整地还原出来呢?”宋凌霄一看见这事儿有戏,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陈燧,把陈燧盯得目光躲闪。

“那不是对外销售的书,它的工艺也不是印刷工艺,你还是别想了。”陈燧无情地说。

“不是印刷工艺是什么……”宋凌霄懵了。

不过,陈燧有一点说对了,《汲古画藏》确实不是对外销售的书,宋凌霄至今还没有在书坊经营系统以外的地方看见过一次这本书的名字。

既然陈燧说无法复刻,宋凌霄也就只好打消了这方面念头。

“宋同学……其实……”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响起。

宋凌霄看向桌边,说话的是尚大海。

说实话,尚大海今天能来,让他非常意外。

看起来,尚大海依然没有放弃他那本《司南辞典》,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研究之后,应该是获得了一定的阶段性成果,才会来参加今天的选题大会。

只不过,选题大会开始后,都没有时间给尚大海阐述自己的选题,大家的精力全都集中在《银鉴月》上。

“诶,这位同学啊,现在火烧眉毛的事情还没解决呢,你就别提你那本辞典啦。”梁庆十分不耐烦地说道。

尚大海有些生气地说:“我在和宋同学说话,又没跟你说话,麻烦你不要插话。”

看见这个有点怯懦的尚大海,竟然会发脾气了,梁庆有些诧异,不过他被怼了一下倒是没什么,他都被宋凌霄怼习惯了:“行行行,你厉害,你先说。”

尚大海没想到自己凶这么一下,竟然效果还不错,至少他可以把话说下去了。

“我有办法解决画面刻板问题。”尚大海正色道。

顿时,众人都抬眼看向他,没想到这个尚大海,有些时候十分不靠谱,还容易一蹶不振,在这种大家都犯难的时候,他竟然能站出来说他有办法!

宋凌霄眼中也显出些光亮来:“大海,你快说。”

“实不相瞒,这一个多月,我都在研究,如何让《司南辞典》付印的问题,我在《司南辞典》中刻画了许多复杂的海怪和域外生物的形象,普通的雕版技术达不到把这些形象原原本本地复刻出来的水平,”尚大海顿了顿,看向陈燧,“正好上次选题会,六王爷说可以去找百工所的木匠,我受到启发,就去找了几次。”

众人屏息以待,没想到尚大海行动力还挺强的!

“但是没成功,他们不愿意接这种活儿,也不知道我的《司南辞典》写的是什么东西。”尚大海丧气地说道。

“呃……”众人懵了,那你开始铺垫的那么隆重干嘛,不就是失败了么。

“但是我没有就此放弃!我就问他们,有没有可能找他们族中的后辈,手艺精湛,得到真传,而且又有闲工夫的。”尚大海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们猜怎么着,真被我问到了!御用木工黄家世代从事木刻和板绘行业,他们家确实有一个天赋惊人,但是游手好闲的后辈,因为不务正业,所以他爹已经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木工所的叔叔伯伯们告诉我,如果我想找他帮忙的话,可以去城郊外乱葬岗。”

众人:惊!

这是变成了志怪展开吗?

“你、你找到他了?”宋凌霄的好奇心完全被勾了起来,急忙问道。

“嗯,我找到了!而且他说可以免费帮我刻《司南辞典》!”尚大海自信满满地挺了挺胸脯。

果然,怪人和怪人是惺惺相惜的。

一个在乱葬岗才能找见人的木匠,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木匠啊?难道是钉棺材板的木匠?

可是,棺材板需要什么木工手艺吗?难不成他在棺材板上雕刻死人的肖像……?

这样一想,就更恐怖了。

宋凌霄脑海中已经形成了一个青绿面孔、脸颊凹陷的青年形象,青年的嘴唇因为一口獠牙而无法闭拢,总是露出呲牙咧嘴的怪异笑容。

嘶……在场众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看来,不止宋凌霄一个人脑补了类似的情景。

“你们不要这么怕啊,他其实是个好人,只是觉得自己的雕刻技术遇到了瓶颈,非常苦闷,所以才会去乱葬岗寻找机会的。”尚大海急忙把话往回圆,否则,大家都觉得他新找的这个刻工是个变态怎么办,他的《司南辞典》就更加没有希望面世了,“他叫黄三缄,三缄其口的三缄,就是六王爷所说的那一门黄氏家传板刻绝学的继承人。”

一阵沉默之后,宋凌霄先说话了:“你能请他来达摩院吗?我想跟他面对面聊一聊。”

身负绝技之人,有很多都行事诡谲,不循常理,这个宋凌霄可以理解,但是如果真的要去乱葬岗才能见面的话,他有点害怕!

但是他不会承认的!

“可以啊,我已经告诉他我们今天在达摩院开会,开完会就去乱葬岗找他!”尚大海十分高兴地说道。

宋凌霄:……

怕啥来啥,这就是墨菲定律吗?——等等,这句话他是不是最近才想过一次。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突然从外面被撞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之中,突然听到这一声闷响,不由自主地抻直了后背,紧张地看着那扇单薄的小门。

“苏掌柜,你去看看。”宋凌霄作为最胆小的一个,整个人都躲到陈燧背后去了,但是还不忘支使别人冲锋陷阵。

害怕这件事儿并不会因为年纪增长而消减,苏老三作为一个狗血小说爱好者,对这种神神鬼鬼之事也是非常迷信的,他连屁股都没有挪一下,提高声音,扬声喝道:“谁在外面!”

“平等发言”的牌子轻轻摇晃,下面串起的小石子流苏发出渗人的轻响。

短暂的死寂之后,伙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掌柜,不好了,出事了!”

出事了!

大家顿时觉得压力一轻,哦,只是出事了,并不是鬼敲门啊。

等等,出什么事了?

苏老三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来到门边,打开门上的栓子。

苏老三问道:“什么事?”

伙计有些慌张地说:“有人举报了咱们书坊的书,现在洒金河那边已经封店了。”

“什么?!”宋凌霄站了起来。

“听说是因为《银鉴月》被大理寺定性为反书,现在正在捉拿相关人员回去审讯。”伙计急出了一头汗,“要不咱们还是快跑吧!”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被伙计一带,大家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跑!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洒金河封店了?”尚大海还摸不着头脑,看着大家都往门口挤,他也只好随大流跟上去。

“等等!”宋凌霄站起身来,觉出这件事好像有些蹊跷,“大家别怕,我们的‘洁本’《银鉴月》已经在礼部备案审核通过,并不存在任何敏感问题,更不用谈什么反书了。”

宋凌霄说罢,看向陈燧,陈燧点了点头,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

“而且,理论上来说,书坊出书的事儿,也轮不到大理寺来管,是谁把我们举报到大理寺那儿的呢?用心未免太狠毒了。”宋凌霄气愤道。

“那还能有谁,肯定是清流书坊!”苏老三犀利地指出。

这件事,宋凌霄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洒金河那边的凌霄书坊分店就给封了,理论上来说牵扯到图书监管方面的问题,应该是礼部负责,现在他们被以印制反书的名目,举报到了大理寺那,大理寺又悄无声息地给他们定了罪,一下手就是封店、捉人,这般“雷厉风行”,杀鸡用牛刀,肯定是上层有人授意。

越级举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清流书坊终于行动了。

慢半拍的清流书坊,在经过漫长的蛰伏之后,终于对着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凌霄书坊露出了它的獠牙,准备一下子把这个小同行给弄死。

“我只想到了清流书坊会举报我们银灰色请,没想到,我低估了他们的恶意啊。”宋凌霄感叹道。

……

事实上,本来清流书坊是真的没打算搞《银鉴月》,甚至连看都不允许下属的编修去看一眼。

可是,薛璞,为了少年期懵懂的情愫,越雷池一步,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经历了长达数天的三观粉身碎骨、五感灾后重建,终于,从噩梦一般的《银鉴月》里走了出来。

时至今日,薛璞仍然不敢也不愿意相信,这部《银鉴月》是他心目中高冷纯洁、凄美绝艳的小弥编修的……

每每翻到牌记那一页,他就想发火!撕书!砸东西!

这本名副其实的秽书,就是弥雪洇全程盯下来的书,也就是说,里面的任何一种姿势,任何一段混乱的男女关系,都被小弥用那张单薄柔软的嘴唇读过了,用那双如烟似雾的桃花眼凝视过了。

小弥,脏了。

当然,看过这本书的薛璞,也脏了。

他的世界观就此碎裂,人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终于,再一次反胃呕吐之后,薛璞想到了罪魁祸首——宋凌霄。

是宋凌霄,把纯洁无辜的小弥引上了邪路!

让纯洁无辜的小弥做这本坏书,简直不可饶恕!

薛璞当即揣上这本书,怒气冲冲地前往对门的嵇府,求见嵇清持。

嵇清持最近心情也很差,可能是因为会试结束之后,教辅材料的销售就到达了一个低谷,偏偏隔壁的凌霄书坊转型成功,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令他又是气愤,又是丧气。

薛璞拿着《银鉴月》见嵇清持,就像烈火遇见了干柴,当时的状况非常激烈,无法用语言描述。

一夜之后,两人将整理完毕的举报材料放进匣子里,由嵇清持拿着,直接去找了沈冰盘。

沈冰盘是内阁大学士,人脉广阔,稍微给大理寺透了点消息,大理寺卿苟玉书立刻向沈冰盘立下军令状,不抓住这个祸乱京州的罪魁,他大理寺卿提头来见!

苟玉书执掌大理寺不过两年时间,做事雷厉风行,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给朝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苟玉书初步在朝廷中站稳了脚跟之后,就想着给自己谋一个靠山,他观察了整个朝廷的派系,发现阉党有诏狱,实用派有刑部,唯独势力不小、风评又很高的清流一派,还没有一个对应的机构。

虽然苟玉书五大三粗的风格和清流一派不符,但是结党这种事儿,本来就是各取所需,什么为了理想和抱负聚集在一起,苟玉书才不相信。他直接投奔了清流一派的魁首——内阁大学士沈冰盘。

沈冰盘的态度模棱两可,一直没说是要他还是不要,苟玉书被吊得很难受,一有机会他就扑上去使劲舔沈冰盘,但是沈冰盘就像个石女一样不为所动。

终于,今天,机会来了!

沈冰盘给苟玉书指了一条明路,只要这个“秽书案”办的好,就等同于向他开放了清流派的大门,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没有靠山了。

苟玉书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秽书案”升级为“反书案”。苟玉书亲自带人上街,誓要捉拿《银鉴月》相关犯罪人员以及对此项罪行负有首要责任的凌霄书坊坊主——宋凌霄。

等他把人捉到,进入大理寺严苛的审问流程,到时候就不怕不能屈打成招。

撰写反书,全部都要杀头,苟玉书并不在意事情的真相如何,只要这几个人头送到沈冰盘面前,能给自己谋一条长久的道路就行。

苟玉书做了决断,便开始雷厉风行地干,他按照捉拿连环杀人犯的方式,先悄没声地蹲点,再逐个击破。

第一个是洒金河畔的凌霄书坊。

第二个是凌霄书坊的销售梁庆经常出入的满金楼。

第三个就是——达摩院!

在沈冰盘给苟玉书的举报资料里,消息灵通人士还特别标注出“达摩院”这个地点,会在每个月初二和十六晚上举办书坊编修碰头会,正好给苟玉书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可以将这些反贼一网打尽。

苟玉书踩好了点之后,决定一个一个收网,最后把达摩院一锅端了,为了营造一种猫玩耗子的趣味性氛围,他先踩掉了洒金河畔的凌霄书坊,故意等了一阵,等着有人去达摩院通风报信,楼上的罪犯们都知道了东窗事发,再猛烈突入,一网打尽!

因此,伙计冲上楼,刚跟大家报完信儿,就听见楼下“嘭”的一声响,大队人马哗啦啦冲进大堂内,有人高声喝道:“奉命抓捕凌霄书坊坊主,反书《银鉴月》相关人员,一个都跑不了!”

假如方才不是宋凌霄让大家镇定,先不要乱跑,此时跑下大堂去的人,一定会正面撞见苟玉书的人,那时候想撤回来也不行了。

宋凌霄低声道:“老三,把门栓上。”

苏老三立刻照办。

宋凌霄抬眼一扫屋内神色慌张的众人,这些人都是他的员工,他不希望他们受到惊吓,或是惹上任何的牢狱之灾。

“我的编修们,员工们,朋友们,请大家相信,我们的《银鉴月》是没有问题的,绝对不是一本反书,这件事必定要得到澄清。”宋凌霄用一种慷慨就义的口气说道。

云澜立刻着慌起来:“公子,你不会又要一个人去大理寺吧?”上一次,皇上亲审泄题案,就是宋凌霄一个人去的,敢于担当,莫过于此。

想到此处,知道这件事的人眼神中便露出了钦佩之色。

“不,我是想告诉大家,”宋凌霄顿了顿,将众人引到房间角落的一个大柜子前面,“这里有一条密道,通往后院,陈燧先走,我殿后。”

众人:??

刚才那种要慷慨就义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这大柜子放在会议室里毫不起眼,大家一直以为这是堆放作品资料的柜子,没想到竟然是逃生通道——等等,宋凌霄早就想到他们会有逃生的一天了吗?!

宋凌霄打开柜子,拧动其中机关,然后让出一条道,示意陈燧先走。

陈燧很想跟宋凌霄一起殿后。

可是,他不能。

他是王爷,王爷与权宦之子、官员之子厮混在一处,偷偷举行秘密会议,这问题的严重性就上升了好几个档次。

所以,领导必须先跑。

尚大海第二个跳进暗道,接下来是云澜、苏老三和伙计,最后,梁庆、弥雪洇,宋凌霄殿后。

弥雪洇此时瑟瑟发抖,根本迈不动步子,宋凌霄一把搀住他,往暗道里一拽,两人像溜滑梯一样“哧溜”坐到底,还踹了一脚前面梁庆的屁股。

“诶唷!”一向大胆的梁庆,怂恿着宋凌霄不要把银灰色请内容删除的梁庆,此时也有些怕了,不住念叨着以后再也不敢做这种明目张胆违法乱纪的书。

好汉不吃眼前亏,众人趁着夜色狂奔过达摩院的后院,来到后门外的小街上,陈燧已经叫来了两辆马车,大家争先恐后地上车,很快就把车厢塞成了沙丁鱼罐头。

为了分散目标,在陈燧的吩咐下,两辆马车背向行驶,一辆驶向宋府,直接把人全都撂在宋郢的势力范围内,谅那大理寺卿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另一辆则驶向城北。

宋凌霄眼看着自己距离自己家越来越远,不由得向陈燧投去疑惑的目光。

“让弥雪洇带着他们回去,解释清楚,宋伯会收留他们的。”陈燧十分淡定地说道,“现在我们去城北苍山下的乱葬岗,见一见尚大海口中的那位技艺出神入化的刻工黄三缄。”

尚大海在旁边抚掌,附和陈燧:“太棒了!”

不——!!!

宋凌霄把脑袋探出车窗,不,他要回去,他要回到达摩院,快让拿什么苟大人把他抓走吧,他宁可在大理寺喝茶都不愿意去城外的乱葬岗啊!!

而且,城门这个时候早就关了吧?

……

凡事都有例外,陈燧随身携带的九门提督令牌就是例外。

三人轻松通过城门关卡,来到黑黢黢的城郊外。

白惨惨的月光洒落在前面的路上,马车一路向北,辔头上的铃铛发出幽怨的撞击声。

宋凌霄瑟瑟发抖,情不自禁地贴近陈燧身边,要不是尚大海在旁边杵着,他碍于坊主的面子不好太过,他早就一头钻进陈燧怀里去了。

仿佛感知到宋凌霄想要做却做不成的事儿,陈燧默不作声地伸出手,环过他背后,将他上身圈进自己手臂之中。

不知怎的,陈燧明明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这样被他搂着,宋凌霄却觉得安心了不少。

“我们一定要去乱葬岗吗?难道就不能白天去吗?”宋凌霄小声问道。

尚大海立刻解释道:“白天就不方便了。”

“为什么不方便?”

“因为会有人看见呀!黄三缄在用乱葬岗里的无头尸体练刀工。”尚大海一脸坦然地说。

就好像是说黄三缄在用地里的萝卜刻花一样寻常。

“什么??他用无头尸体练刀工?”宋凌霄震惊,不由自主地攥住了陈燧肚子那里的衣服,头亦倾向陈燧肩头,侧着脸害怕地用一只眼睛看着尚大海,“那不是触犯了刑律吗?”

“啊,我没有跟你们说吗,他现在在刑部干仵作,说是解剖尸体这种精细活儿更能练手感,同样是用刀,在人肉上雕刻当然比在木头上雕刻更考较功力啦!”尚大海憨笑起来。

在宋凌霄眼中,憨态可掬的尚大海已经变成了鬼片里随时会变脸的可怕同伴,看起来一路走来十分可靠,其实芯子里已经换成了方圆十里内最猛的鬼。

……

马车停到了一处庄园前。

四周安静无比,夏夜中,甚至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

庄园前挂着两只惨白的灯笼,将庄园上的白底黑字匾额照的朦朦胧胧,那上面写着两个字——义庄。

义庄,就是停放尸体的地方。

宋凌霄挑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坚决不下车,这回他也顾不上撑住坊主的面子了,他抱着陈燧的腰,不停地摇头,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陈燧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乖,咱们去去就回,你不想回家洗个热水澡,躺在舒舒服服的大床上睡觉吗?”

“我想!!我本来就是那么打算的!!”宋凌霄委屈至极,“为什么我们要跑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而梁庆他们可以在我家那么舒服的客房里休息!”

“因为你是凌霄书坊的坊主啊,”陈燧感觉到宋凌霄真的抖个不停,知道他是吓惨了,因此对他说话时,语气也格外温柔,“你不是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书坊主吗?现在一个天下第一的刻工就在你眼前,你要就此放弃么?”

宋凌霄深吸一口气,思想斗争了半晌,终于松开了陈燧的腰,改为抱住他的胳膊:“他最好是能把师容的画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