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是臭鸡蛋还是神作?

宋凌霄将两人延入座中。

这曲池苑不光是个豪华客栈,还是个豪华酒楼,如今宋凌霄他们吃饭的地方就设在一艘两头尖尖中间宽的月亮船上,只不过船只不是在水上漂,而是在精心构造起来的园林之中陈设着,周围还有回环的小桥栏杆、亭台水榭,打造成一副江南水乡图景。

在这种地方吃饭,自然是花费不少钱,不过这一次是宋凌霄请客,他正好也想谢谢崔主事,帮助他们凌霄书坊扩大了名气,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宋凌霄先把郑九畴和崔文互相介绍了一下,然后开始在旁边端茶倒水,活跃气氛。

崔文是礼部里的主事,讲话做事还是比较能叫人舒服的,郑九畴就不一样了,郑九畴是一个怕生的青年,三年的乞丐生活加上两次落榜,让他在正经的官员面前特别的自惭形秽,但是他又有一种才子的自负,觉得自己属于鬼才,在写小说方面特别牛逼。

所以,郑九畴说话的时候,就一会儿自卑,一会儿自负,搞得气氛非常不自然,还好崔文是真心喜欢《金樽雪》,两人聊起剧情来,言语又融洽起来。

“郑先生的笔法确实厉害,寥寥几笔便将双彩袖的婉转情深勾勒出来,崔某把末尾那一段,两人重逢时的情节,看了许多遍,连纸页都搓皱了,说来惭愧啊,崔某也不是什么少年人了,仍然眼眶子浅,会为这种大团圆结局流泪。”崔文忍不住擤了擤鼻子,抬起眼来,十分诚挚地说,“感谢郑先生给了这对金童玉女如此美满的结局,崔某听说,当初《金樽雪》是没打算写成大团圆结局的,那就是一大憾事了,幸亏郑先生高抬贵手,才成全了这对璧人。”

郑九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很喜欢被读者吹彩虹屁,每一次都有新鲜的体验,说实话,他写《金樽雪》的时候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胸口堵着东西,不吐不快,自从《金樽雪》面向大众,各种身份、经历的读者读过《金樽雪》之后,就会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去解读这部作品,使《金樽雪》中隐藏的、郑九畴下意识写出来的东西,也如丝线串珠一般,颗颗分明地串起来,捧到明显的地方。

而郑九畴作为制造这些珍珠的贝母,会再一次回味他的厉害之处,寻找当初创作的感觉,并再一次对自己的天才产生深刻的共鸣。

崔文猛夸了一番郑九畴之后,忍不住就要把话题往他这次来找郑九畴的目的上引:“听说郑先生刚考完会试,一定会金榜题名了。”

“不敢不敢。”郑九畴连连摆手,说实话,这个事儿,他还真的有点心虚……

崔文笑了笑:“郑先生客气了,只是崔某有一件事十分好奇,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问,但说无妨。”郑九畴心情不错,豪爽地说道。

“崔某看见郑先生似乎有些疲倦,是不是最近在忙新书?”崔文十分婉转地旁敲侧击道。

宋凌霄暗想,那你要失望了,他压根没有写。

“唉……”郑九畴的脸上突然飘来一片阴云,“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这副憔悴模样,实在是最近看了一本……奇书,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所致。”

宋凌霄一个激灵,看向郑九畴。

崔文也十分好奇:“是什么书,能让郑先生也啧啧称奇呢?”

郑九畴看向宋凌霄,说道:“是凌霄书坊准备推出的一部新书,前日里,宋公子拿给我看,现在还没正式出版,所以不好向崔主事透露内容,不过,郑某可以打包票,这本书……非常奇特,非常……奇特。”

郑九畴竟然词穷了。

宋凌霄听他连说两个奇特,不知道他是夸还是骂,心脏顿时提了起来。

崔文其实并不介意新书是谁写的,只要有意思,能提升邸报的阅读量,那他都愿意采用,尤其是和宋凌霄这么好说话的坊主签契书,他是不介意多签几分的。

于是,崔文也竖起了耳朵。

郑九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看完这部作品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写的根本不叫小说!”

郑九畴刚看《银鉴月》的时候,感触就像宋凌霄预想的那样,他感到莫名其妙、枯燥、乏味,不知道这个紫皋哭哭客到底想说什么,流水账一样经营细节、美食、园林描写,让人搞不清楚主线在哪儿,主角也是个非常让人生厌的人物——王东楼,放在郑九畴的小说里,那肯定就是个衬托主角英明神武的反派炮灰。

可是,随着剧情展开,郑九畴发现,王东楼虽然人品辣鸡,但是他却有一种莫名其妙地讨人喜欢的能力,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耻,一切都按照利益关系去精打细算,他绝对算的上是当时社会上的“成功人士”,每一次投机取巧他都能准确把握,连巴结逢迎高官都比其他人做的漂亮,有时候,他在精明之外,还会偶尔表现出一种“正义”,比如在辅助县太爷审案的时候,那种很明显的罪大恶极之徒的人给送的贿赂,他就不收,而且他还劝他的同僚别这么干,这种吃果果的脏钱拿在手上容易惹麻烦上身——而且每一次都被他猜中了。

王东楼“正义”的底气来自于他有钱,他不差那一点钱,所以他吃相好看,给人一种真小人偶然展现出君子一面的特殊吸引力,而他的有钱,又来自于他的眼光,他投资的每一笔生意几乎都在赚,短短几年就把家财翻了一倍,赚出一个县首富,和《银鉴月》故事上演的舞台:王家大花园。

郑九畴在阅读过程中,对王东楼甚至产生了“佩服”之情,他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一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高人写出的这本书,相比之下,《金樽雪》完全是小孩子过家家,兰之洛就像一个傻蛋一样在京州这种遍地是财的地方睡了三年桥洞,郑九畴忍不住就想,如果是王东楼面对兰之洛的困境,王东楼会怎么样,首先王东楼绝对不会花掉身上全部的钱去谈恋爱,他甚至还有可能反套路老鸨子,顺手把双小姐解救了,就此发一笔横财,就算他被骗光了钱,他也有办法在京州东山再起,然后取出九牛一毛,把双小姐赎身出来……

别说银娘和苏鉴鉴了,如果郑九畴是女人,郑九畴都喜欢王东楼。

数条街外,正在听卿卿姑娘弹琵琶的吴紫皋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心想,不知道又是哪个冤家在想他。

……

宋凌霄听完郑九畴激动的演说之后,想着,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竟然会羡慕王东楼这种恶人。

“不过,如果我是女人的话,”郑九畴顿了顿,似乎在这个哲学命题上遇到了进一步的困境,“我可能斗不过银娘,但是我也没有苏鉴鉴那么贱,大概运气好的话能当个三娘,运气差的话能当个厨娘吧。”

三娘就是那个全程吃瓜看戏,人淡如菊的第三个妾室。

宋凌霄心想,吃瓜看戏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你这脾气,生得国色天香,撑不到三集就得赶去厨房。

崔文一脸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听完郑九畴的感慨,他斟酌了片刻,问道:“你们说的这本书……真的能出版吗?”

好问题!

为了防止在书上市之前,就被礼部官员拿下,宋凌霄决定转换个话题:“哈哈哈,那当然是会先删改一番的,崔主事,来来,吃菜,吃菜。”

饭局吃毕,虽然没有探讨出一次新的合作,但崔主事见到了偶像本人,还是很满足的。

郑九畴和宋凌霄一起从曲池苑出来,两人同乘一辆马车,郑九畴问宋凌霄能否让他见一见紫皋哭哭客。

宋凌霄回绝了他,因为紫皋哭哭客也是保密人物。

“哎,那真是遗憾,虽然我也可以理解,这本书一旦付梓,恐怕会给他惹上麻烦啊。”郑九畴说完,又感叹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真的嫁给了王东楼,我应该会忍不了他那个三妻四妾的状态。”

宋凌霄心想,太好了,你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醋精属性,当初跑到我这里来大吼大叫说我不可以因为李釉娘疏远你的人是谁!

“宋公子有了这样厉害的一位作者,想必是……不会再需要我了。”郑九畴突然惆怅。

“你们两人是不同风格的作者,各有所长,我恨不能一下子拥有十个,怎么可能为了他就不需要你了?”宋凌霄说道,看吧,醋精上线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感觉自己差的太远,又缺少精力,恐怕一时半会写不出来满意的作品,所以,”郑九畴郑重地看向宋凌霄,“我有可能会离开京州,先去外面历练一段时间,等我积累到足够的素材,再开始写书。”

宋凌霄要一口血喷出来。敢情郑九畴憋了一个月,就告诉他这,就这?

虽然……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郑九畴没有体验,就写不出来,让他闷在屋里,他也体验不出来个啥,只有把他放出去,体验体验人间疾苦,他才能重新恢复创作冲动。

作者的创作冲动,这个是任何人都无法把握的,包括距离他的创作最近的——编辑。

编辑这个职业,有时候好像能掌控一切,决定透明作者的生死,有时候又好像很无力,什么都控制不了,好的作品全都要靠作者自己良心发现,编辑只能哄着、等着、成为一道屹立在背景里的望夫石。

……

十四天后,《银鉴月》制作完成,上市开售。

各家书铺的老板都非常乐意销售凌霄书坊的新书,在铺货渠道这块,《银鉴月》的条件得天独厚,畅通无阻。

人们看见了《银鉴月》那劲爆的宣传语,那香艳的包装,不禁就想到前一本红遍京州的言情小说《金樽雪》。

《金樽雪》虽然宣传得很黄,但内容特别纯情,看完之后光想谈恋爱,胡博士这样的老夫子也只恨自己半生过得太平庸,没有一场撕心裂肺的爱情。

因此,循着上一本书的惯性,大家以为,《银鉴月》应该采用的是和《金樽雪》同样的宣传策略,本质应该也是个纯情爱情故事,饱含狗血、破镜重圆、童年阴影等等要素,最后是大团圆结局,这种至高的商业享受,一年竟然能享受两次,京州百姓们都觉得特别幸福。

感谢凌霄书坊!

然后,他们就看也没看,乐颠颠地把书捧了回去。

约莫过了一天半的时间,舆论炸锅了!

街谈巷议,到处都是在说《银鉴月》的。

“你看了那本书吗……”

“就是凌霄书坊新出的那本……”

“凌霄书坊不是挺有品质保障的吗,他们的老板……”

“光看了前几页,我都惊呆了,这主角,他分明是个坏人啊!”

大家交换了意见以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拿到了盗版的《银鉴月》,看这书名,多纯洁啊,这内容,多黄暴啊,一定是黑心书商不小心装错了里面的内容,他们不要看这种精神污染,他们要狗血大团圆!

第二天,群情激愤的京州百姓们冲到各大书铺门口,要求退货,他们要看正版的《银鉴月》,就是《金樽雪》那种故事!

“这就是正版的《银鉴月》,”书铺老板将墙上贴的宣传招贴指给大家看,“你们看,风流富商王东楼和他的六个妻妾的故事。”

“不可能,这一定是噱头,这不可能是真的!”大家慌了。

但是,没有正经的理由,书铺老板是不会退换货的。

于是,大家强忍着愤怒,又回到了家里,把那本该死的《银鉴月》拿去垫桌脚,三两银子的价格啊,垫桌脚太可惜了,太心痛了!

可是翻开《银鉴月》,又被里面流水账式的经商描写,和颠覆三观的人物刻画,给喷了一脸。

当天晚上,很多人将《银鉴月》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不甘心,再拿起来看。

幸而这是一本书,不是邸报连载,他们可以翻到后面看,发生了什么。

于是——第二波舆论炸锅了!

“你有没有看那本书……”

“就是那本特别大胆的书……”

“哧溜哧溜,真香!”

“作者真是个神人,紫皋哭哭客,这名字一听就很银荡啊!”

这一次舆论的炸锅没有炸到书铺门口去,而是在各种隐僻的小巷、道路的拐角、茶馆的里间,以窃窃私语的形式传播着,窃窃私语间偶尔夹杂着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嘿嘿嘿……

不久后,京州百姓们口中又多出了一个不言自明的梗:葡萄架。

“葡萄架简直是神作啊!”

“最近若是有人问有什么好看的作品,我一定会推荐他葡萄架。”

“为什么葡萄架还没有改编成戏曲?只要那一折就行。”

“多半是还没有人有那般技术吧!”

“紫皋哭哭神果然是身经百战之人!哧溜哧溜!”

而大部分京州百姓还处于一脸懵逼,不明觉厉的状态,作为一个紧跟时代潮流的大都市的百姓,落后什么都不能落后于时尚!不能有别人都在说你却不懂的梗!

所以,《银鉴月》在销售前几天惨遭唾骂之后,销量竟成逆势上扬之势,创造了不断上扬的销售曲线,这在其他书的销售中是很难见到的。

截止《银鉴月》推出市场,已有七天时间,它的销量还在不断冲击新记录,在人们的怒骂声和窃窃私语声中,涨势良好,全面飘红,难以想象它的销售顶点在哪里。

“宋老板宋老板!”梁庆举着销售日报冲了进来,“昨天的销售再创新高!现在日销售已经到了……四万五千两!!”

宋凌霄十分淡定,他伸手:“给我看看。”

梁庆将销售日报递过去,现在有前七天的记录,来自于各大书铺老板亲自核定的数据,再加上一些杂货铺和小书铺的数据,合并起来,总销售额高达十三万两。

梁庆喜上眉梢,摇着折扇直笑:“宋老板,怎么样,我这眼光不错吧,你可要给我记头功。”

“没问题,这个头功跑不了,就是你的。”宋凌霄翻动销售日报,只见《银鉴月》的销售在各大书铺之中高居榜首,从第一天的一万五千两,一路走高,到第七天的时候依然稳健,已经比第一天翻了一倍。

“那宋老板赏我点什么?”梁庆喜欢直接落到实处的奖励。

“你不是看中了一件林家制衣坊新款的缨子帽,你去买了,我给你报销。”宋凌霄爽快道。

“成,果然还是宋老板了解我。”梁庆笑嘻嘻。

“对了,清流书坊那边有没有动静?”宋凌霄问起此事。

他和陈燧已经审校完了“洁本”《银鉴月》,就等着清流书坊一搞事情,立刻去威逼利诱吴紫皋,让吴紫皋松口,出版“洁本”《银鉴月》。

谁知,宋凌霄的计划竟是落空了。

清流书坊安静如鸡,仿佛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有一本黄书在火热销售一样。

一个天大的把柄降落在清流书坊面前,清流书坊却没有珍惜——他们到底在干吗?

……

清流书坊当然知道《银鉴月》在火热销售,也知道这本书是凌霄书坊推出的重磅新书。

但是。

在每个月三次的编修大会上,嵇清持容色严峻地对所有编修说了这样一番话:

“诸位同仁!现在图书市场到了危急时刻,到处都是品味极低的通俗小说在流窜,诸位想必已经知道了,礼部的邸报上连载了凌霄书坊的《金樽雪》,这代表了什么?代表了官方的不作为,甚至是,推波助澜!在我国朝的史书之中,必定要重重地记下这一笔账,这是世风日下!这是人心不古!”

众编修均是一脸愤懑,目光中闪烁着对人民群众的失望和痛心,为什么大兆已经建国二百年了,民智还是没有开化,还是有那么多傻x喜欢狗血大团圆!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我们是否坐以待毙?今天,我就告诉大家,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我们不看,不听,不接受,这就是一种姿态,我们不与浊水同流合污,我们要坚持成为这个浊世的一股清流!从今天开始,大家都不要理睬凌霄书坊的这本新书,就当它不存在,任何人向你们提起这本书,你们就当做没听到,任何场合下看到这本书,你们都装作没看见,明白了吗?”

“明白!”

嵇清持激情号召之后,清流书坊果然没有一个人看《银鉴月》,甚至别人要跟他们聊这本书的剧情,他们也立刻走开,坚决不听,这样坚持下来,竟然真的被他们做到了!

没有一个清流书坊的人知道《银鉴月》是一本黄书。

……

宋凌霄又等了三天,清流书坊还是保持着沉默,特别能沉得住气——宋凌霄开始沉不住气了。

随着《银鉴月》大量销售出去,影响力正在逐步扩散,凌霄书坊在洒金河街上的那个铺面每天都有被激怒的读者砸臭鸡蛋,门板根本擦不过来,如今鸡蛋痕迹斑斑,连台阶上都是一滩一滩的。

宋凌霄这还是头一次体会这种感觉,书卖的越红火,愤怒的读者就越多,大家一边骂一遍买,每天早晨冲击一遍凌霄书坊,下午回去吃个饭睡个觉,一遍打马吊一遍嘿嘿笑地讨论“葡萄架”,到晚上再把压在枕头下面的《银鉴月》捧出来,反复阅读,渐渐熟记能诵。

当然,这没有什么好得意的,宋凌霄的根本意愿,还是希望民意倒逼吴紫皋改文。

“唉……什么时候能举报我啊。”宋凌霄长吁短叹。

“举报?”梁庆被他的说法吓了一跳,假如《银鉴月》被举报了,那他们好不容易捧起来的摇钱树可就落空了!宋凌霄为什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没事没事……”宋凌霄知道这事儿不能跟梁庆说,他调转身去,看见了正在眉开眼笑写账簿的苏老三。

自从《银鉴月》开始大卖之后,苏老三就又恢复了生机,他主动结束年假,来到达摩院,参与到销售期热火朝天的算账工作中来。

宋凌霄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如果清流书坊不出来搞事的话,他还有一个更稳妥的法子,他招了招手,叫苏老三过来。

“诶?小老板,你找我?”苏老三立刻快步走过来,满脸都是笑意。

“老三,你和礼部的崔主事认识吧?”宋凌霄问道。

“认识,认识。”苏老三曾经接收过崔文送来的投稿。

“你去找他一趟,就说……对我们书坊新出的《银鉴月》感到有点担忧,害怕毁坏世道人心,请崔主事写一封信,用礼部的公函,发给作者紫皋哭哭客,也就是发给咱们凌霄书坊。”宋凌霄说道。

“诶?”苏老三诧异,小老板这又是为什么,自己举报自己?

“是为了长远发展考虑,这本书的价值,也不应该仅仅停留在猎奇层面。”宋凌霄思忖道,抬起头,对苏老三说,“你快去办吧,不会影响到赚钱的。”

虽然苏老三不明白,为什么就不会影响到赚钱了,但是,既然小老板这么说了,那肯定没错。

于是,苏老三去了一趟礼部,果然顺顺当当从崔主事那拿来一封公函,公函上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要求《银鉴月》的作者对这一作品进行修改,凌霄书坊负有监督责任。

宋凌霄拿到这封公函,心里就踏实了,立刻快马加鞭赶到满金楼,找到吴紫皋。

吴紫皋正坐在卿卿屋里听琴,左手边是温柔娴静的卿卿,右手边是娇美动人的弥雪洇,吴紫皋只觉自己的人生圆满了。

这时,门上一响,宋凌霄踹门进来。

吴紫皋顿时觉得腮帮子有点痛。

果然,阴影没有那么容易退去啊。虽然宋凌霄的相貌也是吴紫皋的菜,但是他从来没有敢动过这方面歪心思。

宋凌霄一进来,就举着一封公函,气势汹汹地杀到吴紫皋面前,将公函往几案上一放,神色严肃地说道:“吴先生,冒昧打扰,实在是有急事,耽误不得,你打开这封信看看内容。”

吴紫皋迟疑地拿起公函,打开一看,脸色也有点变。

吴紫皋这样的商人,凭着过人的情商和智商,在生意场和情场上都如鱼得水,唯独最怕的就是——官府。

先是户部查账,把吴紫皋整得死去活来,熬了好几宿大夜没睡觉;现在又是礼部公函,写着什么,勒令作者限期整改,否则后果自负。

弥雪洇从旁瞥见信件的内容,顿时小脸煞白,两条腿都软了。

他就知道……终于东窗事发了!

在给吴紫皋看稿子的过程中,弥雪洇就好几次捂住了眼睛,只敢从指头缝里看那白花花的内容,就连清馆的师傅教他的那些逢迎的招数,都没有吴先生书里写的一半黄!

但是,宋凌霄跟他说,不要发表意见,先保留意见,主要听吴紫皋说什么。

所以,弥雪洇全程都闭紧嘴巴,克制住自己的担心。

就在这几天中,因为《银鉴月》上市以后卖得很好,梁庆给弥雪洇看了销售报告,弥雪洇才渐渐感受到了开心,成就感,这确实是一本有价值的好书。

不过,梁庆也叮嘱弥雪洇,不要去凌霄书坊的洒金河分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弥雪洇一向擅长顺从。

……

谁知,成就感还没有享受两天,礼部的一纸公文,就把弥雪洇从天上拉了下来。

“呜……怎么办,”弥雪洇小声啜泣起来,“雪洇要被刑部抓走了,囚禁起来,手脚都会套上锁链……”

吴紫皋和卿卿姑娘不约而同地在脑海中产生了画面,眼神一阵飘忽,面颊上涌现出健康的粉红色。

“吴紫皋!”宋凌霄把吴紫皋拉回现实,“你说说现在怎么办!”

吴紫皋一愣,回过神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陷入艰难的抉择之中。

“吴先生,我们会被抓走吗?呜呜呜……雪洇不想被关起来……雪洇怕黑……”弥雪洇先嘤嘤嘤地哭起来,哭得小脸通红,梨花带雨,好不惹人怜惜。

吴紫皋见状,有些无奈地掏出手帕,给弥雪洇擦脸:“弥编修,乖,别哭了啊,这不是才下令整改嘛,没有那么严重的。”

弥雪洇眨巴着泪光点点的桃花眼,小幅度地摇摆头部:“我不相信吴先生的鬼话。”

吴紫皋虽然日常鬼话连篇,最爱编瞎话哄美人,此时当面被弥雪洇拆穿,还是有些尴尬。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宋凌霄,又看了看卿卿姑娘,后两人均是一片沉默,似乎默认了弥雪洇的话。

“你们呀……真是,看我吴某人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既然礼部说要整改,那就整改呗。”吴紫皋终于松了口,不过,他是没有那么容易服输的,“但是,礼部只下发了这么一个公函,没有说明修改标准,我不知道该怎么修改呀,要不然宋坊主去详细了解一下,再经过弥编修,告诉我,不要突然闯过来了。”

宋凌霄撇嘴,你以为我愿意千里迢迢冲过来,还不是要揪着你当面威慑一番,弥雪洇可没有这个功能。

“好罢,我去详细问一问,问明了标准,再由弥编修告诉你。”宋凌霄道,“弥雪洇,你没啥事儿的话,跟我一起回达摩院。”

“哦……好。”弥雪洇站起身来,小步快走到宋凌霄身边。两人一道离开满金楼。

吴紫皋十分遗憾地望着弥雪洇小美人离开的背影。

“卿卿,你说他们两个人长得是不是有点像?”

“卿卿并不觉得呢。”

“卿卿,不是你第一次见到弥编修的时候,跟我说他们两个人的眼睛有点像么?”

“卿卿没有说过。”

“……”

宋凌霄将弥雪洇带回达摩院,把陈燧审过的《银鉴月》拿出来,让弥雪洇看。

弥雪洇有些诧异地望着这本已经审过的稿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夜之间就能完工的工作量。

“宋公子……早有准备?”弥雪洇收了泪意,抬眼望向宋凌霄。

“不错。”宋凌霄将手指撑在审过的《银鉴月》的书页上,给弥雪洇介绍这里面的修改符号,不同颜色代表什么意思,有些地方完全划掉了,就是直接删除,有些地方则是标记出来,需要修改,因为白花花的内容里还牵扯到主线剧情和人物纠葛。

弥雪洇这才想起来,似乎在之前的那一次选题会上,宋凌霄就提出了要出两个版本的《银鉴月》。

所以,礼部公函,不仅是预料之中的事,而且还很有可能是宋凌霄做的局。

弥雪洇冰凉的手指,这时才微微恢复了些热度,他捂住心口,仍然能感觉到扫黄的消息传来时噗噗跳动的心慌。

“这就是我们最后准备定稿的‘洁本’。”宋凌霄对弥雪洇说,“现在就要看你的说服力了,让吴紫皋同意这个版本的修改结果。”

弥雪洇迟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在吴紫皋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说服力。

“来,我教你个法子。”宋凌霄招呼伙计拿来一本新的《银鉴月》样书,坐下来,将终审版《银鉴月》和崭新的《银鉴月》样书并排放在一起,翻到第一处修改的内容,拿起朱笔,对照着终审版《银鉴月》修改的地方,在新本子上面对应的位置全部划掉,“你先照着终审版,把所有删修内容,全部标出来划掉,用最严格的方式卡一下,然后拿着这个严格的本子去找吴紫皋,告诉他,这是按照礼部的意思改出来的,让他看一看行不行。”

弥雪洇恍然,一开始把要求卡到最严格,吴紫皋如果不同意,再放松要求,直到达成终审版的修改结果,他懂了。

“这中间需要很细心,有非常多琐细的工作,你能做好吗?”宋凌霄直起身子来,问道。

“我能!”弥雪洇坚决地点了点头。

“很好。”宋凌霄抚住他的肩膀,低头冲他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弥雪洇脸上微微发热,眼神亦明亮起来,果然,这世上没有宋公子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要跟着宋公子,他就能摆脱那种被命运摆布的挫败感。

……

弥雪洇很忙。

一天到晚都沉浸在《银鉴月》的修改工作之中,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间。

《银鉴月》已经上市,现在是凌霄书坊的重点作品,舆论把它推到了风口浪尖,官府随时有可能下文封禁这本书,所以,“洁本”必须尽快定稿。

弥雪洇深知这一点。

在以前的人生之中,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弥雪洇从来没有为了一件事投入全部精力。

在清馆学习如何伺候人的时候,弥雪洇也同时学了弹琴、唱歌和跳舞,但是学那些的目的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价格,在第一次卖身的时候卖出一个好价钱。

弥雪洇内心里一直抗拒着学那些,因此学起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调教师傅偶尔会责备他,但是不会逼着他学,因为弥雪洇未来的主要职业方向还是伺候人,只要吃得少,身段好,早睡早起养护皮肤和头发,就算平时都在床上躺着,也算是敬业。

所以,前面十五年的人生,弥雪洇并不知道为了一件事心甘情愿投入全部精力,是怎样一种充实和快乐。

现在他感受到了。

感谢十六岁那一年的转机,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卖身的命运,却被宋郢买了回去,认识了宋公子,从此以后……他仿佛可以企及到正常人的幸福了。

“小弥?!”

国子监学堂外的走廊上,高大英俊的青年连着叫了几声,美貌少年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终于急了,提高了声音。

“啊……”弥雪洇回过神来,抬头看向青年英俊端方的脸,不由得有些诧异,“薛公子?”

弥雪洇对薛璞的第一印象很好,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之后薛璞的行为,就让他有点为难了。

薛璞三番两次找到他,在他说忙的时候,仍然坚持跟他说话,跟他一路走,甚至还尾随他找到达摩院前,想要强行冲进达摩院找他——这是达摩院门前的伙计告诉弥雪洇的。

这种行为,弥雪洇并不陌生……一般都是些眼神奇怪的陌生男子会做出的事,只是,他没想到,竟然相貌堂堂、正气凛然的薛璞也会这么做。

之后,弥雪洇便开始有意地回避薛璞,薛璞来他们学堂门口找他的时候,他就当做没看见,窝在学堂里不出来,薛璞到国子监校门口堵他的时候,他就绕到侧门出去。

这些天,他一直很谨慎,所以两人相安无事。

谁知,今天课间休息时,他琢磨着今天要修改的那一段,不知不觉就走到外面走廊上了,结果被埋伏在那里的薛璞堵了个正着。

“你为什么对我避而不见?”薛璞英俊的脸上腾起一阵恼火的潮红,更显得他饱满的嘴唇红润鲜明,薛璞知道自己外部条件不错,至少那些目中无人的贵女们在他面前都会放下矜持,以跟他说两句话为乐事,京州的勋贵交际圈里,谁勾着他多说了两句话,过两天都会传一阵流言,说薛家玉树要和谁谁家的贵女联姻了。

薛璞从踏入京州勋贵社交圈以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过,对一个人穷追猛打,而这个人对他爱理不理——关键是,这个人他还是个男人!

弥雪洇怯怯地看向薛璞,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小声说:“我……我没有。”

薛璞怒从中来,上前一步,将他挤在墙和自己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弥雪洇只有十六岁,个子和普通少年差不多,却因为身段过于纤细,显得十分娇小,被薛璞这样高大的身躯一压,顿时像笼罩在巨石阴影下的小白花一样可怜兮兮。

薛璞怒气冲冲:“你说谎!”

“我没有……我只是……”弥雪洇的声音颤抖起来,纤细的双手抵着薛璞的胸口,试图让他离自己远一点,“我只是很忙……”

然而弥雪洇这样的动作却起到了反效果,薛璞一把抓住了他两只手,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弥雪洇感受到了火热的心跳,薛璞只觉从弥雪洇软软凉凉的小手中传来一股燥热,化成一股邪火在他身体里上下左右地乱窜,找不到突破口——弥雪洇是个男人!

“你忙什么!你有什么可忙的!宋凌霄的新书不都已经上市了么!日销售又压过了我们清流书坊,你现在很得意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