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霄来到小树林时,陈燧正站在一棵大柏树下面,好像没看见他走过来一样,兀自玩他的草叶子。
宋凌霄知道陈燧是生气了,他走过去,把腿往陈燧脚前一伸。
陈燧挑眉望他:“干什么?”
宋凌霄道:“我的新裤子。”
宋凌霄的裤子上结结实实印着个白印儿,刚才陈燧踢的。
“我不记得国子监新换过校服。”陈燧面无表情道。
宋凌霄绕到他旁边,往树上一靠,嬉皮笑脸地偎向陈燧:“你生气啦?”
陈燧本来只是有五分生气,被宋凌霄这耍赖撒娇的劲儿一激,顿时上升到六分,这小无赖真以为这次也可以用耍赖的方式给糊弄过去吗?
“真的不是我想雇佣弥雪洇,你也知道,吴紫皋那个人脾气怪得很,他提了这个条件,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不给我出,我又有什么办法?”宋凌霄夸大难度,反正陈燧又没法确认。
陈燧冷声道:“他不出就别出。”
宋凌霄知道陈燧对吴紫皋意见很大,对弥雪洇意见更大,现在这俩人捆绑到一起了,他一定十分厌恶这个组合。
可是,宋凌霄马上就要把这本《银鉴月》作为重点作品推出去,他必须得到陈燧的支持,至少,不能是反对。
“那现在我们已经谈妥了条件,他也答应出版了,我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谈下来的,你总不好叫我回去把他们拒了吧?就说这个项目不做了,因为我们书坊的大领导不允许。”宋凌霄把脑袋往陈燧肩膀上一歪,眼瞅着他,整个人似没有骨头站不直,赖皮糖一般粘上去。
“你别来磨我,当初你做决定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陈燧冷着脸,原则性特别强地拱开宋凌霄的身子,“你叫弥雪洇进来,我就退出。”
宋凌霄心里咯噔一下,陈燧竟然是来真的,他还以为当初这句话只是气话,转头就忘记了。
谁知道陈燧这个小心眼,竟然能记这么久。
“哎!”宋凌霄使出浑身的水磨工夫,把陈燧粘了又粘,各种做小伏低,都没能让陈燧动摇一下,他有点着恼,问道,“你王爷架子大,总该讲道理吧,弥雪洇到底怎么你了,你这么和他不共戴天的。”
听完这话,陈燧站直了身子,转过脸来:“我是为了谁。”
宋凌霄心下一软,拉住陈燧的衣袖:“我知道你是为了我,那你就不能为了我,先忍他一个月吗,我保证,你会赞同我……”
忽然树林里一阵飒飒作响,好像有人过来了一样,陈燧抹开宋凌霄的手,从树林另外一边出去了。
宋凌霄站在原地,往树林外看去,并没有人,只是一阵风。
……
五月初二,第三届选题大会。
参会人员:宋凌霄,云澜,梁庆,新任编修弥雪洇。
全盛时期的八个人,到现在只剩下一半。
尚大海仍然在研究他的秘密武器,蓝弁随军出征,苏老三告病在家,陈燧……没来。
陈燧真是说到做到啊。
既然规矩定下来了,所有选题都要经过选题大会,四个人也得开。
“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在梁庆的推荐下,我接触到一本书,也接触过了作者,打算作为咱们书坊今年的重点作品推出。”宋凌霄说道,“不管什么样的作品,都要经过选题大会,这本书也不例外,今天,我们的选题大会就来讨论一下出版可行性。”
“啪啪啪啪”,梁庆率先鼓起掌来。他的掌声显得会议室更空旷了。
“我先介绍一下我们的新成员,这本书的编修,弥雪洇。”宋凌霄看向弥雪洇,弥雪洇雪白的小脸顿时羞红,他垂着脑袋,根本不敢抬起头。
云澜友善地说道:“太好啦,这样编修就不是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云澜最近在研读《六藏斋全集》,听说了宋府中新来了一位公子,还没正式见过面,但想来宋凌霄愿意聘这位弥雪洇弥公子做编修,应当是学富五车之人,云澜便进一步问道:“不知弥公子读些什么书?”
弥雪洇顿时把脑袋耷拉到双臂之间,只看见他的耳朵露在外面红得发亮。
“咳,云澜,他是小说的编修,不是举业书的编修。”宋凌霄提醒云澜。
来自学霸的友善问候,有时候也是学渣不能承受之痛。
“噢,原来如此。”云澜乖乖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他也没读过几本小说,确实聊不上。
宋凌霄将话题拉回正题:“现在就请弥编修来介绍一下这本书的内容,我来补充。”
弥雪洇虽然已经提前接到了宋凌霄的通知,他必须要在五月初二的选题大会上发言,他也确实把《银鉴月》扎扎实实地读了一遍,还请吴紫皋帮他写了一份剧情梗概,经过许多天的练习和失眠,弥雪洇仍然无法从铺天盖地的压力之中站起来。
“弥编修?”宋凌霄看向弥雪洇。
弥雪洇还是没有回答,云澜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嗨,宋老板,你干嘛让弥雪洇讲这么重要的选题啊!”梁庆忍不住抱怨道,“他哪儿能讲得清楚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吴紫皋为什么叫他做编修——”
“我可以讲清楚!”弥雪洇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他涨红着脸,眼眶里带着泪光,神情却十分坚决,“《银鉴月》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大聿年间的故事,作者紫皋哭哭客……”
弥雪洇缓慢而清晰地概述出他已经练习过几百遍的内容,虽然慢,但是明白晓畅,没有遗漏,将《银鉴月》的故事娓娓道来,倒是令人意外的清晰完整。
宋凌霄点了点头:“弥编修准备这一段梗概,准备了十天时间,这十天里,国子监一放学,弥编修就来到达摩院,和作者一起讨论《银鉴月》的内容,昨天初一,他更是没有休息,一门心思扑在这件事上,正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弥编修还是第一次当编修,丝毫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凭着个人的努力,他可以把这件事做好,希望大家以后也多多支持他。”
弥雪洇捂住了脸,这一次是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从担任编修的第一天开始,弥雪洇便拿出了全部的热情去做这件事,他本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的,因缘巧合,吴先生和宋公子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他决不能让他们失望。
虽然一上来什么都不知道,弥雪洇有点着慌,幸亏吴先生足够耐心,给他时间叫他先把《银鉴月》先通读一遍,哪里不懂在手把手地教他……当然,手是没把上,因为宋公子派了两个达摩院的伙计一天十二时辰地盯着,决不给吴紫皋单独和弥雪洇呆在一起的机会,因此,吴紫皋想让弥雪洇坐在他腿上一起看书的邀请也被伙计出言呵斥而中止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吴先生都是个好人,懂得很多道理,世故人情,都会掰开来细细地给弥雪洇讲,从来不会嫌弃他笨。
就这样,弥雪洇度过了非常充实的十天,每天除了吃饭和小睡一觉的时间之外,全都扑在了《银鉴月》上,甚至连在学堂里上课的时候,他都在纸上偷偷地画《银鉴月》的人物关系。
中间薛璞跑到初级班门口闲晃,“巧遇”了几次弥雪洇,想跟他说话,都被正在打腹稿、斟酌一个句子怎么说的弥雪洇给无视了。
某一天放学,薛璞在国子监大门口堵到了弥雪洇,想跟他一起回家,如果能一起吃个饭就更好了,真别说,宋府的厨子确实不错,比他们薛府的粗茶淡饭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然而,薛璞的如意算盘再一次落空。
弥雪洇急匆匆地从薛璞眼前跑过,压根没看见薛璞——这么高大、这么英俊的一个适龄男青年!
薛璞很受伤,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弥雪洇的手腕。
弥雪洇跑得急,突然被人拽住胳膊,拉了回去,吓了他一大跳,惊叫一声:“哈啊!”
薛璞顿时有点不好意思,感觉周围投来许多奇怪的目光,他急忙用身体挡住这些视线,将弥雪洇圈在由自己手臂和胸怀组成的小空间里。
“小弥,你去哪里?怎么都不理我?”薛璞低头问道,看见弥雪洇精致的小脸,手里握着纤细的手腕子,他又可以了。
“啊……我有点忙……”弥雪洇抬起头,看见是薛璞,他才松了口气,“薛公子,你找我有事吗?”
薛璞有点受伤,敢情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吗?
不过,俩人确实也没熟到那个地步,突然之间说这样唐突的话,也不符合薛璞的家教。
“从上次遇到小弥,我就一直很担心,恐怕那些坏人还会对小弥不利,这些日子都茶不思饭不想,唉……”薛璞十分正人君子地表达了自己堵住弥雪洇是有正当理由的,“宋凌霄人呢?为什么还是小弥一个人回家?这样太不安全了,不如我陪……”
“唔……薛公子不必担心,兵马司已经加强了附近的防卫,宋大人也派了人暗中保护我。”弥雪洇有点着急,秀眉微蹙,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薛璞的大手中挣脱出来,“我还有事,请、请薛公子放开我。”
薛璞尴尬地放开弥雪洇的手腕,由于手感太好,他都忘了自己把人家握得那么死。
弥雪洇揉了揉手腕,又要走开。
薛璞好不容易堵住他,哪儿能那么容易就放他走,立刻跟上一步,问道:“小弥最近很忙啊?不知道是在忙什么呢?”
弥雪洇的脾气还是挺好的,此时心中却腾起一股无名恼火,看到在忙,还问忙什么,谁有那个时间跟你解释!
“我要去达摩院。”弥雪洇简短地说道。
“达摩院?”薛璞一惊,“你、你去达摩院干什么?”
显然,薛璞是产生了误会。
因为长得太好看,性子又太软,害怕在红尘中被人欺负,所以决定剃度出家?
“嗯。”弥雪洇看准薛璞发愣的时机,从他旁边的小缝隙挤过去,飞快地顺着墙根走了。
薛璞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正待劝解弥雪洇,为了几个强盗,不值得,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比如……诶,等等,弥雪洇去哪儿了?
……
后来,薛璞跟踪了一次弥雪洇,总算知道,原来弥雪洇并不是看破红尘要出家。
而是——被宋凌霄给拐进了凌霄书坊!
凌霄书坊,这个可怕的组织,没有人知道它的运作模式,但是它出的每一本书都很成功,它横跨两个毫不相干的领域,举业和小说,两个领域都干得很成功,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除了宋凌霄有强大的背景以外,还有一种可能是通过全面压榨编修的精力和人脉以从中攫取最大利益。
据说,《江南书院时文选》的编修,就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神童,宋凌霄发现了他的才华之后,将压榨的魔爪伸向他,逼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给他焚膏继晷地编书,从《京州密卷》到《时文选》,压榨的对象都不带换人的,偏生这神童年幼无知,不知道为自己争取劳工权利,被宋凌霄这个黑心奸商逮着薅羊毛,小孩儿年纪轻轻的头就秃了,据说面相像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特别可怕。
薛璞想到此处,心下顿时凉了半截,想一想满头青丝、雪肤花貌的弥雪洇,马上即将被压榨成头发寥寥、满脸褶子的大爷,薛璞不能忍!
世间残酷,莫过于将美的东西打碎在人眼前,越美越心碎。
弥雪洇……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薛璞上前一步,就要硬闯达摩院。
门后守着的两个伙计,见状出来,将薛璞挡在门口,告诉他这里面不对外开放。
“我要找人!我要找宋凌霄!”薛璞大叫,指望着里面的弥雪洇能听见,“让他把弥雪洇放出来!”
两个伙计对视一眼,来闹事的,啥都不说了,抄扫帚!
两支扫帚叉向薛璞,将他叉出台阶外。
奈何薛璞身材高大,年轻力壮,一手把着一支扫帚,竟将两个伙计的力气截住了,他冲着达摩院的大堂里喊道:“小弥,小弥,快出来!你想当编修,我介绍你去清流书坊!”
“说了不开放了,你嚷嚷什么!再嚷嚷我们报官了!”伙计们也来了火气,可好,看你斯斯文文的,竟然是来挖我们小老板墙角的,不能忍!
薛璞只觉扫帚上的力气又增大一倍,他迫不得已后退一步,两手把着扫帚杆,大喝一声——
扫帚夹得更紧了。
薛璞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虽然吃得好,长得高,有一股莽力,但是论持久和技巧,还是不如劳动人民,两个伙计将薛璞夹到街道中间,众人纷纷看过来,薛璞又羞又恼,威胁道:“你们、你们放开我!你们这是当街逞凶!我告诉你们,我爹是二品大员,要捉你们这些小蟊贼,简直易如反掌!”
两个伙计一愣,二品大员,听起来是惹不起。
薛璞趁机一抖身子,从扫帚十字夹中挣脱出来,抚了抚衣服上的灰尘,恼火地说道:“我这身监生服只有一件,扯坏了,看你们怎么赔!”
两个伙计顿时有点慌神。
“薛璞,你放学不回家,在这杵着干什么呢?”
这时,一个阴沉沉的声音传来,语气里的不耐烦格外明显。
薛璞悚然一惊,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身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身玄色长衫的少年正站在三步之外的地方,负着手,冷冷地看着这边。
薛璞两腿一软,差点噗通给跪下,好巧不巧,竟然被他当街遇到这位。
刚才,他端出他爹吏部尚书薛从治的品级,只不过是为了吓唬吓唬两个伙计,好叫他们快些让开,并没有其他意思,薛璞家教森严,很少有仗势欺人的时候,今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了弥雪洇,就嘴巴一秃噜,说出这等狂妄之言来。
说出狂言倒也罢了,偏偏被他爹最为看重的六王爷给听见了。
薛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爹薛从治,一个二品的吏部尚书,实权掌握者,不去和清流一派的重臣们攀关系,却暗中与这个不得势的六王爷往来,似乎对六王爷言听计从,十分推崇,时常也在家里教育薛璞,要对六王爷尊重,要观察六王爷的举措,自己思索为什么六王爷要这么做,从中揣摩道理。
只是朝臣不能与王爷交往过密,薛从治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从来没有被抓到过马脚。薛璞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朝臣不能与王爷交往过密,那是皇权不容分散,皇上继位之后,六王爷年纪还不大,尚在宫中起居,朝臣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渐渐地,大家也都淡忘了这么一个被边缘化的皇室子弟,直到他出来国子监读书,也没有哪个官员子弟愿意冒风险和他攀扯关系。
薛从治明知道危险,还要和六王爷往来,甚至只是一个小厮传来六王爷的口信,说要临时征用薛府给落水的朋友更衣,薛从治二话不说,便将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薛璞实在看不明白,他爹一个二品大员,何至于此。
虽然不明白,但事实摆在那里,薛璞一向受到的家庭教育就是要遵从父亲的意志,所以,对于六王爷,他是又敬又怕的,仿佛天生带着一股子看见六王爷就腿软的本能反应。
此时,六王爷骤然出现在他身后,面露不耐之色,薛璞一改之前的趾高气昂,战战兢兢道:“回禀六王爷,我是来找……来找我在国子监的一个同学的,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进,所以我才说了些孟浪的话,还请六王爷千万不要在我爹面前提起此事。”
陈燧瞥了薛璞一眼,在他记忆里,这个薛璞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挺可怜的,自己喜欢的人被自己爹抢了,说起来薛从治也是个谨慎刻板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突破伦常的行为,陈燧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今天,这个薛璞却有点讨厌了。
“你那个同学是被绑架进去的么?”陈燧冷冷问道。
“不、不是……”薛璞方正的额头上沁出晶莹的汗珠,“是自己走进去的。”
“既然如此,你在外面叫什么,明天上学时见不到面么?”陈燧打量他身上的深蓝校服。
那意思很明显了,你在外面丢人现眼,也就罢了,还要牵连上你爹和国子监,叫京州百姓笑话,实在是对不起你书香门第的出身。
薛璞闹事时还未觉怎样,被陈燧这一打量,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连连向陈燧低头认错。
“去,以后别让我在达摩院附近看见你。”陈燧轻声斥道。
薛璞只觉得像是被长辈教训了一般,心里十分服气,还有点侥幸,他正待遁走,又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等等,”陈燧问道,“你刚才说介绍谁去清流书坊当编修,是什么意思?”
“呃……”薛璞没想到陈燧问起这件事,便跟陈燧介绍了一番宋凌霄的黑作坊,以及他是怎么把人骗进去榨干的,因为担心黑作坊无法给弥雪洇提供劳动保障,所以薛璞才来找弥雪洇,告诉他可以介绍清流书坊的编修职位给他,毕竟,国子监的学生有这个资本,第一份工作格外重要,进入清流书坊这样有声誉的、体制健全的大书坊,弥雪洇才能学到更多。
陈燧听得直皱眉,他的点却不是薛璞那堆废话,而是——
“你说弥雪洇忙得没空干别的?”
“啊,是的。”薛璞丝毫不介意在陈燧面前多黑一黑竞争对手,便将坊间传言,说凌霄书坊是通过压榨编修起家的,什么十二岁的童工老得像六十岁,什么作者之所以戴席帽是因为年纪轻轻就秃了,如此这般,在陈燧跟前说了一通,最后表达了他对弥雪洇的担忧,“小弥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整天神神道道的,一放学就冲进这里,也不知道晚上做到多晚,倒是那个宋凌霄非常清闲,听他们班的人说,他每天上午就开始逃学了。”
薛璞是从小被当成好学生教育的,对于这种扰乱监纪监规的行为深恶痛绝,他表现出了对宋凌霄逃学行为的唾弃。
陈燧听着听着,冷冰冰的脸色,却多云转晴。
弥雪洇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一放学就冲进达摩院。
晚上不知道干到多晚。
忽然之间,他就明白了宋凌霄的策略。
既然无法摆脱对手的纠缠,那就先发制人,搞出一堆事儿来纠缠住对手,让对手无暇分心旁顾,如此一来,在真正需要发力的时候,对手就会因为精力不济而败下阵来。
真不愧是小机灵鬼啊。
把弥雪洇收编,让他成为凌霄书坊的编修,承担年度重磅作品的编修任务,重任在肩,弥雪洇自然是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银鉴月》上的,这样一来,弥雪洇就没空纠缠宋凌霄了,也没空在拉拢宋郢、边缘化宋凌霄的宋府主战场上有什么作为。
高,实在是高。
陈燧想明白了,嘴角禁不住上扬,看在薛璞眼中,却是十分可怕,六王爷不愧是城府极深之人,听到他吐槽凌霄书坊,竟然会露出如此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到底是想到哪一步了呢?一定不是薛璞这等涉世未深的耿直青年可以了解的。
“六王爷,今天您碰到我的事儿,请千万别向我爹提起。”薛璞连连讨饶。
陈燧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这件事就这么揭过。
薛璞松了一大口气,自然没功夫再去琢磨弥雪洇什么时候从达摩院里出来,急急忙忙地走开,叫了一辆马车,回薛府去了。
陈燧抬头往上看,只见“达摩院”三个字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余晖中熠熠发亮。
今天是五月初二,达摩院选题会的日子。
陈燧径自走上台阶,从两名恭恭敬敬候着的伙计中间穿过,往二楼会议室行去。
……
与此同时,《银鉴月》的选题大会,也进行到了投票环节。
由于弥雪洇是《银鉴月》的责任编辑,宋凌霄又是项目挑头的人,他们二人不参与投票,剩下的,也就只有……
云澜和梁庆俩人。
“我同意!”梁庆“哗”地打开折扇,得意地摇了摇,“云澜也同意吧。”
云澜迟疑了一下,没说话。
主要是,这个作品,实在不是他熟悉的领域,而且他也不是目标读者,反正就他自己来说,他肯定不会看这种书的呀!
宋凌霄也觉得这个事儿有点尴尬,云澜能安静地听了这么久,还没有因为剧情过于鬼畜而捂住耳朵逃走,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弃权吧。”云澜说。
这个决定是比较合理的,只是,现在就两票,一票赞成,一票弃权……感觉民意基础比较狭窄啊。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门上“平等发言”的牌子一阵抖动,牌子下面被细心的掌柜挂上的小石子流苏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宋凌霄抬起头,就看见说了自己绝对不来的陈燧,正大步走过来,拉开一把椅子,坦然地坐了进去。
宋凌霄:?
“六王爷!您来了,快请喝茶。”梁庆立刻切换成了狗腿状,接替掌柜的活计,给陈燧倒茶。
“你……”宋凌霄迟疑道,“怎么来了?”
弥雪洇也抬起头,有些害怕地看向这个冷峻的少年。
“我反对《银鉴月》出版。”陈燧开门见山地说道,向宋凌霄扬了扬眉毛。
宋凌霄磨牙,陈燧你很嚣张啊!
前面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说,有弥雪洇没我,现在又食言而肥了,陈燧你吃下去的誓言加起来能不能胖十斤!
陈燧十分坦然地往椅子背上一靠,两只修长劲瘦的长腿往桌腿上一蹬:“不是平等发言吗?我不可以说话?”
宋凌霄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你可以……”
“既然可以,我就说一说我觉得这本书差在哪里。”陈燧不疾不徐地说道,他甚至还很嘚瑟地加了一句,“弥雪洇是吗?我接下来这些话不是针对你,主要是针对宋坊主。”
弥雪洇悄无声息地把他准备的一大沓材料拨拉到远离陈燧的角落,缩成一小团,尽量减少存在感,猛然听见陈燧提起他的名字,他情不自禁“嘤”了一声。
宋凌霄的假笑渐渐扭曲:“说,有本事你就说!”
“首先,这本书过不了审,就算上市,也会被禁。”
“其次,这本书的故事走向,不符合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套路。”
“第三,这本书讲故事的方式,涉及到商业活动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没有重点,读来甚是无聊。”
陈燧一针见血地指出《银鉴月》的问题,听得宋凌霄胸口一阵堵,那边小云澜虽然还没有通读过《银鉴月》也不打算看,但是陈燧这么一说,他凭着刚才听弥雪洇的介绍,以及一些选段的试阅,发现确实如此,不由自主地点起头来。
“弥编修,”宋凌霄切齿道,“记下来。”
“啊……是……”弥雪洇立刻铺开纸,将陈燧说的三点记下来。
“你的意见,很有道理,但是也不是完全弥补不了……”宋凌霄试图开始解释。
“等等,我还没说完,”陈燧给了宋凌霄三记窝心脚之后,不等他反应,又来了一记回马枪,“最糟的是,这书这是诲淫诲盗的极致,很容易被清流书坊举报。”
气氛一阵凝滞。
陈燧最后这一句,简直太踏马的有道理了!连《银鉴月》的大力支持者梁庆,都笑不出来了。
清流书坊自从上一次和上上一次跟凌霄书坊对垒并且惨败之后,一直在寻找复仇的机会,见缝插针就要黑一黑凌霄书坊,他们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小组,给《江南书院时文选》挑刺,连续挑了一个月,将真真假假的错误汇集成一个小册子付梓,题目叫《时文错漏考》。
拿到这个小册子的时候,宋凌霄非常无语,倒是云澜很开心,因为他又可以查缺补漏了,而且还是别人帮他总结好的。
清流一派的首领,内阁大学士沈冰盘倒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说了让《时文选》进入清流书院课外必读书目,转天就放上去了,只不过书院中的夫子老师们,将这本《时文选》拿出来时,总是作为大家来找茬式的反例,下面人的器量之狭小,可见一斑,不过也能说明,在清流一派内部,反凌霄书坊的意见还是甚嚣尘上的。
本来清流书坊攻击的重点,还有《金樽雪》这部通俗小说,但是自从《金樽雪》在礼部的邸报上连载,受到多位朝中大员追捧,清流书坊便也不敢再指斥这本书是诲淫诲盗。
两家书坊之争,随着凌霄书坊的业务全面转向通俗小说出版,而逐渐趋缓。
但暗流仍在涌动,清流书坊并没有就此罢休,嵇清持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丢了那么大的一个丑,一定是要找机会扳回一城的。
……
会议室内一阵死寂。
宋凌霄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啪”地放下茶杯,目光炯炯地看向陈燧:“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开始解释。”
陈燧微微扬眉,那意思是,请。
“首先,你说的第一点和第四点是一点,分开来凑条数是没有意义的行为,所以我就合并起来解释。被举报,被禁了,怎么办?”宋凌霄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众所周知,许多名留青史的书,因为其内容的超越性,而在颁布上市后没有多久,就沦为禁书,但是,沦为禁书,有没有影响这些著名书籍的销售和传播呢?答案肯定是有,但是影响到什么程度呢?人们因为它被禁而掏钱购买的比例高,还是禁止销售后带来的渠道损失多呢?我现在不展开论述,但是可以告诉你们结论,官方禁止不仅不能降低一本质量过硬的书籍的销售,反而还会带动它的宣传。”
陈燧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而且,我们要做两手准备,如果被禁了怎么办,我们肯定不能坐以待毙。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两个版本的《银鉴月》,一个是符合作者要求的,未对敏感内容进行删减的版本,这个版本推出去主要是为了应付作者的——弥雪洇你不要记这一块——另一个版本则是符合衙门要求的,删减到能过审的‘洁本’,据我观察,《银鉴月》的敏感内容和它的剧情是油水分离的,删掉那些敏感内容,并不会影响主线剧情,但是,作者不同意,怎么办,我们就让衙门来倒逼作者同意。”
说到此处,弥雪洇、云澜和梁庆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他们的老板并不是没有估量到这个问题,而是早就想到前面去了。
而陈燧则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用那种“你还是太年轻”的语气说道:“你以为衙门是什么,会给你磨人的机会?”
“哼,衙门自然不会给我磨人的机会。”宋凌霄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燧,“但是某些人有!”
就是这么厚脸皮,就是这么嚣张!
陈燧呆住了。
另外三名旁听的无辜群众一脸茫然,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听不懂宋凌霄和陈燧的对话了?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们和宋陈二人给隔开了!
之后,宋凌霄若无其事地解释了第二点和第三点:故事走向不符合人民群众喜爱的套路,男主中间就挂了,也没有神仙爱情,坏人活得比好人还长等等,宋凌霄说,这本书又不是言情小说,当然不符合言情小说的套路,宣传的时候需要改变策略;
叙事手法太过琐细,这是一种创新的叙事手法,是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叙事之后的一大特色,它的语言更接近生活,衣食住行方面又精致地描写了富商家庭的现实情况,在普通百姓看来,不仅不会觉得磨叽,还会觉得很新鲜,甚至通过阅读获得“我也吃到了、穿到了、享受到了”的快感。
而陈燧之所以感觉不到,就是因为他脱离了群众。
经过宋凌霄的一番侃侃而谈,参会众人深感折服,还是宋公子/老板高屋建瓴,那还等什么,就继续推进啊。
最终,在陈燧的刺激之下,《银鉴月》以两票赞成,一票反对,通过了选题大会。
……
会后,天色已晚,大家各回各家。
宋凌霄盯着弥雪洇做完会议记录,俩人最后离开达摩院,从楼梯上走下来,大堂笼罩在淡淡的月色之中。
自从上次宋郢传达了那样的意思,只要宋凌霄跟弥雪洇在一起,回去晚一点也没事,果然在这种情况下,就再没查过宋凌霄的宵禁。
宋凌霄心中叹息,这回他还得指望弥雪洇带他飞。
待走出达摩院,来到街口,往北一拐就是宋府时,宋凌霄却停了下来。
“你先回去,”宋凌霄对弥雪洇说,“我过会儿就来。”
弥雪洇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街角屋檐下,背靠着墙,好像在欣赏月色的玄衣少年身上。
“嗯……”弥雪洇低下头,抱紧了胸前的会议记录和材料,“那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