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霄和梁庆一起赶到竹西路。
路上,梁庆已经跟宋凌霄说明了情况。
吴紫皋本来是打算找卿卿的,谁知他在洒金河畔的一家茶馆里坐了一会儿,就改变了主意,去那竹西路的青玉馆,寻访一位清倌,似乎是打算换换口味。
有人看见茶馆里,有一位穿着白衣的美人临窗而坐,吴紫皋进入茶馆之后,便上前搭讪,那白衣美人听他说了一阵,留下了一张名牌,叫他去青玉馆找雪洇。
吴紫皋一向喜欢这种随缘聚散的艳遇,因此没有拒绝,从善如流地前往青玉馆。
“你听清楚了是雪洇?”宋凌霄抓住那名茶馆伙计问道。
茶馆伙计见到宋凌霄身后的梁庆,以及满金楼几个身强体壮的打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坏了!”宋凌霄撂下伙计,立刻拔足狂奔。
梁庆好不容易才追上他,别看宋凌霄长得瘦弱,跑起来快得像兔子似的:“你、你要去哪儿?”
“青玉馆啊!”宋凌霄还有气儿回头跟梁庆说话。
“叫、叫马车啊!”梁庆上气不接下气。
宋凌霄这才反应过来,跟着梁庆叫了一辆马车,带着两个打手赶到青玉馆,这时候距离茶馆老板说的吴紫皋差不多到达青玉馆的时间,已经有一个时辰之久了。
宋凌霄心中无比懊恼,他怎么就一个没留神,让弥雪洇听见了他和梁庆的对话!
弥雪洇这个人的脑回路非常奇怪,他经常明知道有危险,还要深入险境,明明没有自保能力,还要把自己置于虎口之中。
也幸而他是《雪满宫道》的主角,《雪满宫道》是个绿江文,他的主角光环和护花使者薛璞,让他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
可是,眼下,弥雪洇因为剧情变化,还不认识薛璞,宋凌霄真不知道,他孤身一人返回清馆,约见吴紫皋,到底是打算干嘛?!
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况之下,弥雪洇哭着说两句“不要”,别人还以为他欲拒还迎。
简直越想越可怕。
宋凌霄也跟着暴躁起来。
马车一停下,宋凌霄便跳下车,梁庆招呼两个打手跟上,四人一路冲进青玉馆。
男老鸨是个有眼力见的,一看见四个人没啥好态度,以为是恩客来寻衅的,立刻就叫人去拦。
“我是满金楼梁庆,我要找个人。”梁庆突然硬气起来。
他的名头还是有几分威慑力,男老鸨赔笑上来,说道:“哟,这不是梁老板么,怎么,今天想来尝尝鲜?”
梁庆啐了一口,问道:“别给爷扯那没用的,我问你,弥雪洇呢?”
男老鸨一愣,骂道:“我就知道那丧门星突然回来准没好事!”
弥雪洇其实已经被宋郢买走了,卖身契也不在青玉馆了,只是他自己突然返回,还跟男老鸨说约了一个叫吴紫皋的客人,男老鸨一时间被金钱蒙蔽了双眼,没有细问,就放他养过的这只肥羊进来了。
梁庆稍微一逼问,男老鸨两害相权取其轻,决定出卖弥雪洇和来路不明的恩客,来换取梁庆梁大老板的人情。
于是,宋凌霄和梁庆被带到了外间上了门锁的厢房前。
“你们在门口等着。”宋凌霄说完,一脚踹开了厢房的门,冲了进去。
梁庆啧啧称奇,宋凌霄这腿劲儿可以啊。
房门在空中摇来摇去,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
宋凌霄冲进屋里,目光一扫,就看见床上一条白影,正伏在一个人身上。
宋凌霄脑瓜子嗡的一下,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冲上去,将上面的弥雪洇一把拽开,揪着下面的老男人的衣襟,一拳砸了过去。
“诶唷——”老男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还算方正的腮帮子被宋凌霄这一拳头给打歪了,歪在瓷枕上直流口水。
宋凌霄从床前站起来,轻舒了一口气,他还以为会看到什么无法收拾的局面,因此叫其他人回避,谁知他来的正好,弥雪洇和这个老色批的衣服都还穿在身上。
弥雪洇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抱住宋凌霄的胳膊,身子瑟瑟发抖。
宋凌霄将手臂一展,给他抱,并义正辞严地说道:“你别怕,有我在这,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弥雪洇微怔,抬头看向这个并不比他高大的少年。
吴紫皋在床上疼得哼哼,似乎并没有跳起来继续作恶的意思。
宋凌霄转过身,叫梁庆进来,梁庆带着两个打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一下子把并不宽裕的空地占了一半,屋里顿时拥挤起来。
弥雪洇害怕地躲到宋凌霄身后,偷眼看梁庆和两个打手。
宋凌霄觉察到他一直在发出小小的呜咽声,他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到,便安抚他道:“这是自己人,梁庆,梁老板,我们书坊的销售。”
梁庆冲弥雪洇邪魅一笑,摇了摇扇子,倾身行了一礼:“徽州第一帅,梁庆。”
弥雪洇又挨紧了宋凌霄一些,像找到了庇护者的动物幼崽,躲在宋凌霄身后,怯怯地打量着梁庆。
这时,床上痛苦的呻吟声,终于强烈到不能忽视了,梁庆赶紧叫男老鸨找个大夫,帮吴紫皋把腮帮子推回原位。
吴紫皋扶着腮帮子坐起身来,面色很是阴郁,他的嘴巴还不能放开来说话,否则他就能用山东话把眼前这几个人问候到祖宗十八辈!
宋凌霄这时候才开始正眼打量吴紫皋。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讲故事达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吴紫皋。
听传闻挺有趣的,真人嘛,就挺叫人失望的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他没有秃顶发福。
吴紫皋肤色偏黑,精瘦,个头普通,长相普通,气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偏见的缘故,宋凌霄已经提前送给他一个老色批的称号。
吴紫皋歪着腮帮子在枕头上流口水的第一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宋凌霄暂时无法挥去对他的恶感。
虽然说作品不等于人品,但是……这种人品的人能写出来什么好登西?
“你们这是……”吴紫皋揉着腮帮子,慢慢地用一副带着鼻音的腔调说道,“仙人跳么?”
……
这件事从吴紫皋的角度看来,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仙人跳。
他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如果不是弥雪洇主动勾搭他,他此刻本该在卿卿的房间里小别胜新婚,哪里用得着受这般皮肉之苦!
他承认自己贪恋美色,弥雪洇长得又勾人,来到这种地方么,肯定就是做一些开心的事,谁知道弥雪洇把他勾来了,又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吴紫皋便以为弥雪洇在玩什么情趣,就想配合他一下,结果遭到了非常激烈的抗拒。
吴紫皋无奈,本想就此作罢,谁知他正要起身离开,那弥雪洇竟然主动扑了上来,还把他压在床上,把手伸进衣服里摸来摸去,热情似火,完全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
吴紫皋实在是搞不懂这个弥雪洇了,就在他迟疑是配合弥雪洇,还是再等等的时候,宋凌霄踹门而入,拉开弥雪洇,对着他就是一拳——
“嘶。”吴紫皋捧着腮帮子,那股疼劲儿半天缓不下去。
“这里面可能有误会。”梁庆赶紧过来打圆场,“这样吧,我做东,请大家去满金楼吃个饭,听个曲儿,叫卿卿姑娘出来作陪,如何?”
沉默。
梁庆冲宋凌霄挤眼睛,那意思是,你还想不想签作者挣钱了,赶紧的。
“有什么误会?”宋凌霄顿了顿,“是说开了好。”
吴紫皋捧着腮帮子,皱眉瞅着梁庆:“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吃饭,我只想见卿卿。”
梁庆松了口气,看来还有戏,没有完全翻脸:“成,没问题,去了就叫卿卿姑娘给吴老板揉揉。”
吴紫皋听到这话,态度才稍微软化下来一些,先跟着梁庆下去了。
宋凌霄回过身,打量弥雪洇:“你没事吧?”
弥雪洇摇了摇头。
宋凌霄见他衣服穿得好好的,只是头发稍微乱了点,肯定是什么都没发生了,不过,他冲进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滚到床上去了,这般衣冠楚楚地滚在床上,难不成是在促膝长谈么?
“对不起……”弥雪洇红了眼圈,低下头,小声说道,“其实、其实吴先生并没有对我怎样……是、是我强迫他的……”
宋凌霄:???
什么鬼!
弥雪洇你不是一个狗血弱受么,为什么你突然干起了霸王硬上弓的体力活?!
怎么看你这小身板也不像能弄住中年精壮男子的样子啊!
少顷,宋凌霄带着弥雪洇来到满金楼,梁庆临水的雅间给大家开了个桌子,吴紫皋和卿卿已经落座了。
卿卿手执冰袋,给吴紫皋的下巴冷敷,如今是暮春之初,自然没有什么冰,还是梁庆从地下冰室取来的,免费给吴紫皋用。
吴紫皋看见宋凌霄时,仍然是条件反射地往后躲闪了一下,宋凌霄有点不好意思,给吴紫皋斟茶,送到他面前。
一路上来,宋凌霄算是问清楚了,吴紫皋确实没有强迫弥雪洇,当时那个场面,是弥雪洇扑在吴紫皋身上,想从他衣襟里摸出《银鉴月》的本子,交给宋凌霄,这样宋凌霄就能让他参加达摩院的选题大会了。
宋凌霄对弥雪洇的执着表示惊叹,以及不赞同。
“幸亏吴紫皋人品还行,你没有想过,万一他真的是个老色批呢。”宋凌霄忍不住说道。
“呜……”弥雪洇颤抖起来,仅仅是宋凌霄说出这种可能性,都让他非常害怕。
宋凌霄无语,所以弥雪洇根本没有想好后招,也没有把各种可能性盘清楚,直接就是上,这股莽劲儿怎么和黑旋风李逵有一拼。
弥雪洇兀自小脸煞白,完全没想到在宋凌霄心中,已经把他和一名黑脸壮汉划上了等号。
“来,来,来,大家请入座,大家都是梁某的朋友,既然今天因缘际会,啊,我们在满金楼里热热闹闹地聚一聚,就把前面的误会都说开了,我也给大家做个见证。”梁庆招呼姑娘上前菜。
一碟碟精致的小菜流水般地端上来,主要以软食汤食为主,方便吴紫皋进食,梁庆准备的周到,吴紫皋的脸色又缓和了一些。
“来,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咱们闻名京州的大商人,大老板,吴紫皋。”梁庆给人捧了一捧。
“吴老板。”宋凌霄赶紧站起来给人倒茶。
“不用了不用了,”吴紫皋连连摆手,“这一肚子气,喝不下。”
宋凌霄只好坐下。
气氛稍微有点尴尬,梁庆又介绍道:“这位是凌霄书坊的坊主,宋凌霄。”
他这一介绍,吴紫皋顿时抬起眼来,正眼看向宋凌霄。
“梁老板,”吴紫皋不敢做出太大的表情,眉头却皱了起来,“您是故意让我丢人现眼呢?这宋坊主的大名,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出来?害得吴某人屡屡出言不逊,往后还怎么在京州这条道上行走呢?”
梁庆嘿嘿笑着举杯:“梁某自罚三杯,啊,梁某错了!”
吴紫皋的脸本来就挺黑,这会儿更黑了,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拨弄起了茶杯,闷声说道:“原来是宋坊主,久仰大名,吴某人出言不逊,还请宋坊主宽宥则个。”
“啊……不敢不敢,是我唐突在先……”宋凌霄也不好意思起来。
吴紫皋竟然听说过他么?
“《金樽雪》确实是一本不错的书。”吴紫皋扶着腮帮子,有点懊恼地说,“可惜我这、这脸上难受,没法跟宋坊主畅所欲言……”
“都是我的错。”宋凌霄赶紧检讨,“都是我的错。梁老板,今天这顿的钱我出。”
“得嘞,记在宋老板账上。”梁庆就等着这一下。
吴紫皋叹了口气,想到当时那个混乱的场景,忍不住自个儿闷笑了一声:“卿卿啊,你可能都想不到,对面这位宋坊主,可是个大人物。”
“卿卿知道,他出了那本《金樽雪》。”卿卿微笑道。
“不不,我是说,他拳头特别大,打起人来特别猛,你看我这脸。”吴紫皋显然已经不生气了,只是还在拿这事儿打趣。
卿卿微笑道:“那也是因为吴先生在外面拈花惹草,宋公子替楼里许多姐妹出了一口恶气呢。”
吴紫皋顿时被卿卿这话说得心情愉悦,明明是埋怨他的话,却可以被卿卿姑娘说得特别动听,哎,他干嘛放着卿卿这样的体己人,去招惹路边的小野猫呢,真是。
菜上来之后,吴紫皋就着卿卿的勺子吃了几口,但是咀嚼起来有点不舒服,他怕下巴再掉了,只好放弃。
吴紫皋吃不下了,其他人自然也停箸,梁庆叫人把饭菜撤了,换上上好的大红袍,给大家去去味儿。
既然是记在宋凌霄账上,那肯定是什么贵上什么。
宋凌霄这回也很大气,没跟梁庆掰扯。
相处下来,宋凌霄感觉到吴紫皋是个脾气挺好的人,生气的时候也不会疾言厉色,说话总是留着三分余地,一看就是社会阅历比较多的商人,相对圆滑一些。
因为吴紫皋经常客商游历多地,居无定所,直到四十多岁还没有成家,他到处留情,对每个地方的风俗业都很熟悉,今天在这里对卿卿姑娘温声细语,明天就在别处对另外的情人做小伏低,人都有两面,在吴紫皋身上格外鲜明。
宋凌霄只是做编书的工作,对别人的人生并没有评价的兴趣,只要吴紫皋能把《银鉴月》拿出来给他看一看,他就把吴紫皋当尊贵的生意伙伴供着。
“原来这位小美人并不是图我的钱啊,”吴紫皋听说弥雪洇扑上来在他身上一顿乱摸,为的不是助兴,而是真的想从他衣服里摸出东西来,不禁有些无奈,“可是,吴某人有个规矩,只有猜对全部故事发展的人,才能得到《银鉴月》的本子,小美人也不能例外啊。”
弥雪洇红了脸,默不作声。
宋凌霄叹了口气,这个吴紫皋的原则性还真强,如果他直接说要看《银鉴月》,吴紫皋多半也会拒绝。
说话要讲究技巧,明知道会被拒绝的话,最好就不要说出口。
但是,也有一种情况,明知道会被拒绝,也要说出来。
宋凌霄心念微动,他打算利用一个心理学技巧,来潜移默化地让吴紫皋答应他的要求。
“哈哈,吴老板的《银鉴月》,我也是久闻大名,梁庆经常在各种场合跟我力荐吴老板,不知道是否有机会合作呢?”宋凌霄将第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抛出来。
吴紫皋似乎有些诧异,宋凌霄刚听到他拒绝了弥雪洇,就主动发出请求,年龄不大,自信倒是挺大,该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不懂得吴紫皋的弦外之音呢。罢了,看在他曾经出版过《金樽雪》的份上,就给他点透一些吧。
“宋坊主说笑了,《银鉴月》不过是一部上不了台面的自娱自乐之作,从未想过付梓,而且吴某人另有营生,也不求这个赚钱。不过是在花前月下之时,逗一逗大小美人开心罢了。”吴紫皋明明白白地拒绝了。
弥雪洇听到他拒绝,心中一揪,宋凌霄应该会很失望吧,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结果吴紫皋却干脆地拒绝了。
从宋凌霄出现在青玉馆中,替他打出那一拳开始,弥雪洇的立场就不由自主地和宋凌霄站在了一起,他是个特别悲观的人,尤其是当他认可的人受挫时,他会比对方先感受到失望、挫败、担忧、难过这些负面感情。
然而宋凌霄却并没有失望,他早就料到吴紫皋会拒绝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吴老板果然是淡泊名利之人,我最是敬重吴老板这样的人,可惜不能出版《银鉴月》,实在是太可惜了!”
连梁庆都摸不准宋凌霄啥意思了,他不是会轻易说放弃的人啊!
吴紫皋淡淡一笑:“没什么可惜的,世上的沧海遗珠,都等着宋坊主去打捞呢,不必为了吴某人这部娱乐之作耽误时间。”
梁庆心想,你们文化人自谦起来,都这么刺人么!
“不能出版实在是一大憾事!唉!”宋凌霄是真的露出了非常遗憾的神情,他退了一步,问道,“那能否借我一观呢?我这脾气就是,只要听说有好故事,就抓耳挠腮地想看一看,如果看不到,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自从梁庆把我这故事瘾逗起来,我都难受了好几天了……”
滑坡效应——先提出一个对方不可能答应的要求,再提出第二个对方不太愿意答应但是可以勉为其难答应的要求,前后两个要求制造成“退一步”的假象,仿佛提出要求的一方已经在第一次被拒绝时接受并做出了让步,那么,按照心理学的规律来推算,被提出要求的一方也应该让步。
其实,真实的要求是第二个,第一个要求提出来就是做障眼法的。
吴紫皋有些为难地看着宋凌霄,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宋坊主肯定会失望的,吴某人只是拿来自娱的……如果宋坊主一定要看,那就请宋坊主屈尊,到满金楼来看吧。”
宋凌霄一笑,伸出手掌:“一言为定。”
吴紫皋无奈地和他击掌为约。
时至此刻,梁庆和弥雪洇还没反应过来,宋凌霄到底怎么就说服了吴紫皋,把根本不可能拿出来给外人看的《银鉴月》直截了当地拿出来给宋凌霄看了。
梁庆心中暗道,太狠了,宋老板,原来你对付我的那些招数只是九牛一毛。
不过,看到吴紫皋被人套路,梁庆竟然有点想笑。
弥雪洇则是呆呆地望着宋凌霄,面上浮现出一层绮丽的浅粉色。
怎么可以……这么厉害!
宋凌霄并没有因为被拒绝就不再提要求,或是陷入自怨自艾的境地,而是退了一步,在他和吴紫皋之间重新形成了新的平衡。甚至,这平衡对宋凌霄来说还更为有利。
吴紫皋和宋凌霄击掌为约之后,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宋坊主果然是年轻有为,吴某人自愧弗如。”
上钩之后,吴紫皋才发现,自己本来牢不可破的两个原则——只给烟花巷中人看;猜对了才能看后面——全都在宋凌霄这作废了。
“明天什么时候方便?”宋凌霄自然是要赶着把这件事儿给落到实处。
“宋坊主,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来看没问题,但是必须遵守我的规矩,”吴紫皋决定往回扳一城,“必须捡我有空的时间,我必须在场,你每一次看完,都要按照我的规矩,猜后面的剧情,如果猜错了,我们的约定就算作废。”
宋凌霄略一思索,他速读能力还是可以的,猜剧情这块,如果他不答应,吴紫皋看起来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跟他履约,为了未来的进一步合作,展现出自己对故事的预判能力,还是有必要的。
“可以。”宋凌霄答应了。
“明天开始,每天申时(15:00)以后,我都有空,一直到晚饭前结束。”吴紫皋说道。
宋凌霄略一思索,这个时间点还行,就是点卯赶不上了。
“好,明天我会准时来。”宋凌霄说道。
这一顿饭局吃得颇有成果,宋凌霄心情愉快地往国子监返,顺带捎上弥雪洇一起。
两人相对而坐,马车的空间显得有些狭窄了。
“宋公子,我……”弥雪洇鼓起勇气,说道,“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做事?”
“不可以。”宋凌霄斩钉截铁地说道。
本以为弥雪洇会知难而退,谁知他仅仅是红了眼眶,这一次,他没有退缩:“没关系,我会努力证明自己有用的。”
宋凌霄无奈。
“那我明天和宋公子一起来吧。”弥雪洇顿了顿,说道,“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可以多猜一次,猜对的希望也就更大,不是吗?”
宋凌霄抬眼看向弥雪洇,只见弥雪洇一脸坚定地望着自己。
好像……是有些道理啊。
“你跟尚大海说什么了?为什么他没有来参加书坊的聚会?”宋凌霄转移话题。
“尚大海是个好人,宋公子请不要追究他,”弥雪洇神色暗了暗,“我是从他那里问出不少宋公子的事情,不过,尚大海并不把那些事当做秘密,而是当做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他以和宋公子做朋友为豪。就是最近,他似乎因为在你们的聚会上表现不佳,害怕宋公子对他失望,所以他想一个人先做出一点成绩,再来告诉你。”
宋凌霄心下一软,尚大海虽然块头不小,心思却是细腻,四月初二那次选题会,宋凌霄都没有注意到尚大海的情绪,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了,想来,《司南辞典》不能出版,尚大海应该很失望,他为此花费了无数心血,又被宋凌霄预先给过很高的期望,现在被小伙伴们无情驳斥,心理落差一定很大。
“请宋公子也不必太担心尚大海了,他不是那种一蹶不振的人,请给他一点时间吧。”弥雪洇说道,“我相信他一定会做出一番成绩的。”
宋凌霄的眉头松开了,心里某处紧绷着的弦也缓和下来。
“好吧……”宋凌霄迟疑着说,“谢谢你。”
弥雪洇脸上腾起一阵红潮,害羞地低下头,他只不过说了两句话,竟然得到了宋公子的感谢。
“但是你今天这样做,实在是太莽撞了。”宋凌霄忍不住说。
这段从洒金河前往国子监的路,为什么这么长啊,他已经克制不住要教训弥雪洇的冲动了。
本来打定了主意,不要跟主角做过多牵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路太长,马车又太小,俩人面对面,宋凌霄很难不对弥雪洇今天的鲁莽行动发表点意见。
“我错了……”弥雪洇低下头。
“你如果知道你错了,下次就不要再做这种事。”宋凌霄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明明无法承受这种行动的后果,可是却还是要这么做,最后造成不可挽回的杯具,你就默默认了,是不是?”
弥雪洇眼眶又红了,他的手指绞在一起:“可我什么都不会,只有那样做,才有希望拿到《银鉴月》……”
宋凌霄扶额:“《银鉴月》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弥雪洇眼眸中雾气弥漫:“有。”
他没有告诉宋凌霄,如果拿不到《银鉴月》,就无法接近宋凌霄,无法接近宋凌霄,就无法和他成为朋友,不能在期限内和宋凌霄成为朋友,他就会被送走——至于送到哪里,他也不知道,大概是和以前差不多的地方吧。
贵人不让他说,如果他把这些事儿透露给其他人知道,他的小命就没了。
所以,他没有解释。
宋凌霄瞅着弥雪洇,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些时候弥雪洇特别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有些时候又会陷入一种奇怪的脑回路之中。
宋凌霄只能把这种情况,归因于弥雪洇的成长教育有严重的问题,都怪万恶的人牙子和清馆,梁庆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这是有损阴德的事情。
看到宋凌霄沉默了,弥雪洇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垂下头。
马车忽然刹住,车夫呼哨一声,到地方了。
……
宋凌霄和弥雪洇一前一后返回学堂,自然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其中,就包括陈燧。
陈燧趴在桌上,抬眼瞅了一眼宋凌霄,又把脑袋埋回去了。
放学前点完卯,宋凌霄收拾好书篓,站起身来,看见陈燧仍然在装睡,路过他身边时,踢了他一脚,然后步履轻盈地走出了学堂。
陈燧这才起来慢腾腾地收拾书桌——不过,他书桌上也没啥东西,随便拨拉了一下,扔进书篓,完事儿。
陈燧来去都不带东西,就往学堂一扔,自己两袖清风,特别潇洒。
他离开学堂前,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个叫弥雪洇的新生,正神采奕奕地收拾书篓,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还会对周围嘘寒问暖的同学们点头微笑。
啧。
陈燧用乌龟爬的速度走出成贤街,来到他和宋凌霄每天放学约好碰面的小巷口。
小巷里伸出一只胳膊,把陈燧勾了进去。
“你怎么这么慢?”宋凌霄自个儿挎着小书篓,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满地抱怨着,“便秘吗?”
“给你胆子了,自己屁股擦不干净,还敢教训我?”陈燧勒住他肩膀,把他往一边压。
宋凌霄本来背着个书篓就很累了,还要承担陈燧的重量,他要吐血!俩人歪七扭八地走出一阵,陈燧把他挤到墙角,终于露出了真实意图。
“你和弥雪洇干什么去了?”他低声问,“你不是说和他在一起就会倒霉么?”
宋凌霄使劲抬了一下书篓,防止书篓挎在肩上的绳子滑落下去,他感受到陈燧热乎乎的气息就在自己脸畔徘徊,很痒,他往后躲,一边躲一边说:“我今天见到吴紫皋了。”
“哦?”陈燧伸手抓住书篓边缘,往上提了提,宋凌霄顿时从重压中解放出来,稍微站直了些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便又缩小了一些,“你和弥雪洇去满金楼了?”
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宋凌霄顿时左顾右盼起来:“这个……这个嘛,是工作需要。”
“和弥雪洇一起去满金楼也是工作需要?”
“我们俩是意外碰到的,他想帮我弄到《银鉴月》啊,就去偷袭了吴紫皋,我进去的时候,你敢信,弥雪洇正把吴紫皋按在床上!”宋凌霄一想到当时那个场景,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吴紫皋欺负弥雪洇呢,我拉开弥雪洇,就打了吴紫皋一拳,你猜怎么着,把他的腮帮子给打歪了,为了这事儿我可没少赔礼道歉。”
“你可真厉害。”陈燧一手撑着墙,一手给宋凌霄拎著书篓,不知不觉间,就好像把他圈进了怀里一般。
偏生宋凌霄浑然不觉,还客气了一句:“都是你这个健身教练教的好。”
“青楼的客房好玩吗?要不要下次我陪你一起去玩?”陈燧的声音越来越危险。
迟钝的宋凌霄总算接收到了新号,他立刻竖起天线,警惕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陈燧,无限放大的俊美面孔上阴云密布,充满侵略性的眼神逼视着宋凌霄的眼睛,仿佛扒开了他粉饰太平的假笑,长驱直入到灵魂之中,想要搜刮……搜刮?
占满……占满?
宋凌霄愣愣地望着陈燧,搜刮什么?占满什么?为什么现在的气氛这么奇怪?他刚才说到什么奇怪的话题了吗?
“不好玩。”宋凌霄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一点都不好玩。”
压力就像上弦的弓,因为宋凌霄主动缴械投降,而稍微松弛下来,那股侵略性的危险气息,也稍稍撤去了一些。
“那你去干什么?”陈燧打量着他,丝毫不放过他脸上微小的表情变化。
“去救人。”宋凌霄老老实实地说,“去救弥雪洇。”
“为什么要救他?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过,你碰见他就会倒霉么?你没有想过,让你去救他,这有可能是拉进你们关系的一个圈套。”陈燧眯起眼睛,毫不留情地指出。
宋凌霄一怔,圈套?
“不会的。”宋凌霄对这一点倒是很笃定,“弥雪洇如果有这种手段,也不至于被虐来虐去了……”
在宋凌霄看过的《雪满宫道》的篇幅里,弥雪洇根本无法自主,不断被欺负来欺负去,说得最多的台词就是“不要”“求求你”,就算后来和薛璞谈上恋爱了,也基本上是薛璞在主导一切,根本没有弥雪洇拒绝的余地。
后来弥雪洇倒是真的想自主一次,就是摆脱宋郢的控制,让宋郢放过他和薛璞,谁知他辛辛苦苦收集的“证据”,在宋郢那里根本产生不了任何威胁,反而还打草惊蛇,激怒了宋郢,直接引发小黑屋剧情,薛璞也被宋郢揍得很惨。
“哼,天真。”陈燧十分不屑地扔下一个评语,松开了宋凌霄的书篓,往前走去。
宋凌霄被书篓坠得一沉,心中莫名其妙,怎么陈燧突然又别扭起来,而且弥雪洇和陈燧一点交集都没有,为什么陈燧对弥雪洇会如此提防呢?
按照万人迷光环来讲,陈燧应该也……算是适龄男性吧?
也许因为他太背景板了,甚至连进入前景说一句水词儿的机会都没有。
太惨了。
宋凌霄推理完毕,摇摇晃晃地跟上陈燧:“你别生气了,我没有答应他加入我们的选题大会啊。”
“你还想答应他这个?”陈燧侧过头,看不下去宋凌霄晃来晃去的,伸手把他背后的书篓摘下来,“宋凌霄,你这个傻子。”
“我怎么傻了我?”宋凌霄可以接受他爹说他傻,不能接受其他人说,尤其是陈燧!
“你敢让弥雪洇进来,我就退出。”陈燧冷着脸,一点余地都不留。
宋凌霄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陈燧今天真的是吃错药了。
不对,好像从弥雪洇插班过来的那一天开始,陈燧就不对劲了。
王爷就是脾气大,天威难测啊。
“好么好么,我不敢让他进来。”宋凌霄认怂,“不过,有个事儿我得提前报备一下,省得你误会我。”
陈燧瞥了他一眼,面色缓和了一些:“什么事?”
“我约了吴紫皋明天在满金楼见面,下午,申时,他答应给我看《银鉴月》,”宋凌霄顿了顿,“弥雪洇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不排除他到时候也会去满金楼。”
“不要做这本书了。”陈燧甚至都没有跟宋凌霄讨论一下如何避免和弥雪洇见面,直截了当地说道。
“为什么!”宋凌霄的火气也上来了,不让他跟弥雪洇见面,没问题,可是不让他做书,不行!
“你这个傻子,”陈燧忽然转过头来,摸了摸宋凌霄的脸,“你不知道弥雪洇长得很像你吗?”
宋凌霄这回真的懵逼了,陈燧啥意思?弥雪洇像他……吗?明明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啊!
好吧,宋凌霄还是得承认,弥雪洇是有点像自己。
至少《雪满宫道》的书里是这么设置的。弥雪洇是宋凌霄的替身,在宋凌霄死了以后,被宋郢认作新的干儿子,聊以慰藉老父亲无处寄托的丧子之痛。
但是,陈燧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不知道《雪满宫道》的剧情,更不可能知道弥雪洇就是因为像他所以才被宋郢找到收养,那是发生在另外一个平行宇宙的事情。
那个平行宇宙里没有宋凌霄。
自然也没有眼前这个认识了宋凌霄的陈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