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郑九畴完稿后的作品,约莫是在二月初了。
二月二,龙抬头,万物自此复苏。
那天宋凌霄正在书坊大堂里看《时文选》打出来的样本,突然听见门响,伙计恰好不在,宋凌霄便自己出去看。
门外没人,只是门前挂着的收稿竹筒里,放着一卷手写本。
宋凌霄探头左顾右盼了一番,疑惑地取过手写本一看,是熟悉的字体。
龙飞凤舞,文不加点,体验派天才作者郑九畴的笔记。
这一卷书,起首第一页,依然是《金樽雪》。
宋凌霄迟疑:“怎么还是《金樽雪》?梁庆不是说他写了一本新书吗?”
足足花了两个月时间呢。
宋凌霄捧著书,一边看,一边踱步回到堂中,给自己倒了一壶热茶。
“嗯?这是续书?”
虽然书名一样,但内容是接着上一部的结尾写的。
兰之洛将锦囊退还给双彩袖,告诉双彩袖,这一切都是他骗她的,他对她的感情早就在三年前的圈套中消耗殆尽,如今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兰之洛的家庭是不可能允许他娶一个妓女回去做妻子的,他也没有这个意思,双彩袖但凡有点羞耻心,就该知难而退。
今日这锦囊退还给双彩袖,两人之间恩怨两讫,从此各不相欠,分道扬镳。
双彩袖脸上的仓皇之色,令兰之洛心满意足,想必当初他也是这样一脸凄惶地到处寻找消失不见的双彩袖的。
可是,回到客栈之后,兰之洛的心情却并没有怎么好,他突然产生了好奇,就是当初那个欺骗他的老鸨子后来去哪儿了,那老鸨子和双彩袖合作无间,一起赚了一大票,没理由突然人间蒸发才是。
就作为他搬进翰林院之前,最后做的一件多余的事罢。这样想着,兰之洛开始动用人脉,着手调查老鸨子的事。结果,被他牵扯出一起无头公案来。
那老鸨子竟在两年前就死了,据说是投河自杀,尸体捞上来都泡大了,仵作费了一番力气只查到一条线索,就是老鸨子手臂上纹的一朵五瓣夹竹桃。
此女一生干遍伤天害理的事,自然没有人来给她收尸,唯独那朵五瓣夹竹桃记录在案,恰巧被兰之洛查到了,兰之洛是亲眼见过双家夫人手臂上的花的,当时只觉过分艳丽,不大符合夫人的身份,后来查过典籍,才知道是花中剧毒,根、茎、皮、叶均可致人死地。
兰之洛与双彩袖相处过程中,从未听她提起老鸨子,他便起了疑,千方百计找到一名卖房中器的老妓,询问之下,才知道了双彩袖的悲惨身世。
此时,兰之洛方才知道,双彩袖三年前面临的绝境,要么欺骗他,要么自己沦落成最低贱的妓女,双彩袖不敢违抗双家夫人的命令,只在最后送兰之洛去看榜时,将自己身上仅有的钱财赠予兰之洛,并出言点破了这是个骗局。
兰之洛追悔莫及,重新回到双彩袖所在的绣楼中,经过重重考验,在众多意图一亲芳泽的公子阔少之中胜出,见到了双彩袖,并向她真正忏悔,请求她回到自己身边。
双彩袖拒绝了兰之洛。
兰之洛返回客栈,一病不起,嗟叹难食,待到进入翰林院的日子,仍然没有康复,兰之洛的父亲正好在京述职,亲自来问兰之洛,兰之洛此时心思已决,向父亲秉明了事情由来,讲述了双彩袖是怎样帮着自己读书举业,如何尽心尽力,若是没有双彩袖,他一定考不上进士的。
父亲虽然严苛,却是个明理之人,当即说要见这位奇女子,兰之洛想办法再次潜入绣楼,向双彩袖陈情,双彩袖将信将疑,还是跟着兰之洛出来,见到了兰父。
这一次,有兰父说情,双彩袖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但她仍然不愿与兰之洛成亲,因为不想耽误了他。
兰之洛惶然无措,兰父便向他传授了当年追到兰母的水磨功夫,兰母早逝,兰父孤身多年,不希望自己儿子也错失良缘。在兰父的支持下,兰之洛硬是将绣楼的门槛踩烂,经过一年持续不断的骚扰,双彩袖终于同意和他住在一起。
后来,双彩袖给兰之洛生了一对龙凤胎,他们的事情也被京州城许多人知道,传到了皇上耳中,皇上特地加封双彩袖诰命夫人,命两人速速成婚。最后,就是最俗套的大团圆结局啦。
宋凌霄看到此处,却只觉得心中被填满了,俗套真好,要么经常被使用呢,这就是经典结局啊。
前人说念到锦绣文章,只觉满口余香,宋凌霄此刻深有体会,他下意识咂了咂嘴。
掌柜从旁而过,疑惑地看着满满的茶杯,小老板这是意念品茶吗?
……
【获得“再版卡”一张!】
【是否立即再版《金樽雪(大团圆版)》?】
宋凌霄毫不犹豫,选是。
【再版卡片
原版产品:《金樽雪》
再版产品:《金樽雪(大团圆版)》
再版内容:高中进士并成功复仇之后,兰之洛却发现,原来双彩袖当年的骗局另有隐情,而他还爱着双彩袖。
产品加成:学识+0,游历+1200,工匠+0,商业+3000,艺术+0
创作人:郑九畴(作者·2级)】
宋凌霄发现郑九畴不知道什么时候升了一级,而且他没有给郑九畴的卡片吃过经验值,也就是说,郑九畴是自己升的。
自从挖掘到做业务可以攒经验值,宋凌霄每天有空就把业务做一遍,经验值积攒到几十万,有一半都花在了升级马车上,他观察发现,升级设施需要的经验值少,升级雇员需要的经验值多,几十万也不够把郑九畴升一级的,所以他至今还没有升级一个雇员。
没想到,郑九畴竟然自己升了。
【雇员名称:郑九畴
雇员属性:作者(2级↑)
品牌加成:忠诚度+500(250↑)
产品加成:学识+100,游历+750(350↑),工匠+0,商业+0,艺术+0】
【温馨提示:创作新产品有一定几率触发雇员自我升级。】
原来如此,看来,雇员主要还是要靠创意工作升级啊。
宋凌霄按照原版《金樽雪》的制作流程操作了一遍,定价那里提了一两银子,剩下的推广工作还是由他们的王牌销售梁庆去做。
做完这些之后,还要等14天的制作周期。趁着新书制作的空档,宋凌霄派人去找梁庆,两人在状元宅门前碰头。
待见到满面春风的梁庆,宋凌霄就知道,梁庆肯定已经获悉了《金樽雪》修订结局已经完稿的事情。
梁庆告诉宋凌霄,郑九畴是先拿着完稿去找他的,请宋凌霄不要嫉妒,这是有原因的:郑九畴想先给李釉娘看。
“李釉娘看完以后说什么了吗?”宋凌霄忍不住问道。
“你进去了就知道。”梁庆笑嘻嘻。
李釉娘说了什么是不知道,不过她人都出来了,说什么也就不重要。
两人沿着花园中的道路走进去,迎面看见正在举着扫帚乱跑的厌厌,厌厌一见有人来,立刻乖觉起来,将扫帚背在身后:“你们是来找姐姐和姐夫的吗?”
“小人儿倒是懂得多。”梁庆笑道,“快带哥哥们去见姐姐、姐夫吧。”
“这位叔叔请。”厌厌做了个鬼脸,飞快地跑进月洞门里去。
梁庆又不觉得厌厌可爱了,刚才一定是错觉。
两人跟着厌厌进了荷塘小院,看见郑九畴正在院子里练字,李釉娘在旁边给他递龙须酥,他一边吃一边写,腮帮子鼓鼓的。
“哎呀,有人来了。”李釉娘躲开手,郑九畴吃得香,险些把她的手指也吞进去。
“哟,小两口蜜里调油呢,我们来的倒不是时候。”梁庆笑着招呼道。
四人寒暄了一番,郑九畴叫李釉娘收起字纸,起身来,上前拉住宋凌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笑道:“宋公子精神好些了。”
宋凌霄才想说,郑九畴精神抖擞,面目焕然一新,而且有一种由内自外的自信,他心中很是高兴,向郑九畴表达了拜读过《金樽雪》结局本之后的惊艳之情。
郑九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头一笑:“我还以为等不到宋公子的赞许了,《玉尾狐》可没少骂我。”
李釉娘正好收拾完笔墨,过来听见这一句,嫌弃道:“宋公子可没有冤枉你,那《玉尾狐》写的什么玩意,一股子陈年老油的嘎啦味儿。”
宋凌霄跟作者谈修改意见的时候,都会尽量保证态度温和,措辞理性,内心就算有千般吐槽,也不可露出一分,此时听见李釉娘如此直接辛辣的讽刺,再一联系那《玉尾狐》的开头,忍不住笑出声。
“姐姐果然慧眼如炬。”宋凌霄赞同道。
“哎,这一声叫的让人禁不住的喜欢。”李釉娘冲宋凌霄眨眨眼。
“咳咳,收敛一点。”郑九畴提醒她,“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李釉娘笑着伏在郑九畴肩上:“听听,什么话,谁有家室了,老娘如今是自由身,郑公子还没有高中状元,哪儿来的父母之命,皇帝赐婚呢?”
郑九畴冲宋凌霄和梁庆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她就这样,得理不饶人。”
小别胜新婚,眼看着人家俩人亲密无间,中间连根针都插不进,宋凌霄和梁庆深感他们的存在就是多余,赶紧把《金樽雪》再版的事儿议定了一下,三人重新签了契书。
郑九畴似乎又恢复到了最初,对出版小说不甚挂怀的状态,他表示,一切全权委托给凌霄书坊去做,他等着拿钱就完了,在这期间,他的重点将放在准备会试上。
“毕竟关系重大,如果我没考上,可能就要一辈子打光棍了。”郑九畴笑道,又问起宋凌霄,听说他准备出一本《江南书院时文选》,能不能先预定一册。
“这没问题。”宋凌霄说,“就从你的稿酬里扣吧,梁老板,麻烦记一下账,扣他二十两。”
“什么?这么贵?”郑九畴惊了。
“拿到手你就知道了,绝对物有所值。”宋凌霄露出了奸商的笑容。
“没错,这可是个大制作,我可以作证。”梁庆打开折扇,摇了摇。
……
14天后,《金樽雪》再版开始上市销售。
不出意外,又冲出了新的销售记录,直到新书结算期结束,《金樽雪(大团圆版)》的销售码洋冲到了36500两银子,两个版本的总码洋合并计算,达到71900两银子。
宋凌霄拿十分之三,到手两万多,这回他手头的现金流丰富了,便将该发的钱都发了,该还的钱都还了,一盘算,还剩下一万九千两,豪爽地寄存在苏老三的账簿上,苏老三最近对宋凌霄的态度非常友好。
除此之外,系统还给宋凌霄发放了销售金额突破四万两、五万两、六万两和七万两的奖励,分别是一盒2B铅锌、一块橡皮擦、一盒12色水彩笔以及一盒粉笔。
……
……太好了,韩先生终于不用一根一根地拿粉笔了,真是很棒棒的奖励呢!
而宋凌霄距离开一家宋氏文具铺,约莫也就差一个文具盒和一个书包的距离了。
冷漠.jpg
《金樽雪(大团圆版)》上市之后,引发了轰动效应,各个渠道的书都卖到脱销,即便没有年集,京州百姓们也自发地抢购起来。
无他,实在是第一版太虐了,大过年的,心在滴血,许多上京赶考的书生购买了《金樽雪》第一版之后,拿回客栈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大半夜还在被子里挑灯夜战,简直比备考还要上心,除非当事人,否则你无法想象,在大团圆的年夜里,外面放着爆竹,屋里漆黑一片,孤零零的异乡异客缩在冷冰冰的床上,默默为《金樽雪》的BE流眼泪,是怎么样一种殇!
一想到《金樽雪》BE版,以后过年都过不好了!
幸好,过完年,开春的时候,凌霄书坊又推出了救人于水火的《金樽雪(大团圆版)》,此版本完美契合京州人热爱俗套狗血的内心,他们一方面热爱着俗套狗血大团圆,另一方面又渴求着推陈出新,在这般矛盾复杂的纠结心态作用之下,只有《金樽雪(大团圆版)》全面符合要求,让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成为新一年开年红书。
春闱临近之际,大家争相传颂的不是清流书坊的举业书,而是凌霄书坊的通俗小说,这个情形,实在是前所未有!
而《金樽雪(大团圆版)》大红大紫之后,最受伤的莫过于清流书坊那位曾经有机会签约郑九畴的白面文士。
在清流书坊每月三次的例会上,白面文士臊红了脸,变成了赤面文士,他本来有可能拿出一张震惊同僚的业绩单,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现在清流书坊的大掌柜又在开□□大会,同时夸赞“隔壁家的书坊”。
“隔壁家的书坊,啊,人家为什么可以把一本通俗小说做的这么成功!”
“隔壁家的书坊,啊,人家统共就签了兰之洛一个作者!比你们这群人加起来还有影响力!”
“隔壁家的书坊,啊,才成立半年时间,现在洒金河上,都只知凌霄而不知清流了!”
“还有你——郝三思!”
赤面文士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骂到他了。
“送到你嘴边了,你都吃不进嘴里,啊,咱们坊主费了多大力气,才把人兰之洛请过来,你是什么态度?你说说,你当时怎么回事?”
大掌柜指着赤面文士郝三思,气得手指都抖了起来。
“不必如此。”忽然间,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众编修向门前看去,大掌柜正在气头上要开骂,一眼看见来人是谁,顿时把火气给咽了回去。
“嵇坊主,您怎么来了?”大掌柜欠身行礼,将主位让出来。
“谢谢,我一会儿就走,”嵇清持微笑地谦让过,对在座的编修柔声细语道,“大家不必眼红别家,我今天来就是想给大家说明这个意思的,毕竟我们清流书坊是以举业书出名,走的是正道,大道,不能因为别家的一部不符合我们书坊调性的书火了,出名了,赚钱了,我们就也要去做。”
众编修顿时一个激灵,如醍醐灌顶,清夜闻钟,不愧是坊主,说出来的话那水平就是不一样。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大家是当局者迷,我嵇某人不在一线做事,因此方能抽离出来,看见全局。我们京州的出版业,可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官刻,如国史馆、翰林院之类,第二类是寺刻,如护国寺、兰柘寺之类;第三类才是坊刻,如我们清流书坊;第四类是私刻,私人刻书亦有闻名天下者,如前首辅霁琛刻的《六藏斋全集》。”
嵇清持的声音如山风过松林,清韵幽雅,沁人心脾。
“每一座书坊、刻坊,都有它专攻的领域,我们清流书坊在成立之初就确定了我们的发展方向,我们有清流书院作为人才储备,有清流书楼作为藏书储备,此地清流书坊,又有各位编修,皆是业内翘楚,我们的一切资源,都是为了举业服务,四书五经,包罗万象,关系到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事呢?就是选拔人才——科举。”
“因此,方才大掌柜所说的,叫我们都去看一看这本《金樽雪》,学习学习凌霄书坊的优秀作品,我是不认同的。”嵇清持微笑道,毫不留情地驳斥了大掌柜的训话,“为什么?科举,入仕,此乃积极入世之举,讲求的是责任感,是理性,是兼济天下。小说,野史,又是什么?薛璞,你说说。”
众编修之中,一个年轻端方的后生稳稳地答道:“晚生以为,是小道也,诲淫诲盗,君子不齿。”
“很好,圣人书中都已经讲过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到了现实生活中,大家却辨识不出呢?”嵇清持笑着,眼底却不见一丝温度,“嵇某人的意思是,不仅不要去羡慕,还要回避,要拒绝。诲淫诲盗之辈,安能登堂入室?诸位都是清白出身的士人,焉能与那太监之子相提并论?”
下面一阵哗然,太监之子?太监哪儿会有儿子?嵇坊主这说的是谁?那兰之洛听说是个布政使的儿子,也算出身显达了,怎么也攀扯不到太监。那……就剩下一个人了,凌霄书坊的坊主宋凌霄。
宋凌霄竟然认太监做干爹,怪不得这书坊崛起得这么快,估计内中有不少见不得人的交易。
编修们脸上一个个带着深恶痛绝之色,表示绝不与小人为伍,什么《金樽雪》,更是看都不会看一眼。同时,他们心里却松了口气,哦,原来也不是什么正道上来的。
见在场众编修成功被自己的只言片语煽动起来,往后只会与凌霄书坊更加对立,嵇清持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恶毒的笑容。
当然,这个笑容一闪而逝,并没有人看见,否则破坏了嵇清持出水白芙蓉的形象可怎么好。
自从嵇清持一番“教诲”,清流书坊又恢复到了那高高在上的态度,依然是两排通顶大书架,放满各色举业书,书铺伙计更加高冷,一般人使唤不动。
本来,编修们建议在书坊门前贴张字条,写上:持有《金樽雪》者不得入内。
但被嵇清持否决了,说这是给别的杂牌书坊出名,没必要,他们根本正眼都不瞧一下,当做不存在就是最好的蔑视。
虽然门口没贴字条,这张字条的内容却贴进了每个清流人的心中。
他们暗暗地发誓,要在接下来至关重要的两个月中,做好他们的举业书,用超出期望的业绩来迎接春闱,回报他们英明的嵇坊主。
……
凌霄书坊也在紧锣密鼓地搞他们的重头戏——《江南书院时文选》。
宋凌霄这次直接砸钱租了四个城区里的仓库,租金上浮五倍,一共花了五百两巨款,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是这么财大气粗!
《江南书院时文选》用最好的纸张,最好的雕版,再加上云澜历时一个月的编校注释,以及教辅界扛把子周长天的场外指导,现在准备问世了。
虽然这本书本身就很牛逼,就算不宣传也能卖,但是宣传这个活儿不能少,宋凌霄和云澜商量了一下,决定搞几篇重量级人物的序文来装点门面。
序文在精不在多,精,那就是要精准,看到了谁的序文,书生们就会趋之若鹜呢?
霁琛。
但是霁琛已经驾鹤西游了,接下来就是霁琛的大弟子——傅玄。
傅玄刚被凌霄书坊坑过,虽然宋凌霄不是故意的,但《京州密卷》那事儿,闹得傅玄差点陷入信任危机,起哄要查他的考生都堵到了午门外。
这个时候去要傅玄的序文,无异于火中取栗。
但是,富贵险中求。
宋凌霄把《时文选》的样书包装了二十份,分别发给他和云澜制定的秘密名单里排名前二十的大佬,恳求他们看完之后写点东西寄回来。
其中,头一名就是傅玄。
样书发出去之后,在第二天的早上,凌霄书坊就接到了三篇序文,分别来自江南书院周长天、国子监博士胡学庸和国子监助教韩知微。
三个都是铁杆支持者了,序文一挥而就,夸得云澜看得脸热,宋凌霄心中美滋滋,赶紧按照姓名笔画数排到《时文选》最前面去。
接下来十七个……一直石沉大海。
以至于宋凌霄怀疑他们门前收发信件的竹筒坏了。
这个竹筒是尚大海给宋凌霄手工制作的,用的是碗口粗的毛竹,切了一块圆形的竹板做盖子,上面还挂着一个玲珑的小锁头,有人要投递信件,从盖子上留的两指宽的投递口放进去就是。
宋凌霄每天早上起来都去摆弄那个竹筒,把小锁子拧来拧去的,可是他却失望了,因为竹筒里每天都塞满了投给兰之洛的粉丝来信,压根就没有《时文选》的序。
草,会不会是兰之洛的粉丝来信太多了,搞得正经文书塞不进来呢?
于是,宋凌霄在门前摆了一个大竹筐,上面写着:兰之洛收信专用。
这下可好了,大竹筐里每天都庆丰收,小竹筒却空空如也。
眼看着计划中《时文选》的上市日期临近,宋凌霄知道,不能再耽误下去,他将三份序文合并到书里之后,打开书坊经营系统,戳进产品《江南书院时文选》中:
【筹备√——内容策划√——产品制作√——宣传推广〇——结算】
【温馨提示:是否立即确认宣传推广策略?】
宋凌霄想了想,既然有国子监博士和江南书院山长的序文,南北方的权威其实已经齐了,再加上韩先生助阵,还能吸引一些韩先生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覆盖面还是可以的。
其他就看梁庆的地面推广了。
【宣传推广策略制定完毕!】
【预期销量计算中……】
宋凌霄逐渐瞪大了眼睛,眼前出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
【预估码洋:3000两银子。?】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为什么,为什么那么高的产品数值!那么牛逼的策划卡!那么昂贵的版权费!还有那么长的制作时间!
就3000两银子的码洋?没有搞错把?
宋凌霄要吐血了,一时间他只觉得手脚冰凉,拼命回想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等等,那预估码洋旁边有个问号是怎么意思?
【?宣传推广预判失误。
?关键因素缺失。
?致命错误。404NOTFOUND】
滚啊!有本事你蓝屏一个啊!
不要装成HTTP协议错误的样子啊,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工智能系统!
宋凌霄看完这个问号以后,更想吐血了。
他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坐回椅子里。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3000两销售额,那可是连购买《时文选》版权的本儿都没回啊啊!
宋凌霄倒不怕赔本,现在账上还有一万九的现银,就算《时文选》赔了,他也能东山再起。
但是,云澜该有多伤心啊。
还有周长天对他们寄予了那么高的希望,还给了他们那么多支持,他们却把《时文选》砸在手里了……
可是系统一旦启动,就停不下来了。
他只能看着这个错误在现实中上演。
宋凌霄缩在椅子上,抱住了脑袋。
突然之间,房梁间传来一声轻响,宋凌霄的第一反应是——有老鼠!
他抬头一看,发现一个黑衣人正抱着房梁,探头看他,俩人一阵大眼瞪小眼。
“啊——!!!”宋凌霄蹿了起来,跑到了外面。
冷风一吹,他突然想起来,那个不是飞贼,是他爹给他派的暗卫。
尴尬。
周围的路人纷纷向宋凌霄投来疑惑的目光。
宋凌霄强撑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洒金河街往前走,冷风一吹,他的头脑也能清醒一点,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他努力厘清头绪。
系统提示,宣传推广预判失误。
也就是说,问题就出在宣传推广上。
定价二十两,那是系统认可的最高定价,应该没什么问题。
难道是这三篇序文有问题?还是梁庆的渠道有问题?
宋凌霄仔细回忆了一番序文的内容,没什么问题啊,难道有他看不出的毛病?
下午,从书坊回国子监,宋凌霄带了一本样书,点完卯,堵住陈燧,把书往他眼前一摆。
“干什么?”陈燧笑瞅着他,“你拿块砖是准备拍我?”
“呸,我拍你干什么,带回家也只能消耗粮食。”宋凌霄仍然对他抱恙在床时,打着补习名号来他家扫荡厨房的陈燧感到不满。
“那是干什么?这么厚一本书,我可不给你当白工。”陈燧聪明得很,知道宋凌霄小脑瓜子里打得什么主意,他就是不接茬。
“不是一本书啊,”宋凌霄讨好地笑笑,毕竟要求人办事么,“只有三篇序文,你能……帮我看看吗?”
999级的终审爸爸,100%的闪避率,只要陈燧这过了,那问题就可以肯定是出在梁庆那。
“那我有什么好处?”陈燧说话越来越狂了。
“我家新做的奶酥泡螺儿,给你拎一袋子走。”宋凌霄撇嘴。
“好,说定了。”陈燧一搂宋凌霄的肩膀,俩人勾肩搭背地沿着墙根下往宋府方向走。
其实陈燧不差那一口,宫里什么好吃的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宋府的就比较香。
俩人走了一段,来到大街上,不能再明目张胆地勾勾搭搭,只好各自揣着手一前一后溜溜达达。
忽然之间,宋凌霄停下了。
陈燧一个没注意,撞在他背后,把宋凌霄撞了个趔趄。
眼看着细胳膊细腿的小机灵鬼一脸恼火地回头瞪他,陈燧就觉得特别有趣,宋凌霄怎么这么有趣,绊倒的时候也很可爱。
“看点路。”宋凌霄跟他做口型。
“好狗不挡道。”陈燧理直气壮。
“你这人真是。”宋凌霄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不想跟陈燧耍嘴皮子浪费时间,他扒着墙,鬼鬼祟祟地往前面巷子里看。
陈燧也跟着往巷子里看。
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佝偻着身子,背着手,飞快地溜进一座阴暗的小楼。
胡博士!
国子监的博士们下班以后都去哪儿了。
这是一个黑洞问题,学生们既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
但是很明显,宋凌霄是个例外。
他像只兔子一样蹿了过去,跟着胡博士进了小楼。
陈燧无奈,只好把厚重的板砖往腋下一夹,也跟着进入小楼。
……
乌烟瘴气的阴暗小楼里,竟然有一座戏台。
戏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台下的人嗡嗡地说话,起码有七八根水烟斗在制造空气污染,京州本地的中老年戏迷们丝毫不在意环境如何,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的鲜肉小花旦,时不时还在嘴里跟一句。
陈燧对听戏一事,丝毫不感兴趣,宫里的韶音阁每个月都会有宫廷戏班的演出,声光舞台效果那都是外面不敢想的,陈燧也能听睡着,约莫是他天生缺少共情能力吧。
或是他在现实中见过的戏剧性事件太多了,戏里的反而平淡又天真,见开头知结尾,没什么意思。
陈燧想着找到宋凌霄这只兔子,就把他拎出去,他站在观众席中间,周围地上都是搬着小板凳坐着看戏的群众,黑压压一大片,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陈燧在找宋凌霄,却不知自己成了中老年观众们注意的对象。
“喝,这是哪家的小生,神仙下凡啊!”
“这相貌俊,扮小生着实浪费,还是演旦角儿妙啊。”
“老赵说得公允,好钢用在刀刃上,扮作那位双家小姐是极好的。”
陈燧:???
陈燧正在疑惑,这些人在说什么东西,忽然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他低头望去,发现一双亮亮的眼睛自黑暗里抬起来看他。
遍寻不着的人就在身下。
“嘘。”宋凌霄拉住陈燧,往自己旁边一带,地上没剩下多少空地儿,陈燧不得不和宋凌霄挤挨在一起,方才能坐下。
“你不是来找胡博士的么?”陈燧问,“人找到了么?”
“没有,安静啦,好戏要开演了。”宋凌霄努努嘴,示意他看台上。
陈燧却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白嫩纤薄的脸颊上泛着健康的血色,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灵动清澈,方才还一筹莫展的眉头此时却舒展开了,忘记了忧愁,转瞬间,整个人便投入到即将开台的剧目里。
戏锣一响,管弦齐鸣,帷幕缓缓拉开,只见一名小生步上台前,开腔唱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今日我兰之洛随着爹爹上京来,我爹乃是山西布政使,赫赫有名朝堂上,立身之本仁义礼,家教森严不敢忘。”
“咦,这地上怎的遗落了一块玉佩?莫不是前面那位夫人落下的?”
“夫人!请留步!”
小生追过了桥去,一个转场,一名老旦携一名青衣上场。
还未开嗓,场下已是喝彩阵阵,满堂雀跃。
这就是年前年后,牵动无数人心的京州女神,双彩袖。
自《金樽雪(大团圆版)》上市爆红之后,戏楼便紧跟热点,找来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文士,将小说本子改成了唱本,亲自操练指点青衣如何唱出双彩袖的神韵,直到这位幕后高人满意,才将《金樽雪》搬到台前。
《金樽雪》戏曲版甫一上台,便在圈子里风靡开来,全城的戏曲爱好者都往有《金樽雪》演出的戏楼跑,导致其他戏楼十分寥落,不得不引进《金樽雪》的剧目,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而这座阴暗的小戏楼,正是唱本《金樽雪》的发源地,因为紧挨着国子监,所以有不少人怀疑,是不是国子监里的哪位高人改的本子,当然,像是这样正统的高等学府,里面出来的正经人物,是肯定不会承认的。
宋凌霄撑着下巴,听得美滋滋,戏剧果然是会让人忘记现实烦恼的东西,跟着剧中人一起笑,一起哭,仿佛在别处过了一生,再回到现实中,便觉得没有那么要紧了。
两个时辰之后,双彩袖和兰之洛喜结连理,大家都感到自己的人生圆满了,纷纷站起来拍巴掌叫好,在如雷的喝彩声中,宋凌霄拉住陈燧的手,从人群中挤出去,趁着散场前楼梯还能走人,赶紧溜到了外面。
天完全黑下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幽幽从巷子那头传到这头。
宋凌霄屏息聆听,风里送来长长的唱更:“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糟了,宵禁!
宋凌霄脸色一变,抬头问陈燧:“你要回去了么?宫门还开着吗?”
陈燧只觉一只温凉如玉的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好像在心口上放了一只小兔子,不断用毛茸茸的小脑袋顶着他。
“都这么晚了,你让我睡大街吗?”
宋凌霄听完这话,拉起陈燧的手,在寂静的京州城街道上飞奔起来,穿过三条街,气喘吁吁地来到熟悉的府邸门前,赶着前门落锁蹭了进去。
俩人一路上躲躲闪闪,回到宋凌霄院子里,进了卧房,踢掉了鞋子,才算安全上岸。
宋凌霄连外衣也没顾上脱,倒在坐榻上,累得只剩喘气的劲儿。
陈燧将板砖一样的《时文选》放在炕桌上,转头去烧热水,给两人各倒一杯,然后挑亮了灯芯,开始看《时文选》的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