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寒假补习小组

凌霄书坊一连三天都没开门。

“今日歇业”的牌子一直挂在那个位置上,不禁令人怀疑,它到底是临时歇业,还是彻底关门了。

郑九畴连着三天散步,都散到了凌霄书坊门口。

其实也不是他非要来这里看一下,他甚至不知道就算见到了宋凌霄又能说什么,只是洒金河街太短,他熟悉的路线就是这个,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凌霄书坊前面,那顺便看一眼开门没有,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在这三天之中,郑九畴见到了一次嵇清持,当时嵇清持从清流书坊出发,准备坐车去城南景山湖畔的清流书院,前呼后拥一大堆编修出来相送,好像他们的坊主要去西天取经似的。

郑九畴使劲挤到近前,扶着车辕,抢着跟嵇清持说了两句话,告诉嵇清持,契书有一些问题,没有签成。

“不知道嵇先生那天委派给我的编修是什么意思,有没有告诉嵇先生这个结果呢?”郑九畴仰着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嵇坊主。

嵇清持微笑着听完郑九畴的问题,不疾不徐地说道:“是这样吗?我回去问问。小郑啊,你放心,这件事会有个结果的。”

接着,郑九畴就被编修们挤出了送车的队伍。

他站在街边,马靴上踩着几个灰白的脚印,仓皇地抬头望向嵇清持的背影,马车开动了,车轮碌碌,驶向远方。

嵇清持是清流书坊的坊主,说会给他个结果,就一定会给他个结果。

郑九畴这样想着。

到第四天的时候,他的希望快要被磋磨殆尽了,嵇清持终于叫人传信给他,叫他去茶楼一叙,郑九畴忙换了件衣服,冲出状元宅,来到三条街外的茶楼。

嵇清持坐在一楼进门处的茶桌边,这让郑九畴有些诧异,因为嵇清持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就算请人喝茶,也会选最清净、视野最好的雅座。

他坐在进门处,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随时要走。

郑九畴突然感觉一阵窒息,他好像开始能够看懂一些事情了。

“来,小郑。”嵇清持温和地同他打招呼。

郑九畴也还了礼,坐过去,嵇清持亲自斟茶给他,将茶杯推到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冷吧?一大早出来。”

郑九畴又微微地受到感染,嵇清持就是这么平易近人,让人感到亲切。

“嵇先生,我也不想浪费你宝贵的时间,有话我就直说了,贵书坊的编修,拿来跟我签约的契书,里面的分成比例我不满意,贵编修便嘲笑我一番,拿着契书走了,连商量都不打一个,我觉得这样不大好,恐怕是违背嵇先生的意思的。”郑九畴深一口气,将来意一股脑说出来。

“哦?那能让你满意的分成比例是多少呢?”嵇清持抬眼看了郑九畴一眼,拿起茶杯,啜饮一口。

郑九畴一咬牙:“至少五五。”

嵇清持笑了,有点无奈地放下茶杯,正要说什么。

郑九畴忽然抢先道:“凌霄书坊给我的就是五五,我要求不多,至少不能比以前差。”

嵇清持似乎有些诧异,他挑起眉梢:“凌霄书坊给你五五?”

“正是!”

嵇清持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什么特别可乐的笑话:“凌霄书坊给你五五啊……让我想想,你知道《金樽雪》卖了多少钱吗?”

郑九畴疑惑:“这和我的分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你的分成不是基于销售总额之上吗?”

“我……记不清了。”郑九畴曾经问过梁庆,但是梁庆叫他别管那么多,拿钱就是。

“这个数。”嵇清持竖起三根手指,“你拿到了多少分成?我猜,最多就几千两吧?对你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酬金了。”

“难道,嵇先生的意思是,凌霄书坊之所以敢给我开五五分成,是因为对我隐瞒了总销售额?”郑九畴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难受的嘶哑,“难道,五五分成……在书坊界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比例吗?”

“不错,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凌霄书坊能给你五五分成,除非他们不挣钱了,你知道光是打点铺货渠道的钱就要占到至少五成么?更不要提制版、印刷、购买纸张和其中的人工费。除非宋凌霄是在骗你,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人辛辛苦苦做出一本书,却不为了挣钱,如果是你,你干吗?”

郑九畴握着茶杯的手,逐渐收紧,嵇清持的话,一句一句,都仿佛剜着他的心,一刀一刀,连呼吸都在疼。

嵇清持看见郑九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以为他是觉悟到了自己以前是被宋凌霄骗了,便出言安慰了他几句,又表示因为他还是个新人,对这种钱上的事儿不太了解,也是很正常的,等嵇清持回书坊了,再跟编修说一说,叫编修不要生气,重新跟郑九畴签约。

“小郑啊,我等一下还有个饭局,就不陪你了,这桌的茶是我特地来带的,你先喝着,别客气。”嵇清持说完,站起身,同小二打了个招呼,满面春风地走了。

剩下郑九畴坐在门边上的第一个桌子上,背后开关门时带进来的冷风,嗖嗖地吹着他的腰眼,他心中的凄凉怎么也止不住,就好像刚刚从温暖的家里逃出来叛逆孩子,自以为得了自由,却被现实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攥着茶杯,口中尽是苦涩的味道,眼睛里涨涨的,却并没有流泪,流泪给谁看呢。

……

宋凌霄休学了。

系统处罚里的虚弱状态就是实打实的虚弱状态,只能在床上躺着,被子里窝着,连看个书都会感到头晕。

陈燧去给他请的假,胡博士大手一挥,批准他年后再来,直接给孩子放了个寒假。

爽!

“不过,胡博士说,课业不能落下。”尚大海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宋凌霄卧房中间的空地上,一边吃宋伯端上来的各色蜜饯,一边说道,“所以,叫我们每天放学后到你家来给你补习。”

“……”宋凌霄歪倒在床上,胡博士!能不能放过他!

“对了,陈燧,你还记得今天讲到哪儿了不?”尚大海憨憨地问道,全然不忌讳陈燧的身份,无他,尚大海本来就是个没心机的人,又从来不在正常人的思维频率上,一旦和谁混熟,就会忘记世俗规矩。

而尚大海这种性子的人,也是最不会招致猜忌的,所以他一直很安全。

至于陈燧,他是被胡博士指派过来给宋凌霄补课的人,强行摊派,他也无法抗拒,什么避嫌之类的事情,在宋凌霄家里也就更加不必上演了。

所以,目前来说,在宋凌霄的卧室里,三个人都非常放飞自我。

“来来来,咱们小公子的同学,还想吃什么,尽管说啊。”宋伯笑眯眯地端着一盘新出炉的西域奶酥泡螺儿进来,放在尚大海面前的茶桌上,尚大海转回头喜迎新零食,冲宋伯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把宋伯萌得够呛。

宋凌霄坐在床上,巴巴地看着他们吃香喝辣,明明自己才是病患,却不能问宋伯主动要吃的,宋伯自己端过来的零食,又全都放在了他够不到的地方,被过来慰问他的同学给吃完了。

这还有天理吗?

“小公子,厨房做了些白粥,晚上喝一点,别学得太晚了。”宋伯叮嘱道。

白粥!又是白粥!

他只是虚弱,又不是刚做完手术!

不过,说到手术……

宋凌霄瞥了一眼正在地上和尚大海聊造船技术的陈燧,他刚晕过去那一阵,陈燧整个人脑袋都不大好使了,还专门把邓大夫拉出去探讨了一番给宋凌霄做个开胸手术的可能性,拜托,这是古代,邓大夫是老中医,你是想弄死我吗?

邓大夫后来慌不择路的逃走了,陈燧暂时没有找到合意的主刀,所以只是跟宋凌霄透露了一下他这个想法,暂时没有付诸实施。

宋凌霄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并且请他不要再产生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那个……”宋凌霄重新坐起来,两手抱着被子,无聊地对地下聊得很嗨的俩人说,“你们不是来给我补习的吗?”

“哦,对,对,”尚大海猛地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胡博士今天讲到起讲的手法,让我们搜集十篇时文,讲一讲这些时文中起讲的手法好在哪里,能不能更好,如果让我们来做,我们怎么做。”

“嗯,是这么回事。”陈燧附和。

宋凌霄嗤笑一声:“陈燧,是怎么回事啊?你倒是仔细说说。”

陈燧坦然地说道:“我没听清。”

草,那你来传达个屁的作业啊!

“后天要交。”在这俩人里尚大海成了一个特别靠谱的好同学,他甚至翻出了一个本子来念上面记录的作业内容,“三人成组,每组分析三十篇时文,明天先交时文的题目和作者,后天交分析报告,每组的分析报告不得少于……一百张制式稿纸。”

宋凌霄又倒下了,他说:“你们能当我死了吗,我很虚弱……需要休息……不带这样的……”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也许在别的事儿上是行得通的,但是在学习上,三个学渣互相抄作业,只会让成绩距离及格线越来越远……

幸好,还有一个现成的学霸!

“公子,我回来了。”一个矮矮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乖巧地打招呼,乖巧地换好鞋,腾腾走进来,把书篓放在地上,从里面搬出厚厚的书籍,挪到书桌上,再把外衣脱了,挂在架子上。

做完这些事后,云澜抬头望内间一看,被六道虎视眈眈的目光吓了一跳。

“快快快,小云澜,快进来。”宋凌霄招手。

云澜迟疑地走过去,像个意识到危险的小兔子一样竖着耳朵,准备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那个……你会分析起讲吗?”宋凌霄期待地看着他,“让你分析一下,你会从哪些方面入手?你能现场分析十篇时文并总结出规律吗?”

陈燧冲云澜挥了挥手:“三十篇。”

“别管他!”宋凌霄把云澜的注意力紧紧拉在自己身上。

云澜懵懵地说:“单分析起讲吗?那有点难度,起讲作为八股的一部分,孤立地拿出来看没什么可说的,如果融入到八股的体系里,可以视为破题承题的收尾,实际议论的开端……”

“这个小弟弟好厉害!”尚大海忍不住拍巴掌。

“人家是江南书院周山长亲点的编修。”陈燧跟吹自家娃似的,莫名地就与有荣焉。

“是神童啊!”尚大海啧啧称奇。

宋凌霄也是脸上有光,拉着云澜让他在床边坐下,给地下两个学渣讲了讲分析报告该怎么做,抓住哪些重点,又让云澜从他新编的《江南书院时文选》里挑了三十篇,把起讲勾出来,发给俩人去交差。

“一百页的制式文稿若是讲全了我说的几个点,也不难做,公子如今正在养病,不能提笔作文,不如我代为做了,赶明先交上去,这段课业,我再来给公子补。”云澜小宝贝十分贴心地说道。

“不必了不必了,我们讨论一下,我们自己做。”宋凌霄赶忙拒绝了云澜代做的好意,代做其实还好,主要是云澜还很认真地说要给宋凌霄补课,那还是让陈燧和尚大海对付去吧,宋凌霄现在听见补课就头疼。

“可是……”云澜有些担忧地望着宋凌霄,“公子不要累着了,云澜真的很害怕。”

宋凌霄拍了拍云澜的手背,叫他别担心:“不出七天,我就好了,到时候正赶上过年放假,咱们一起出城上景山玩去。”

“好啊,好啊,太好了!”尚大海先欢呼起来,“听说景山湖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大家都在冰上骑马打球呢,还有兰柘寺在新年的时候,会上头柱龙头香,有这么——粗!凡是去兰柘寺后面的月老洞求签的人,一律免费呢!”

尚大海你知道的真多,不愧是杂学专家。

云澜却对室外活动兴致缺缺,比起在冰面上乱蹦这么危险的活动,他更希望把时间花在安全又安静的室内,毕竟他还有那么多书没看过呢。

不过,宋凌霄能下地活动了,还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嗯,那公子可要快点康复起来,云澜等着公子。”

……

新年就快来了,街上洋溢着过年的气氛。

作为大兆三大节日之首,除旧岁、迎新年,无疑在京州百姓的生活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有些家庭提前三个月就开始置办年货,迟些的也在腊月初一的大集上开始行动了,直到腊月二十前后,大家的年货基本置齐。

腊月廿三是小年,停工的停工,停学的停学,各回各家,各见各妈。

郑九畴今年依然是一个人过年。

和往年不同,他在桥洞下的时候,至少还有几个乞丐带着他一起去喝腊八粥,去踩点哪家馆子施舍馒头,大家每天一起行动,倒也热闹。

现在,郑九畴一个人蹲在状元宅里,再也没有一个乞丐能接近他了。

荷花池边上的草丛结冰了,草叶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白霜,郑九畴蹲在草叶前,用手一点一点抠掉草叶上的霜壳子。

梁庆来找郑九畴,门子说通报,进宅子找了半天,出来跟梁庆说没见到人,梁庆直接火大,他可不想跟一个门子浪费时间,直接一把推开门子,大步闯进状元宅。

“郑九畴,郑大文豪!”梁庆一边大喊,一边搜寻郑九畴的踪迹。

连自己家下人都找不到主子去哪儿了,这都什么事儿!

梁庆进来状元宅,才知道为什么门子找不见人,这宅子里就郑九畴一个,也没有个随身伺候的人,哪儿那么容易找到啊,说句不客气的话,郑九畴今天就算是跳湖死了,估计都没人发现,还得等交租子的时候才觉察到人不见了。

状元宅的草木一片颓败,不复李釉娘在时看顾的精神,不过秋天也都过了,冬天到处是凋敝之色,大雪盖一盖哪里都差不多。

“哎呀!”梁庆正在东张西望,突然被绊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寻找的人,就在地下蹲着呢!

“郑九畴?”梁庆跳开一步,抚了抚胸口,“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郑九畴站了起来,懒洋洋地往屋子里走,也不搭腔,好像没看见梁庆一样。

梁庆急忙跟上来,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在郑九畴眼前晃了晃:“你的稿酬,不要了?”

“嗯?”郑九畴这才睁眼看了梁庆一眼,从他手中抽出银票,揣进袖子里。

“我还以为你冻傻了呢,拿钱还挺快的,怎么,不跟我算账了?”梁庆穷追不舍地逼着他说话。

俩人走进屋里,郑九畴往榻上一仰,跟个死人似的,躺了一会儿,才说:“宋凌霄为什么不去书坊了?他在干什么?”

梁庆一怔,敢情这位爷还惦记着宋凌霄呢,他还以为俩人已经撕破了脸,这会子正处于不共戴天的状态之下。

“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梁庆自己找了个舒服位置坐下,“你说说,你这书卖的正好,干嘛搞这么一出,有什么话不能说开,要和宋凌霄怼上,你真当他是吃素的?唉,如今这《金樽雪》停止销售了,我比你还心疼!”

梁庆好不容易铺的渠道,卖的正欢,那边宋凌霄通知他,别卖了,解约了,就地销毁。

梁庆要吐血,他在前面冲锋陷阵,马上就要直捣黄龙,结果后面发来十二道金牌,让他立刻班师回朝,这谁能忍?

以梁庆的性子,就地销毁是不可能的,他又清了把库存,才给宋凌霄回话,说是刚看见,货都出去了,他也要不回来,后面就停了。

于是,梁庆又给郑九畴结了一笔稿酬。

稿酬事小,他是借着这个事儿来看看郑九畴又在做什么死,顺便劝一劝这位文豪,别想不开,咱们生意照做,有什么不满他梁庆可以出面说和。

“梁老板……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死人郑九畴嘶哑着嗓子,像是几天没喝过水了一样。

“你问,你尽管问,我言无不尽。”梁庆自己动手,点起小火炉,烧起热水,给郑九畴和他自己各添了一杯。

郑九畴坐起来,眼睛红红的,注视着梁庆:“五五分成,真的很过分吗?书是我写的,我为什么不能五五分成?”

“真的很过分。”梁庆说,“我都懒得跟你解释的那种过分。你不知道我为了这事儿差点跟宋凌霄翻脸,他那个奸商对谁都奸,就对作者好的不行,要不是我不会写书——今天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郑九畴的眉毛耷拉下来了,就像一个“八”字。

他沉默了一会儿,自己咕哝道:“那也挺好的。没有我这种不懂事的作者在他面前气他……他应该挺高兴的吧。”

“那你可猜错了,”梁庆撇撇嘴,“我前些天去找他,结果吃了个闭门羹,我问过掌柜,才知道——”

“才知道什么?”郑九畴盯着他看,凌霄书坊一直不开门,这件事郑九畴也觉得很奇怪,宋凌霄一向兢兢业业,就算停了《金樽雪》的销售,他也不会一直让书坊处于关门的状态。

“才知道他……唉,你真想知道吗?”梁庆摇了摇头,一脸沉痛道,“他收到你的解约书以后,旧伤复发,当时就吐血三升,晕倒在地,差点就、就……”

远在紫檀木大床上的宋凌霄打了个喷嚏,明明是大好的晴天,为什么他总觉得阴风阵阵,仿佛有人在背后胡乱编排他。

“吐……吐血?”郑九畴的脸色刷地白了,一个翻身下了榻,踉跄扑到梁庆跟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颤声问,“为什么会吐血?他还那么年轻,娇生惯养长大的,会有什么病根?”

“哦,你不知道啊,他有寒症,不能受凉,一受凉就会激发肺病,随身带着救命的药呢。”梁庆轻描淡写地说,心中道,吐血是没有吐血,但是晕厥是真的,吓死你个白眼狼!让你再气我们宋老板!

梁庆倒是没有那么心疼宋凌霄,只是他有点不服气,从来只有宋凌霄气他,在智商方面把他压得死死的。现在来了个蠢蛋,竟然把宋凌霄给气晕了,你说这是什么事儿,梁庆都没有这个待遇,梁庆不服!

郑九畴听在耳中,唯有“寒症”二字。

明明不能受凉,却还为了他落水,落水起来也丝毫没有责怪他,还说“这是我新交的朋友,郑九畴”。

宋凌霄!你就是这样交朋友的吗?你有几条命给你交朋友?

你这样……值得吗?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家在哪里?我、我……”郑九畴起来就要往外奔。

梁庆赶紧拉住他:“他家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我劝你啊,如果真的心疼他,就别再气他了,他身子弱,又逞强,遭不住你这年轻力壮的折腾。”

“我……”郑九畴惭愧到无以复加,“我……只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我看一眼就行……”

“他有贵人护着,你倒是不用太过担心,那位陈家的公子啊,叫了灵芝堂的名医给他看诊,是随叫随到呢,现在说是没什么事儿了。”梁庆说道。

郑九畴想起了那天比他还快跳下水的玄衣少年,想到那玄衣少年随随便便就征用了达官显贵的府邸给他们洗澡更衣,原来不是为了显摆贵人气度,而是为了……宋凌霄的寒症。

此前一切看起来浮夸的细节,突然都对上了,说得通了,用昂贵的羊皮给宋凌霄擦头发,专程载他们去洗热水澡,出来时唯独有宋凌霄多加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袄。

原来他有贵人护着呢。

不知道怎么的,郑九畴忽然心宽了一些,幸好宋凌霄还有人护着,否则,以他那样的性子,势必不能长久。

“既然没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回书坊?”郑九畴问道。

梁庆发现郑九畴有时候还挺有心的,不知是不是成长了些,他笑着说道:“没什么大事,不过还不能下床,家里几个人盯得紧呢,尤其是他那个爹——”

宋凌霄送回宋府当晚,宋郢发了脾气,当即叫出几个宋凌霄从来没见过的暗卫,叫他们立刻去邓绮那领罚,新换一拨人过来。

宋凌霄这时候才知道,宋郢之所以对自己的动向这么了解,不是因为什么缇卫情报网络,而是因为,他爹派了一堆保镖成天看着他。

宋凌霄心里抖了抖,想着自己明面上跟宋郢承诺的事儿,扭头就违背承诺甩开膀子一通操作,比如陈燧这件事,当面说着是知道了不来往嗯嗯,等他爹一走,他就开始跟陈燧吹牛打屁勾肩搭背无所不为。

他爹还能绷住慈父面孔,没有抄起大棒来家法伺候他这个不孝子,实在是涵养过人。

不过,多半是整日收到一些逆子胡作非为的消息,宋郢对宋凌霄的交友情况已经麻了。

因此,陈燧天天放学不请自来,也没有遭到宋郢的抵制,甚至宋郢还吩咐厨房多准备点好吃的,别怠慢了王爷。

也是,这多半就是成年人的处事方式吧。

度过了一个礼拜无聊的卧床休息期,宋凌霄终于从“虚弱”状态中恢复过来,可以下地乱跑了,上厕所也不用扶着墙去了,健康真好!

按照约定,宋凌霄要答谢补习小组的成员,还有场外指导云澜,带他们一起去城南郊外景山湖玩一趟。

他们把时间定在了大年二十九,这个时间点龙头香也准备起来了,可以看个热闹,据说晚上湖上还有灯火表演,白天玩完,晚上看看表演,宋郢破例让宋凌霄晚于宵禁回家,他们可以玩个尽兴。待到三十那一天,就是要各自回去和家人团聚了,下一次再见,就是新的一年。

定好了令人期待的游玩时间,接下来,就是把眼前的工作处理完。

宋凌霄又去了一趟书坊,约见梁庆,跟他结算这一年的销售情况,顺便规划一下明年的出书计划。

当然,这个出书计划嘛……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宋凌霄也不知道明年会有怎样的际遇,春闱过去之后,举业书就没有那么好卖了,他们的重点会转移到通俗小说上,目前……还一个作者都没有。

宋凌霄抓了抓脑袋,他觉得自己有变秃的趋势。

“你有什么想法吗?”作为领导,黔驴技穷时的套词出现了。

梁庆笑道:“不满你说,我是有一点想法的。”

宋凌霄亦笑道:“除了《我在青楼那些年》之外呢?”

梁庆故作不悦:“那就没了。——咱们能不开玩笑吗?我说正经的,你手头有靠谱的作者吗?”

“有倒是有,就是……”宋凌霄想到了尚大海,“太过超前了。”

“害,那不就是没有,我这儿正好有一个靠谱作者,你要不考虑考虑?”梁庆神神秘秘道。

“你有靠谱作者?”宋凌霄诧异。

“是啊,楼里的姑娘都爱他,不要钱也愿意叫他陪呢。”梁庆道,“而且他荤素不忌,男女皆可,老少咸宜,阅人无数,现在手上就有一个现成的本子。”

“是春宫图吗?”宋凌霄认真地问。

“没有图。”梁庆道,“只有春宫。”

“下一个。”宋凌霄心想,自己实在是饥不择食了,就不该对梁庆抱有希望。

“你怎么歧视春宫写手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眼看梁庆又要胡搅蛮缠下去,宋凌霄伸了个懒腰,说自己要回家去了。

“还有一个,”梁庆拉住宋凌霄,“老熟人,兰之洛。”

宋凌霄一怔,笑起来:“都解约了,说他干什么,没来由的心烦。”

这话说完,屋里静了静,宋凌霄若有所觉地向门前看去,就见一个戴着席帽的男人站在门口。

男人的目光似乎透过了席帽的垂沿,正注视着堂中,见宋凌霄转过头来,男人身形稍倾,向他行了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宋凌霄愕然,疑惑地看向梁庆:“这是……”

“兰之洛!”梁庆兴奋道。

“他为什么又把席帽戴上了?为什么不进来?”

“他说没脸见你。”梁庆兴奋地回答。

“你兴奋什么?”宋凌霄忍不住问。

事情急转直下,他还有点没回过神,按照周长天的说法,郑九畴应该去和清流书坊签约了啊,为什么又出现在凌霄书坊门口?

“是我劝回来的,必须给我记一大功。”梁庆挺了挺胸,得意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说回头。

梁庆当日和郑九畴聊到他们解约当日发生的事情,郑九畴请求梁庆跟他原原本本地说一遍,梁庆就添油加醋了一番把他从掌柜那听来的经过说了一遍,实际上掌柜也是添油加醋跟梁庆吐槽了一番,于是,这个事件经过两次转述,到了郑九畴耳朵里,已经添加了两倍的油和醋。

郑九畴听完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就在梁庆以为他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的时候,郑九畴说:“我不知道……对不起,是我大错特错了。”

梁庆见气氛到位,便煽动郑九畴去给宋凌霄道歉,请他原谅,然后再把什么解约书就地销毁,继续合作。

郑九畴却没答应,他说:“我没脸去求宋公子。也许,宋公子见不到我,还能开心一点,我现在只希望宋公子能快点康复。”

这个话题就僵死在这了。

本来梁庆说到这,也就没话可说了,书生一旦钻进牛角尖,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但是,郑九畴却给了梁庆一个机会,郑九畴问:“釉娘……还在绣楼里么?”

梁庆顿时警惕起来:“这不关你的事儿吧。”

他好不容易盼回来的摇钱树,可不能为了郑九畴又给弄没了,要知道郑九畴虽然也是摇钱树,却是种在外头的野生摇钱树,统共也就能给梁庆摇个几千两银子,李釉娘可是家里用银子养大的摇钱树,随便掉下来点毛毛雨都是成百上千,满金楼台柱子可不是白叫的。

虽然吧,最近这个台柱子脾气有点拧巴,只偶尔出台弹弹琴,人也不见,领了钱就走,不过她出台的时候,还是人气最旺的。

“你……能跟我讲讲釉娘的身世吗?”郑九畴问道。

“这……”梁庆犯了难,“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今年刚来的,李釉娘的身世错综复杂,不是一个老鸨子能说得清的,光是转手卖她的人牙子,我这儿能查到的记录,都有七八个。”

“为什么?”郑九畴的脸色又变白了,“她……不是应该很招人喜欢吗?”

虽然,对于一个将来注定要成为妓女的女孩子来说,招人喜欢不是什么好事。

“我也觉得奇怪,所以问了问洒金河街上年岁最长的老妓,她经历的事情多,虽然大部分都记不清了,不过对李釉娘却是有点印象的。”梁庆回忆道,“李釉娘小时候总是哭丧着一张脸,从来不笑,每次人牙子要卖她,她都摆出那副丧门星的表情,自然没人想买,人牙子打了她很多次,也没教会她笑。”

郑九畴心中猛地一揪,不知怎么,想到了那个小丫头厌厌。

“还好她聪明,长大了些,弹得一手好琴,有个极厉害的鸨母便把她买了去,一共花了一两银子。鸨母想着奇货可居,把她养到能接客的年纪,打扮成千金小姐的模样,安置在深宅大院里。千金小姐么,不苟言笑也是正常的,看不出破绽。”梁庆说道。

郑九畴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已然攥紧了拳头,因为太过用力,关节上的皮肤紧绷发白。

“可是,她……挺爱笑的。”郑九畴想努力找到一丝破绽,来证明梁庆说得不是真的。

“是啊,她见到喜欢的人,可不就爱笑了么。”梁庆叹了口气,一脸沧桑,你们这些痴男怨女,老子都看麻了。

“……”郑九畴垂下了头。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了解的也就这么多。”梁庆劝道,“要我说啊,你就别去招她了,你——”

“那个知情的老妓在哪里?”郑九畴问道,他又抬起头,眼神坚定地望着梁庆。

“在……洒金河街西边捣衣巷尾,开着一个小铺子,咳咳。”梁庆说道。

“卖什么的?”郑九畴追问道,“我也想多了解一点釉娘的事。”

梁庆张了张嘴巴,蹭了蹭脑门,磨叽了两下才说道:“卖角先生的。”

“角先生是什么?”郑九畴茫然。

“咳咳,就是房中之物。”梁庆给这位纯洁的大哥跪了。

“哦……”郑九畴心里正难受,也没觉得多窘迫,“你说的那个厉害的老鸨子,就是设局骗我的罪魁祸首,她现在又在哪里?”

“你没问过李釉娘这个问题吗?”梁庆惊讶。

“问过,她说,已经不在京州了。”郑九畴老实回答。

“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梁庆意味深长地说,“也许,除了李釉娘。”

那天之后,郑九畴似乎就去捣衣巷找了老妓,有人告诉梁庆,看见一个外形俊美一看就是正人君子的青年,正堵着那铺子们不让人进,在里面盘亘了一天,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啊。

再后来,郑九畴闭门谢客,不知在屋里搞什么鬼,梁庆派人去看,也只得到一个“老爷又在写新书了,谢绝打扰”的消息。

梁庆心想,郑九畴既没有骚扰李釉娘,又没有继续红杏出墙,只是闭门写书,应该是个好消息。

于是,在宋凌霄重新回到凌霄书坊的这一天,梁庆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不过……”宋凌霄忍不住说,“我怎么听着,觉得你干的这个行当这么伤天害理呢?不对,本来就很伤天害理!”

“我干的是租赁行当!”梁庆抗议,“我又不搞人口买卖、逼良为娼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信你去问问,就我把洒金河街包圆下来这半年,有没有进来一个身世清白的?”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你先提供了需求,人牙子才会想办法拐骗无辜的人进来!这就是旧社会的糟粕!”宋凌霄越说越火大,差点拍案而起。

“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一来我不是专职干青楼的,二来我包圆下来这一片也是为了给这些姑娘们提供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梁庆也越说越大声,“你知道李釉娘为什么要回满金楼吗?因为别处她没地方去!她待不下去!偌大一个京州城,出了状元宅就是满金楼!”

宋凌霄哑火了。

这还是第一次,梁庆赢了。

不过,口头上的胜负在此刻没有什么意义,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没人笑得出来。

……

“你说,郑九畴的新书会写什么呢?”

“这谁知道啊。”

“那就期待一下吧。”

……

晚上,宋凌霄回到家里,看了一下书坊经营系统,《江南书院时文选》的制作过程特别漫长,目前还是制作中的状态。

他又调出来《金樽雪》看了看,状态是:暂停中。

这本书不仅是梁庆的处女作,也是他作为编辑的处女作。

回想到他在做这本书的过程中,做出的那些莽撞冲动的事情,在成熟的大编辑看来,大概可以直接吊销编辑证了……

但是,在此过程中,他的开心、兴奋、成就感并不比郑九畴少一点,他知道,在此之外的事情中,他不会产生可以与此媲美的快乐。

现在,他有一种预感,也许,一切会有一个好的收尾了。

“对了,系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发病的时候撞见的人越来越多?搞得好像我在卖惨一样?”宋凌霄忍不住提出了心中积蓄已久的质疑。

【温馨提示:关联人士目击次数越多,则攻略者任务失败后原地暴毙时引起的突兀感越少,有利于小世界逻辑自洽,维护世界的正常运转。】

草。

你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