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昨日今朝

嵇清持今年三十九,在很多人印象里,他应该至少在这个岁数上再加二十岁。

他是清流书坊的当家人,神童,学霸,二十六岁高中探花,选入翰林院,初任翰林院编修,前途无量,后来同僚发现,嵇清持是个非常非常没有上进心的人,他只喜欢书,不喜欢奏章,不喜欢权力斗争。

后来,他硬生生把翰林院编修从内阁候选实习生的位置,变成了真的闲散编修,并且在这位置上一呆就是十三年。

在这十三年中,嵇清持却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他一手带起一帮京州学界赫赫有名的编修,共同效力于清流书坊,在短短十三年内,重振清流书坊声威,将它变成了京州图书界的一颗明珠,高高在上,光芒普照,不可亵玩。

在坊刻界,清流书坊是无可匹敌的存在,嵇清持也就逐渐从一把手的位置上退下来,退居幕后,不再事事亲力亲为,只在重要的事情上把关。

比如《江南书院时文选》。

周长天的第一选择是清流书坊,而且,是唯一选择。

半年前的嵇清持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嵇清持意识到,周长天不止他们一个选择。

有一个神奇的书坊,看起来旁门左道,草台班子搭起来才不到半年时间,却已经出版了两部如日中天的重量级著作。

一部是《京州乡试押题密卷》。

另一部是《金樽雪》。

这两部书,在嵇清持秘密拿到的京州图书销量单上,爆出了两个异常高的数字,足以令所有书坊界同仁眼红。

嵇清持虽然不至于为几万两银子的销售额眼红,但是,他眼红这家神奇书坊的崛起速度和运气。

没错,运气。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嵇清持一直这样认为。

宋凌霄,无疑是运气过人之辈。

他总是能在正确的时间推出正确的书,不管这书的质量如何,总之,各方面条件都达到了爆点的要求,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除了市场洞察,归根结底,他能做得这么成功,还是因为他有一种挖掘人才的运气,一挖一个准,身边全是宝藏。

就嵇清持了解到的,凌霄书坊的编修,云澜,本来只是个贱籍书童,硬是被宋凌霄挖掘出独立编辑《江南书院时文选》的能力。

再比如,清流书坊的销售,梁庆,本来是个徽商,到京州来做皮肉生意,最不堪下流的那一种,宋凌霄竟然选他做《金樽雪》的销售,要知道梁庆可是个文盲!谁成想,《金樽雪》的地面推广之强悍,连清流书坊旁边的租书铺都被它覆盖了,这梁庆的铺货能力比任何一个嵇清持熟悉的书商都要可怕。

最后,就要说这位——兰之洛。

不,应该叫他郑九畴,毕竟他的真名是郑九畴,山西布政使郑广宗之子。

三个月前,他还是个乞丐。

现在,他正端坐于明堂之上,宛如一位博学大儒,侃侃而谈他的创作经验,堂下人头攒动,俱是一脸崇拜,将他的言辞奉为圭臬。

嵇清持望着堂上的俊朗青年,看他志得意满,指点江山,直到堂下的听众们都感到非常满意,又度过了充实的一天,开始三五成群地散去……

本该是完美的讲学日,郑九畴望着众人散去的目光里,却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情绪。

之所以说奇异,是因为按照常理推断,郑九畴本不该有这种情绪。

沮丧。

郑九畴非常沮丧。

仿佛刚刚接受众人顶礼膜拜的讲学者不是他一样。

仿佛刚刚创作出红遍京州的《金樽雪》的言情圣手不是他一样。

嵇清持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

宋凌霄没有指望他可以通过几句话去改变郑九畴。

尤其是在郑九畴春风得意之时,突然给他泼冷水,指责他卖力写出来的东西一文不值,否定他大红大紫的处女作并不尽如人意。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宋凌霄知道。

可是,比起这些,宋凌霄更担心郑九畴走错路。

郑九畴在复仇的过程中,已经有这个趋势了,当《金樽雪》走红之后,他则完全被名声冲昏了头脑。

宋凌霄希望他能冷静冷静,把他荒诞的宴会停一停,当然,这些话,郑九畴就更听不进去了。

宋凌霄只好给他讲,他的新作差在哪里,他的老作品也没有那么完美。

作为旁观者,陈燧是能感觉到宋凌霄对郑九畴有多用心,否则,陈燧也不会提出他也想写书。

但是,作为当事人……

郑九畴在两天后,托人送来的一封信,凌霄书坊坊主宋凌霄亲启。

连头衔带姓名十分完整正式的称呼。

宋凌霄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他拆开这封信,一看,预感坐实了。

这是一封解约书,郑九畴要跟凌霄书坊解约,《金樽雪》库存的还可以继续卖,但是郑九畴的新书,还有以后所有的书,都不会在凌霄书坊出版了。

望知悉。

宋凌霄当时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否则掌柜也不会立即放下手中的账簿,越过半个大堂,跑到宋凌霄身边来,问:“小老板,你怎么了?”

“没事,”宋凌霄感到胃里一阵翻腾,他撑住旁边的茶几,“没事。”

“这是什么?是哪个龟孙寄来的?”掌柜仇视地盯着宋凌霄手里的信函,他看见了,小老板就是因为看到这封信,所以才脸色这么苍白的。

“是……兰之洛寄来的。”宋凌霄坐进了圈椅里,感觉稍微好受一点了,他喝了口茶,缓了缓神,叫掌柜给兰之洛拟一份解约书。

“什么??兰之洛要解约?”掌柜骤然慌了,“这都是为什么啊?小老板对他这么好?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

宋凌霄笑了笑,其实也算不上是背信弃义吧,毕竟人家郑九畴这封信写的很有水平,《金樽雪》再版版权收回,不妨碍现行版本发行,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至于说郑九畴未来的书,都不签在凌霄书坊,这句话也挑不出错来,人家本来就只签了一本书的契约,宋凌霄叫掌柜预拟的《金樽雪》契书,也压根没提人身约这回事儿。

所以,郑九畴这封解约通知,于法理上完全行得通,不需要宋凌霄同意,这更多地像是一种割袍断义的声明,分道扬镳的通知,表明了郑九畴决意与宋凌霄各走各路的态度。

“小老板,咱们不和这白眼狼合作了。”掌柜拿来了一张新的空白契书,“您说,我写,我写完出去找个文书先生再誊抄一遍。”

“好。”宋凌霄闭上眼睛,他今天不知道吃错什么东西了,胃里翻滚难受,想来也不应该啊,早饭吃的是自家厨娘做的海鲜粥,中午又是国子监食堂,总不能是食堂的菜不新鲜吧?谅他也没有这个胆子啊,除了宋凌霄,还有很多官员子弟在食堂吃饭呢,把他们都搞食物中毒,国子监还办不办了?

“小老板?”掌柜担心地看向宋凌霄,他的脸色白得渗人,额角还有微微的薄汗,果然,兰之洛的背叛,对于小老板来说是非常沉重的打击。可恨啊,如果让他知道兰之洛是谁,他现在就提起菜刀去敲他的门!

“你知道兰之洛是郑九畴吧?”宋凌霄睁开眼睛,幽幽地望了一眼掌柜。

“什么??”掌柜震惊。

“你不知道?他都自己说了……”

“怪不得小老板让我把兰之洛的契书给郑九畴!”掌柜反应过来了,“怪不得席帽怪人和郑九畴没有同时出现过!”

“……”宋凌霄被掌柜的反射弧长度震惊了。

“怪不得……”掌柜想到了他们一起做戏,送郑九畴去见李釉娘的那一次,他狠狠地说,“怪我,是我打得不够狠!没把他打死!”

宋凌霄失笑:“老三,咱们要不先写解约书吧?”

“哦,哦。”掌柜回魂儿,提笔待命。

“大致意思是这样,回头还要找文书先生润色。你就写,凌霄书坊即日起与郑九畴就《金樽雪》一书签订补充协议,所有销售立即停止,库存就地销毁。《金樽雪》版权按照原契书约定,于五年后到期,自动回归著作权人郑九畴本人。由于郑九畴并未事先通知,对我书坊造成经营损失,与《金樽雪》未结算给郑九畴的款项互相抵消,故不再追究。”

掌柜听完,心中暗叹,要说狠,还是小老板狠,只是手段从来没用到郑九畴身上。

可怜郑九畴是个脑子不清楚的,竟然自己写信过来要求解约。

现在小老板生气了,不跟他兜圈子,直接从《金樽雪》下手,把权利关系交割得清清楚楚,你不是要解约么,行啊,直接停止销售,就地销毁,咱们眼不见心不烦,至于这本书的版权,既然我们书坊不是过错方,就没有理由无故收回版权的道理,版权自然还是要拿在我们手上,想再找别家出?那就等五年后吧。

其实,郑九畴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从他的通知函里可以看出,他在这件事上不占理,所以他没有要求收回《金樽雪》的版权,还允许凌霄书坊继续出版,看样子也是准备继续拿巨额稿酬。

现在,宋凌霄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桩生意,郑九畴的后续稿酬自然也是落空了。

掌柜心情无比爽利,捧着墨迹未干的契书,来到门边,叫伙计去找个文书先生来,伙计领命而去。

“小老板,咱们……”再回转身,掌柜看见宋凌霄原本坐着的圈椅上没人,不由得愣了一愣,接着,他仿佛看到地上多了个东西,他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连呼吸都停滞了,“小老板——!!!”

……

宋凌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前一秒还在抱着肚子思考要不要去厕所催吐,后一秒就坐到了软榻上,背后垫着个垫子,身前拥着厚厚的被子,手臂从被子里伸出去,摆在一张矮几上,一只上了年纪却十分灵活的手正搭在他脉门上,时不时滑动一下。

宋凌霄抬起头,看见了灵芝堂的邓大夫。

在邓大夫身后,站着满满当当一排人。

左起是苏掌柜,后面跟着一个伙计,边上是明明应该在上学,却红着眼圈但没哭的小男子汉云澜,在他身边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带着乌黑小帽的江南书院山长周长天,此时那一贯精明的眼睛里却透出些关怀温暖的光彩来。

在邓大夫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不知什么时候考完了武学试炼的蓝弁,整个人晒黑一大截子,还有弯腰倾身下来,一手撑着坐榻边沿,恨不能挤到邓大夫前头的某王爷。

“凌霄,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还难受么?”陈燧低声问道,黑沉沉的眼睛只是盯着宋凌霄的脸看,生怕放过他脸上一丝的表情变化,因为陈燧知道,宋凌霄是最能骗人的一个小骗子。

宋凌霄张了张嘴巴,他从来没感觉这么虚过,不对,刚被刺客扎了一刀那会儿,就跟现在一样虚,他不知道吃坏东西竟然还能产生这么剧烈的影响,从他眼下的位置变化和到场众人关切的眼神看来,他刚才应该是晕过去了。

断片了。

“没事儿,你不想说就不用说。”陈燧目露不忍,伸手摸了摸宋凌霄鬓发边的软毛,触手处有些发热。

“邓大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长天作为现场唯一一个成熟并且保有理智的围观群众,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失血过多造成的虚弱,低烧。”邓大夫说道,“还有情绪起伏较大,身体承受不住,根基薄弱,以至于晕厥。”

“失血过多?!”掌柜惊诧,“小老板并没有受伤,为什么会失血过多?”

草……宋凌霄仿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不就是大姨妈的症状吗!

他,一个热爱健身的直男,竟然被系统整成了这个样子。

惨,实在是太惨,他仿佛能体会到,那些在围脖下面回帖说“当初看到这个段子的时候我还是个处男,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的人是什么样一种心情。

今非昔比,不剩唏嘘啊。

“不……”宋凌霄挣扎着示意邓大夫不要胡说八道。

“确实是没有外伤,但不代表不会出血,上一次我给这位小公子问过诊,他曾经受过很严重的贯穿伤,虽然表面愈合得很好,但肺腑之中却留下了病根,因此可以合理推断,他的伤没有得到根治,因为今天的某些刺激,而重新绽裂了。”邓大夫收起针灸包和药箱,站起身来。

“等一等,”陈燧的脸色十分难看,简直要比刚醒过来的病患还要苍白,他拉住邓大夫的手臂,似乎内心经过了剧烈的挣扎,对邓大夫说,“我们出去说。”

邓大夫点点头,两人离开房间,软榻前顿时腾出了一片空地,呼啦一下旁边的人全都涌上来,云澜更是两手扒住宋凌霄的被子边,硬忍着没哭,情绪激动地望着他。

蓝弁看了看堵得水泄不通的软榻边,挠了挠头,转身去追陈燧。

宋凌霄同时被这么多双眼睛用关切的目光盯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心中溢满了暖洋洋的感觉。

又稍微有点惭愧,毕竟他只是受到系统处罚而已,而这些关怀他的人以为他真的很虚弱,担心又惊慌。

这种时候,他只能说:“我没事……”

但是没有人信。

云澜把脸埋进宋凌霄的被面,因为答应过公子,以后都不会再哭了,所以他忍泪忍得很辛苦。

宋凌霄揉了揉云澜的发顶。

这时,掌柜近前来,跟宋凌霄说明情况,毕竟他是全程都陪下来的人,他最清楚发生了什么。

“小老板是被一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气坏了身子,小老板吩咐我去处理后续的事情,我就去找伙计,等我回来,就发现小老板晕倒在地板上,吓得老三我魂儿都没了,伙计可以作证!”掌柜夸张地表演了一番当时有多恐怖,他有多慌,实际上他真的很慌,但他必须夸张地表演出来才能平复他受到的冲击,“我老三也不认识什么人啊,当时就只能想到灵芝堂的邓大夫了,老三我立刻叫伙计去找邓大夫,邓大夫来的时候就跟着陈、陈公子和蓝少爷。”

掌柜虽然慌,但是说话很稳,没有把跟郑九畴解约的事儿抖露出来,也没有提陈燧的身份,毕竟这里还有个外人呢。

“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安置小老板,生怕胡乱移动会出岔子,便抱了一床被子给小老板盖上,小老板一点意识都没有,还是邓大夫初步诊断后,说是可以移动,陈公子才给抱到软榻上去的。”

宋凌霄心道,没想到苏老三你的急救经验也这么丰富,真不愧是游历+100的男人。

“之后也是巧合,这位江南书院的周山长和云澜一起过来,说是要找小老板谈《时文选》的事儿……”掌柜赶紧给宋凌霄介绍了一番周长天。

这时候,云澜的情绪也稍微稳定了一些,他抬起头来,看着宋凌霄,一边听着掌柜介绍。

“我们见过了。”周长天笑道,冲宋凌霄点了点头,“经营之初,不容易啊。”

宋凌霄赶紧欠身还礼,被周长天抬手拒绝:“病人就不要乱动啦,身体才是做事的本钱,宋坊主如今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何必急在一时呢。”

云澜揉揉眼睛,拉着宋凌霄的手,跟他说:“公子,我和周叔叔已经确认完了最终版本的《时文选》,你放心吧,肯定可以按时上市的。”

听到这个喜讯,宋凌霄总算缓过劲来,今天还是有好消息的。

周长天忽然咳嗽一声,说道:“宋坊主,你这病来得急,邓大夫看得出病根,周某人却能看得出病因。不知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宋凌霄一怔,病因?周长天难道还兼职郎中?

他抬头示意,掌柜带着屋里的大大小小一干人等离开,把隔间留给宋凌霄和周长天两个人。

“宋坊主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周长天捋了捋胡须,笑道,“与人打交道,就免不了要吃亏啊。”

宋凌霄听出些意思来,恭恭敬敬道:“请周先生赐教。”

“你那《金樽雪》的作者,给你来信了吧?信上没有什么好话吧?方才掌柜说的白眼狼,就是他吧?”周长天不疾不徐地说道。

宋凌霄惊了,周长天不愧是江南书院的山长,干过人事工作的领导,掌柜再怎么遮掩,也被他一眼看穿。

“您……真是料事如神。”宋凌霄也不隐瞒,直接和盘托出。

周长天点了点头,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锐色:“你想过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么?”

宋凌霄黯然,那还能是为什么,肯定是因为前日里话不投机呗。

“宋坊主啊,你不要怪我说你,你还太嫩了,像兰之洛这样如日中天的作者,你把握得太松了啊!你知道清流书坊那几个知名的编修,嵇清持是怎么拿捏他们的么?一个个都签了卖身的长约,一辈子都只能给清流书坊干活。”周长天顿了顿,问道,“现在,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我……”宋凌霄叹了口气,“我放他走了。”

“哎呀!”周长天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我的傻孩子啊,你怎么能放他走呢,你应该抓紧他才对!就像你抓紧云澜这样,施恩啊,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啊,让他对你感恩戴德,他一定能回想起你的好的,毕竟你对他有知遇之恩,任何人都比不了啊!”

宋凌霄微微皱眉,并未立刻回答,他心中想,然而他对云澜也并没有施恩,只是做了一点该做的,这在其他人眼中看来,是一种驭人之术么?大概是他太天真了吧,不喜欢凡事都上升到“技术”层面。

“罢了,你这样做,或许也有好处,只是短期内看不出来。”周长天叹了口气,“可惜了你辛苦栽培的果子,却掉到了别人的口袋里。”

宋凌霄一愣,什么意思?

周长天看见他傻乎乎的表情,忍不住又是一阵拍腿:“你知道清流书坊的坊主嵇清持吗?”

宋凌霄当然知道。

“嵇清持的风评是很好的,他淡泊名利,一心钻研编书之事,曾经,我也想把《时文选》交托给他来做。可是,接触下来,我发现嵇清持这个人,并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光风霁月。在背后说人闲话非君子所为,唉,可是你啊,不给你点透,你又不明白什么意思。”周长天顿了顿,说道,“嵇清持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每一句话都有指向性,每一次见面都有目的,笑里藏刀,睚眦必报,并且乐此不疲。

这就是嵇清持。

“难道……”宋凌霄好像明白了,只是,他不明白周长天为什么这么帮他。

似乎看到了宋凌霄眼里的迷惑不解,周长天笑道:“你们胡博士买了一箱子《金樽雪》,叫我寄回去给江南书院的同僚看看,看看你们北方的小说本子,是不是就一定比我们南方的差?”

周长天没有点透,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胡博士喜欢、看重,所以他才会帮衬。

宋凌霄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沾了胡博士的光。

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

……

郑九畴坐在状元宅里,今天,闭门谢客。

偌大一个宅子,只有他一个人。

连咳嗽一声,都能听见回声。

这以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如今成了真,可是他却觉得冷。

厚厚的棉袄子,依然抵不过京州雪冷。

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是个晴天,阳光直到下午三点还很灿烂,将窗格精巧的花纹绘制在东墙上,郑九畴就坐朝东的太师椅上,望着窗格的图案一点一点变幻角度。

好无聊啊……

“厌厌,你再到处乱跑,小心老娘抽死你!”

“姐姐是状元宅的大夫人,不可以自称老娘。”

“谁说我是大夫人?敢情还有个小的,嗯?”

“姐姐好没道理,说些大的小的,有的没的,厌厌还是个小孩子,根本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诶!”那身姿矫健的女子插着腰,从花丛里站起来,四面张望,显然是失去了小丫头的踪迹,额角反射着亮晶晶的水光,眉目间是灵动跳脱的光彩,她的目光在空里寻找了一圈,终于落在了郑九畴的脸上,紧接着,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郎君你看着我干什么?妾身有那么好看吗?”

说完又开始矫揉造作地装羞,抛媚眼,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别提多可乐了。

眼前的景象一虚,郑九畴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草丛后面的荷塘结了一层薄冰,枯枝败叶像高高擎起的枯骨,下面是黑黢黢的污泥。

郑九畴想到了那一天晚上,他见到的那个人,赫赫有名的清流书坊坊主嵇清持。

他完全没想到,京州第一书坊的坊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嵇清持,会专程到状元宅来找他,还仔细听完了他一天的讲学,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自从他捧着《玉尾狐》去找宋凌霄,结果被宋凌霄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他的自信心完全崩溃了,提起笔来手都在抖,他一度觉得,宋凌霄说得全都对,他的那些理论都是个屁,他只是运气好,碰到了李釉娘,把李釉娘写下来,所以才获得了这么高的声誉,这都应该归功于李釉娘,而不是他。

讲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理论,给那些远道而来的崇拜者们,郑九畴心里特别虚,每天到了散场的时候,他望着那些自觉满载而归、准备回去尝试写作的人的背影,都感到非常惭愧。

直到嵇清持出现在他面前。

嵇清持从身份地位到谈吐修养,都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为他心折,愿意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嵇清持告诉郑九畴,你讲得很好,我听了一天,几乎感觉不到疲倦,还想再听下去,所以私底下来打扰你。

郑九畴一下子就被触击到了心灵深处,嵇清持的话,仿佛给他颓丧无力的内心,突然注入了饱满的生机和活力。

之后,两人促膝长谈,直到深夜,郑九畴有种……找到了第二个宋凌霄的感觉。

嵇清持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听郑九畴说,时不时给予鼓励的颔首,最让郑九畴雀跃的是,嵇清持注视着他的眼神,是那种带着由衷欣赏的和蔼眼神,是那种更高层次的思想者包容新锐的思想者的态度,不会因为他有小的纰漏或是毛躁的地方,就迫不及待地挑刺、攻击、甚至全盘否定。

说道后来,太晚了,嵇清持起身要走,并随意地捎带了一句。

“这样说可能有些唐突,不过,确实是嵇某人的心里话。”嵇清持叹道,“像是郑公子这样年轻又有才华的人中龙凤,为何不是先遇到我呢?”

郑九畴心中一动。

他亲身护送嵇清持离开,回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也许,他并不是宋凌霄说得那样不可救药?

也许,他可以把《玉尾狐》给嵇先生看一看?毕竟,嵇先生才是真正的编修,而宋凌霄再怎么厉害,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儿,统共才编过一本书。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郑九畴在第二天迎来嵇清持登门造访时,将《玉尾狐》拿了出来。

嵇清持似乎很高兴,因为郑九畴愿意相信,不过嵇清持现在已经不做实际的编修工作了,所以他大致看了一下,夸赞了郑九畴几句,问他能不能让他带回去,交给手下的编修去仔细看。

“这……”郑九畴犹豫了,毕竟,他的第一合作方,还是凌霄书坊。

嵇清持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问郑九畴,这本书这么好,为什么不在凌霄书坊出。

郑九畴抵不过倾诉的欲望,将宋凌霄给他的评语,一股脑告诉给嵇清持,他真的很想让客观的第三方来评价一下,到底是他有问题,还是宋凌霄对他有偏见。

嵇清持又重新看了一遍《玉尾狐》,很认真地对他说,他觉得这个开头很不错,甚至比《金樽雪》还要符合市场的喜好,体现出了郑九畴由新手创作者转变为成熟创作者的飞跃式进步。

郑九畴心里有底了,他让嵇清持拿回去看。

在第三天,嵇清持登门拜访时,郑九畴不知怎么的,就跟他聊到了……新书付梓。

郑九畴想把《玉尾狐》签给清流书坊,清流书坊的口碑更好,影响力更大,对于郑九畴将来的发展也更好,这是毋庸置疑的。

反正宋凌霄也不要。

嵇清持似乎有些犯难,他思考了一阵,郑重其事地告诉郑九畴,根据他们书坊的规矩,从来不签版权交割不清的作品,所以,如果郑九畴看得起他,打算和他合作,那就请郑九畴写一封声明信,发给凌霄书坊。

郑九畴觉得既然是人家的规矩,人家又是有口碑的书坊,按照他说的做也无妨。

直到嵇清持把信的内容念给郑九畴听,郑九畴才感觉有点不对:“嵇先生,这信,为什么听起来像是要和凌霄书坊划清界限一样?”

“郑公子,你有所不知,为了将来不产生纠纷,一开始一定要把话说明白,何况是这种落在纸上的正式函件,听起来确实是有些无情的,但是,为了彼此的利益考量,这其实是最不伤和气的一种方式,比起将来撕破脸打官司来得好,你说是吗?”

郑九畴无话可说,他实在是不懂这中间的门道,不过,宋凌霄之前跟他签契书的时候,里面的语气也是很生硬的,也没跟他商量。

这样想着,郑九畴就按照嵇清持的意思,把声明信誊抄一遍,折好放进信函,叫门子递到凌霄书坊去。

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门子跑回来,举着一封新的信函,说是凌霄书坊给的回信,叫郑九畴看了没问题,就按个手印,送一份回去。

郑九畴当着嵇清持的面把信函打开,发现是一封正式文书,里面压根没提《玉尾狐》和郑九畴以后的作品归属权的问题,只提到了《金樽雪》。

郑九畴看着这封文书,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冻成了冰。

即刻停止销售。

所有库存,就地销毁。

这些字眼,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陌生,又那么残酷。

嵇清持从旁看到了郑九畴手里的文书,默然片刻,道:“郑公子,宋坊主可能是没有这方面的权利交割经验,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要不然我改天去凌霄书坊走一趟,当面跟他说清楚?”

郑九畴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进去嵇清持的话,宋凌霄会不懂文书怎么写吗?他年纪虽然不大,可比郑九畴懂得多多了!至少,他发过来的这封文书,绝对不会错误传达宋凌霄的本意。

宋凌霄,你真的以为我除了你,就没有别的退路了吗?你以为我没有别人欣赏了吗?

我就要让你知道,你错了!

你大错特错,欣赏我郑九畴的人多了去了!

郑九畴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他的脸都涨红了,耳廓更是红得发亮。

“不必了,嵇先生,我们还是来商讨《玉尾狐》的出版细节吧?”郑九畴说。

嵇清持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你真的没事么?你情绪太激动了,没法静下来谈细节的,不如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到清流书坊来谈?”

“我没事,我很高兴。”郑九畴恨恨地说,“能够重新开始,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嵇清持笑意微妙:“那就好。”

……

郑九畴又辗转反侧了一晚上,他想到了很多事,都是关于宋凌霄的。

那天,张良之过来告诉他,说有个叫凌霄书坊的地方,讲故事可以挣钱,问他去不去。

当时,他刚吃完入秋以来第一顿饱饭,不大好意思推辞,正在迟疑间,张良之说凌霄书坊的老板给不愿意透露身份的讲述者准备了一顶席帽,可以把人从头到脚遮住。

郑九畴心思微动,他有点好奇,这个书坊主到底是什么人,可以如此体贴入微。

后来,他讲完了故事,感到有些窘迫,拿了一锭银子,赶快离开书坊大堂,刚走到桥边,就有一个少年扑了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恳求他留下来。

再后来,少年为了追他,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差点没命,上岸之后却丝毫没有责怪他,还对人说:“他是我新交的朋友,郑九畴。”

“你要回答我三个问题。”少年站在他面前,皱着眉头,似乎被什么事困扰着,“如果……你会心软吗?”

不想让他困扰,不想让他难做,郑九畴便回答说:“不会。我不会心软。我会按照约定写完。”

少年果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们一起蹲在墙根下定计划,在雪天演戏,又在桥上桥下暗通消息。

郑九畴一气呵成《金樽雪》,少年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这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郑九畴想,那个时候,他和宋凌霄是心意相通的,就算隔着高高的围墙,他们也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他们一起做成了一件事,成就了兰之洛的名声。

然后……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第二天早晨,郑九畴洗漱完毕,换上新买的羊皮滚边披风,穿上马靴,对着镜子照了照,眼睛下面的青痕有些明显,他拿出李釉娘剩下的粉扑子往脸上遮了遮,没什么不好,唯独有一股香梨味儿,闻着心慌。

郑九畴叫了一辆马车,拉着他来到撰书人心中的圣地——清流书坊。

清流书坊果然和凌霄书坊简陋的铺面不一样,一进去就有一种高大上的感觉,两排通顶大书架,深奥幽暗的大堂,许多书生静坐读书,暗金色的熏笼里点着雅致的沉水香。

郑九畴给自己鼓气,他不必自惭形秽,是嵇清持邀请他来的,他是写出《金樽雪》的当红作者,不必觉得配不上这样高贵的地方。

郑九畴主动向一个伙计亮明身份,伙计进去通传,过了一会儿,一个面上带着微髭的中年白面文士手上夹着两卷《稗史》出来,面无表情地同郑九畴打招呼,引他到里面会客室去聊。

郑九畴心下惴惴,想来进去就可以见到春风般和蔼的嵇先生了吧?结果走进狭小的会客室,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面对面坐,只有他和那白面文士。

白面文士自我介绍,说是清流书坊的外史类编修,也即是俗称的野史,已经收到上面的消息,让他来接待郑九畴,就《玉尾狐》签约细节进行磋商。

郑九畴暗想,或许是嵇先生今天没空吧,不过也是,这种细节上的事,嵇先生肯定不会亲力亲为的。

白面文士推过来一封早已拟好的契书,让郑九畴看一看,没什么问题的话,按个手印,就算成契。

郑九畴拿过契书看了一眼,想来清流书坊的各项制度应该都是很完善的,他也不必细看,只有一个问题,他想问问明白:

“请问,我能拿到多少分成呢?”

白面文士抬头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敲契书:“上面都写着呢,自己不会看吗?”

郑九畴心里一抖,那蘸了红泥的手指便觉滚烫。

他定睛看去,在一列一列繁复修饰的文字之中,找到一段看起来像是在说作者分成的:

“一成?”郑九畴诧异,“这里说的一成……是说给我的稿酬吗?”

“怎么,你有意见?”白面文士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多了,哼,好高骛远,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敢对分成指手画脚,要我看,你要么就把手印按下去,要么就请起。”

“不,我不是对分成有意见,我只是……感到惊奇,难道市面上约定俗成的分成,不是五五吗?”郑九畴感觉十分荒谬,甚至气不起来。

“谁跟你说市面上约定俗成是五五了?我看是你亲爹开的书坊给你五五分成吧!简直可笑,你知道一个书坊要花费多少力气,承受多少风险,砸钱培养你们这样养不熟的新作者嘛?!”白面文士忽然发起脾气来,他站起来,将契书合起来,插进随身携带的书卷之中,冷冰冰地对郑九畴说,“年轻人,就你写的那点下九流的玩意儿,想在清流书坊出书,本就是痴心妄想,若不是咱们嵇坊主怜你有几分才气,给你个机会,你以为你今天有可能在我面前对我们沿用了十几年的契书指手画脚吗?”

郑九畴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他好像是干笑了一下,白面文士比他还生气的样子,夹著书卷扬长而去,临走还将门“砰”地一声摔上!

契书没签成。

郑九畴迷茫地走出清流书坊,完全没回过神,到底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从进入这里,到离开这里,统共加起来不超过一刻。

嵇坊主不是很欣赏他吗?为什么会给他拟定了这样一份契书?

难道嵇坊主压根不知道,托付给了手下,就没再过问,是手下的编修私自决定的?

郑九畴百思不得其解,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间,他听见青楼上的丝竹阵阵传来。

怎么又走到了洒金河街?

这街的尽头,就是……凌霄书坊。

他抬起头,停住了脚步,仿佛命运一般,双腿将他带到了凌霄书坊的台阶下,那块看起来有点小家子气的匾额悬挂在熟悉的铺面门楣上方,匾额之下,大门紧闭,挂出来个牌子,写着:今日歇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