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兆律法,一个月一共放两天假,初一一天,十五一天,这是常假,还有各种节庆假,皇室成员生日假,过年从前年放到年后,也有值班的,只要胆子大,上班如放假,等等不一而足,总体来说,大家的业余生活还是非常丰富的。
十一月十五这一天,全城已经有了些过年的气氛,正值雪晴之时,人们纷纷从自家巷子里走出来,来到外面大街上,街上车水马龙,卖汤饼的、捏糖人的、糊灯笼的早已店铺大张,开始吆喝起来。
不过,这一天最为热闹的地方,要数西南市场,为了一个月后的过年置办年货,人们有高企的购物需求,西南市场平素聚集着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的客商,初一一大集,十五一小集,如今轮到十五的小集,却也办成了大集,不过辰时初,西南市场就已经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各色新奇的商品一应呈上前排,吃的、用的、玩的、耍的一应俱全,看得人目不暇接。
十一月十五这一天,也是《金樽雪》正式上市发售的第一天。
宋凌霄就出货这个问题和系统商量了一下,如果把货全都放在凌霄书铺里,未免太过拥挤,如果放在仓库里,又是个虚拟地址,不如书坊系统从权处置,让宋凌霄在城东门外、洒金河上游沿岸租下几个仓库,临时使用,将虚拟仓库的货物倒腾到实体仓库里,前一天叫梁庆去铺货。
书坊系统准许了宋凌霄的请求,宋凌霄便去城东门外,京州郊区地带,包下了八个仓库,每个包一个月,才花了八十两银子,平日里也许还不用这么多,因为这是过年前,仓库紧俏得很。
搞定仓储问题之后,梁庆开始铺货,他不出马车,只叫人在现场看着,叫城中四个区的店铺各自集中起来,一起取货,然后发往四个区的货物集散点。
铺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到十一月十五日开店前,已经全数送到位,黎明前飘了一阵小雪,太阳一出来,又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站在朝阳下,精神饱满的梁庆丝毫看不出昨天晚上通宵工作的疲态,他今天的任务是坐镇西南市场“中军大帐”。
“现在是什么时间?”梁庆问仆役,仆役回答是卯时末(7:00),梁庆便吩咐下去,辰时正(8:00)来报一次销售情况,之后每隔半个时辰报一次。
“是!”仆役领命而去。
梁庆闭上眼睛,开始假寐,他在心中计算着预估销售,西南市场今天的人流量非常大,但大部分是京州普通百姓,他们手头并不宽裕,是否愿意一下掏出一两五钱银子去买一本言情小说?一两五钱银子够置办一桌精致的酒席,宴请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够给家里丫头扯两匹绢,够乡下人吃半年。
不不不,也许他不该算的这么细致,拿不出一两五钱银子来买书的人,想必也没有时间和闲心去看书,他应该把范围再缩小一点,缩到有点本钱的缙绅、旅途无聊的客商、一技傍身的工匠还有本地大户人家的仆役。
西南市场今天应该聚集了全城的这类人,身上都揣着足够的钱,是出来采买的,他们会不会想买一本制作精良的新书,当做新年假期的搭头,拿回去消磨时间呢?如果会的话,会有多少人买呢?
粗略估计,京州有十三万登记在册的户,以每户五口人记,就有六十五万人,但今天会来到西南市场的只是其中负责采买的一小部分,顶天能占到五分之一,也就是说,西南市场八个书摊销售点一天经过的人流量有十万人左右,这十万人中能掏出钱来买书的也就是十分之一,一万人,但是一万人不可能都买,除非这书是传世经典,只卖一次,能达到十个人里有五个人买,那就是很高的购买率了。
五千!一天销量五千!他是否可以这样期待?
梁庆不知道一本书刚一推出销量应该有多少,他调查过西南市场的建本小说销量,卖上一年,销量能达到3000册以上的都是屈指可数,那这样反推回来,第一个月的销量可能就是1000册?怎么也不可能达到一天5000册!这样一对,梁庆的预估仿佛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但梁庆这个人,做销售,卖东西,从来不相信什么“应该”“惯常”“大家都如此”,他只相信自己摸到的市场,心算出的数字——一天五千册,仅西南市场,这就是他的心理预期。
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过去了。
“报!辰时正,厨役市书摊共计销售13册!”
梁庆脸色一变,这个数字,和他想象中的落差太大,开市半个时辰,才卖了13册??
“报!辰时正,八方客栈书摊共计销售49册!”
“报!辰时正,马匹市场共计销售132册!”
“报!辰时正,杏花村共计销售56册!”
“报!……”
八个书摊轮了一遍,梁庆随听随记,心算出来一个数字,写在标注有时刻的纸上。
辰时正(8:00)——302册!
西南市场下午申时末(17:00)收摊,也就是说,他还能听到9次报数,如果每一次都像辰时正这次一样,一天的销量也才3000册!
凉了凉了。
梁庆的脸色一变,拿出八个书摊的方位图来,看了又看。
他发现,马匹市场的销量最高……怎么会呢,马匹市场又不参与过年赶集,人流量应该很少才对。梁庆百思不得其解,叫负责盯着马批市场的仆役去打探一下。
销量次高的书摊就是八方客栈和杏花村了,这倒也很好理解,客栈么,旅居无聊的人多,杏花村,买酒的人多,这两类人都挺爱听故事的,有钱又有时间,愿意慷慨解囊。
梁庆微一思索,吩咐盯八方客栈和杏花村的仆役去告诉老板,捆绑销售,和周围置办年货的看看能不能合作一下。
排兵布阵完毕,梁大将军又坐回了狐皮椅里,听着外面人声鼎沸,思量着万一这本书卖不到五千册,他的抽成能不能回本,真是亏大了,宋凌霄这个小狐狸,只给他抽一成,他当时怎么被忽悠的就同意了呢?
这卖书,比开青楼麻烦多了,青楼是定点卖服务,卖书却要涉及仓储物流,还有各个地段的铺货也要随时跟上,再加上卖点的提炼,宣传海报的绘制……半天一本书只卖一两五钱银子!真是吃力不讨好的辛苦活儿!
“报!辰时末(9:00),厨役市18册!”
厨役市是什么黑洞书摊啊!
“滚蛋,你下次晚点来,卖那么点还好意思第一个报!”梁庆忍不住踹翻了面前的小马扎。
仆役瑟瑟发抖,那能怪他么,厨役市离得最近,又没啥销售,闲得无聊,他可不就来得快么。
“报!辰时末,八方客栈87册!”
“报!辰时末,杏花村66册!”
“报!辰时末,马匹市场202册!”
……
这一次的销量有所升温,梁庆将马匹市场、八方客栈和杏花村这三个销售点的计数人员留下来,详细地询问了一番。八方客栈和杏花村两个书摊,按照梁庆的指示调整了策略,和年货捆绑销售,销量有所上涨。而马匹市场则是自动升温,将近翻倍,无他,在马批市场买书的人,都是一箱一箱买的,他们自带运输工具,也不是专程来置办年货的,看见有新奇玩意儿,手头又阔绰,就一箱一箱买回去,打算给周围的亲朋好友看个新鲜。
梁庆还没想到,竟然可以这样,他思路转进极快,在赚钱方面堪称举一反三,立刻想到,如果将来凌霄书坊再卖书,可以考虑和驿站舟马结合,一路沿着官道和运河,铺货铺到江南去,专打“伴旅”“夜航”之类的名头,一定能拓展出一条宽广的销售渠道来。
梁庆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赞,梁庆,你真是个销售天才。只不过为了这三五千两银子的生意,如此卖命,实在是有点寒碜。
梁庆又在纸上记下了:辰时末(9:00)——465册。
中午吃饭的时候,梁庆出去兜了一圈,在老李水面铺子吃了个饭,看了一眼厨役市的书摊,这地方选的着实不好,两边挂着血糊糊的死猪,地下是一笼一笼乱扑腾的肉鸡,任谁也不会在这种环境下产生阅读言情小说的欲望吧。梁庆皱了皱眉头,招呼书摊摊主过来,给他点钱,叫他挪走,去马匹市场帮忙。
梁庆吃完水面,沿着厨役市前面的路散步,散到午时末(13:00),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回去面对上半场的销售情况。
午时末(13:00)——566册。
上半场销量总计:2587册。
梁庆算完账,心中一阵乱跳,按照这个速度,一天加起来,约莫能有5000册!
早上第一场听报数的时候,梁庆还以为自己凉了,没想到只是市场还没热起来!
而且,这《金樽雪》毕竟是新鲜货,大家刚看见,未必就想买,一大早来的人,肯定还是冲着置办常规年货去的,等他们置办的差不多了,这才有闲心来看点新鲜的东西,于是,《金樽雪》的销量也在午时达到了巅峰。
只是不知道下午的情况会怎么样,下午,很多集市摊点都撤摊了,人流量也会快速下降,等到申时末收摊的那半个时辰,准保销量要砍半。
梁庆不觉又忧心起来,绕着桌子踱起步来。
这时,一个仆役前来通报:“老爷,宋老板来了。”
梁庆精神一振,叫快把人请进来,不一会儿,便有个熟悉的身影撩起帘子进来,是宋凌霄。
宋凌霄的心情似乎很不错,面颊被外面的风吹得红扑扑的,看见梁庆时,黑溜溜的眼睛一亮,兴冲冲走上来,满是期待地问道:“梁老板,情况怎么样?”
梁庆“哎”了一声,似乎有些惭愧,说道:“才两千多册。”
“两千多册!”宋凌霄喜上眉梢,“这才一上午,只有西南市场一块地方,就卖了两千多册吗?不错啊!”
梁庆给宋凌霄让出地方,让他看了每半个时辰的报数,宋凌霄看得连连称赞:“梁老板不愧是全能销售王,这业绩实在是惊人啊。”
梁庆却不以为然:“宋老板,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可是拿出了大本钱在给你做事,如果连几千册都卖不到,我可是连本都回不了,梁某打出生起没做过赔本生意,不能在你这翻船。”
宋凌霄笑道:“梁老板,我听出味儿来了,你嫌我给你抽一成太少。”
梁庆拱了拱手:“宋老板,跟你说话就是爽快。”
宋凌霄略一思索,道:“没问题,再加一成,给你抽两成。”
梁庆大喜:“好,一言为定!”
宋凌霄却抬起了手,让他先别高兴,说道:“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你帮我卖《江南书院时文选》!”宋凌霄竖起两根手指,“给你抽两成!”
梁庆脸色先是变白,又是变青,最后变绿:“宋老板,你这是玩我呢?我卖《江南书院时文选》?我?”
“怎么,你不是自诩全能销售王吗?有你卖不了的东西?”宋凌霄笑嘻嘻道。
梁庆内伤,这小奸商怎么套路一个接一个?
“渠道您都打通了,不过是换一套宣传方式,你放心,这回的宣传由我来定,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像这次一样铺货就行。”宋凌霄稍微退了一步,将话往圆里说。
梁庆脸上难看,心里却已经动摇了。
干一票就走,他不是白铺渠道了?虽然钱是少了点,但是头一次接触卖书,感觉还挺有意思挺新鲜的,将来回到家里,邻里都是做生意的大佬,单说销售额没人在意,若是吹嘘一番他如何制霸京州图书销售市场,做文化人的生意,那岂不是大出风头!
“我保证《江南书院时文选》比这本书更挣钱,怎么样?”宋凌霄伸出手掌,虚握成拳,拳背朝上,向梁庆探了探。
“好!”梁庆肚子里的小心思转了一遍,发现这事儿接下来好处多多,何况宋凌霄还和朝堂关系紧密,就冲着这一点他也不能断了这条人脉。
梁庆亦举起拳头,与宋凌霄的拳头在空中一撞,后续合作达成!
宋凌霄干完这事儿,就告辞走了。
敢情他是专程来拿下梁庆的。
梁庆心里犯嘀咕,难道宋凌霄一点都不担心这个书的销售么?
听了半上午的销售,也没问他接下来会怎么样,直接就走了——未免太自信了吧!
难道说,宋凌霄其实成竹在胸,早就知道《金樽雪》的销量大概会在一个什么水平上?
一上午两千册,稍微超出他的预期,但也不是什么特别惊人的业绩,梁庆细细回想,这几天他跟宋凌霄在一起的时间里,宋凌霄似乎只对铺货程度、宣传海报提出过一些异议,对于销量,却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担忧!
这完全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书商该有的模样,反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在打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之前,沉着冷静,稳如泰山——这就叫,大将之风吧。
梁庆自己一早上躁得不行,只想着眼前这点销售额,可是人家宋老板在想什么呢?在想下一本书!
难道,这就是境界的差异?
梁庆坐回了狐皮椅子里,两手搭在毛茸茸的扶手上,身体向后倒进靠背之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身体里的躁动平复下来。
他要镇静,他不能输给一个十五岁的小书商。
……
下午,梁庆沉着冷静,调整了未来几天的销售策略,稳坐“中军大帐”,听取一波一波前线来报。
果然就像宋凌霄自信的那样,《金樽雪》的销售一直持续到集市散场,还没有下降趋势,等到酉时(17:00-19:00)还在持续走高,销售不停,梁庆也不撤,一直卖到戌时正(20:00),天彻底黑透了,又开始刮渗人的西北风,西南市场送走最后一波客商,七个书摊销售点才收拾打烊。
八名书摊摊主来到梁庆屋里,和梁庆一起对账,一直盘点到半夜三更,梁庆手中的算盘珠子一直没停过,整个房间里都是噼噼啪啪的声音。
第一天,西南市场,战果斐然!
8230册!
比梁庆预计的,还要超出3000册!
梁庆大喜,稍微一算,抽两成,他就能得到约莫两千多两,一天两千多两,这已经超过他以前贩卖丝绸时的日收入了!
虽然,赶着年集卖书,是可遇不可求的时机,也不可能天天如此,但这一天战斗下来,又有了超出期望的报酬,梁庆开始对卖书这个行当产生了新的感受——
闷声发大财啊!
后半夜,回到满金楼,梁庆接到这一天的全京州销售汇报,一共销售出去11006册,其他城区没有西南市场人流量那么大,基本都是预售出货,和梁庆盘算的数量差不多。
第一天卖了一万册,直接破了凌霄书坊上一个热销书一个月的记录。
宋凌霄,我这个销售,还算称职吧?
梁庆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
虽然不知道你全盘规划是什么,不过,我不介意成为你最舍不得放手的一枚棋子,等着哪一天你带我去看看你的江山到底有多辽阔。
……
宋凌霄自然是知道《金樽雪》的销售会又多少的,他已经提前看过了【书坊经营系统】的预估码洋,就销售这块,他完全是未卜先知的状态,因此,只要梁庆不掉链子,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翌日,各行各业复工,国子监复学,为期一天的小长假结束了。
嗯……
古代人好苦,他想要双休!
宋凌霄不情不愿地挎着小书篓,坐上马车去上学,昨天因为收到梁庆的第一天销售额汇报,太过兴奋,导致半夜他还在跟云澜商量《江南书院时文选》的事情,早上起来就有点晕晕乎乎的。
来到了课堂上,今天依然是一个背书的早自习,同学们都已经坐好了,看起来大家都没精打采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放假玩得太嗨。
“子曰,学而时习之……”
“温故而知新……”
摇头晃脑,摇头晃脑,宋凌霄跟着一起活动脖子,大家伙稀稀拉拉地背著书,还有几个学生在说闲话,发出嗡嗡嗡的噪音,总是能和背书声完美地重合,背书停时,噪音也停,背书起时,噪音也起,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突然间,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后排开始,横扫全场,将嗡嗡嗡的噪音全数击灭。
学生们开始整齐地背书,原本歪七扭八坐着的学生也不着痕迹地挪到了坐垫中间,从学堂后面的窗户看去,就像一茬一茬青青的麦苗,积极向上地生长着。
胡博士的个人爱好,就是从学堂后面的窗户往里看。
就这一点而言,古今的教师都没有什么分别。
今天也不例外,胡博士用完早餐,溜溜达达来巡视学堂,手里抄着一条因为使用过多而磨得黑亮的戒尺,时不时摇晃一下,节奏性地兜着圈子,做好随时出手制敌的准备。
胡博士来到了他最喜欢的站位,学堂后排的窗户角上,他不需要垫脚,不需要抻脖子,这个高度刚刚好——足够他饱览整个学堂的情况,将学生们在桌案下面的小动作一览无余。
嗯……今天麦苗们也长势喜人。
仿佛有一股莫名的感知力,胡博士往后排窗户上一站,学堂里的学生们就觉察到如芒在背的难受劲儿,顿时一个个皮子都绷起来了。
除了一个人,许是因为搞小动作太投入了,甚至在胡博士站在了他侧后方的窗户前时,一点都没有觉察,一边埋头苦干,一边发出擤鼻涕的声音。
胡博士把全班巡视完,目光终于落在——他的正下方!
差点错过了!
灯下黑的小老鼠!
“呜……”一边擦眼泪,一边搞出一大团纸屑的“小老鼠”,正是鸿胪寺卿之子尚大海,鸿胪寺主管外交,许是因为寺卿尚贤以扬帆大海为抱负,所以给自己宝贝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导致他从小被嘲笑到大。
尚大海毫无疑问是个学渣,对四书没什么兴趣,就喜欢看些旁门左道的书,他不是第一次被胡博士揪到在开小差了,即便如此,他仍然孜孜不倦地给胡博士送把柄,被胡博士收走的闲书,堆起来能有两大箱子!
胡博士悄无声息地将胳膊从后窗伸进去,出手如电,一把揪住尚大海的后领子,将他拎了起来!
稳、准、狠!
“啊——”尚大海发出一声惨叫。
他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两手仍在空中扑腾,一只手里摇晃着一本纸页白亮的新书,看起来印刷质量很好,比起尚大海一般偷看的那些闲书要上一个档次。
不知道是哪里印刷的。宋凌霄想。
接着,他看见了熟悉的绿色封皮在空中招展。
宋凌霄:!
宋凌霄催眠自己,千万别千万别千万别……
胡博士揪着尚大海,像挂腊肉干似的把人挂在窗户上,一伸手,夺过空中飞舞的闲书,转到正面一看,阴阳怪气地念道:
“金、樽、雪。”
宋凌霄在内心小剧场里已经打开了社会性死亡小组,鼠标停在了发帖按钮上。
“尚大海,出息了啊你!以前看点《山海经》《博物志》,好歹还能长点见识,现在看的这都什么?啊?《金樽雪》,听名字都不是什么正经书!”胡博士瓮声瓮气地拖着长腔,生怕尚大海的不够彻底。
学堂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啪”胡博士松开手,尚大海如同一块被玩坏的破布娃娃,掉落在墙角下。
高举着物证,胡博士带着王者归来的气势,从正门走进来,“啪”的一声,将书摔在讲台上。
笑声暂歇。
胡博士扫视全场,开始训话:“诸位学子,乡试放榜也有一阵子了,啊,你们看一看,咱们班有几个人上榜?更不要提明年的春闱!你们一个个年纪也不小了,难不成要考到老夫这样的年纪,才入选翰林院吗?从现在开始,皮子都给我绷紧了!就这种书!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那么多圣贤书没背下来呢,看点这个,情情爱爱,啊,什么鬼狐仙怪的,真不臊得慌!”
宋凌霄在下面犯嘀咕,您上戏楼看鬼女勾夫的时候可是投入得很啊!
“不是鬼狐仙怪!”尚大海像是突然被戳中了一个机关,从破布娃娃状态下复活了,声音洪亮地抗议,“是双彩袖小姐姐,双彩袖小姐姐是无辜的,她不想骗人,她是喜欢兰之洛的啊!”
“啪!”胡博士挥起戒尺,打在桌沿上,指着尚大海骂道:“我看你还癔症着呢,什么彩袖,什么兰芝,你当这是戏楼子呢,啊!尚大海,放学别走,到明远楼走一趟。”
众学生一阵唏嘘,看来尚大海今天无法善终了。
尚大海却喷出一个鼻涕泡,破罐破摔一般甩开膀子:“哼,我才不会走呢,我要拿回我的书,我还没看完呢!”
“行啊,尚大海,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叫人去给你爹尚贤报个信,叫他也来,一起来!我治不了你,你爹还治不了你吗!”胡博士怒道。
这时,周围和尚大海玩的不错的同学开始劝他,犯不着为了一本书跟胡博士顶,尚大海涨红着脸,瞪着胡博士,好像胡博士把他心肝宝贝抢走了一般。
宋凌霄将四书驾起来,遮住脸,作为始作俑者,他现在需要降低存在感。
“哼,让我看看这本书里到底有什么狐狸精,把咱们鸿胪寺卿家的少爷迷得团团转。”在学生们新一波的哄笑声中,胡博士将《金樽雪》翻开看了看,并没有他期待中的黄色小插图,反倒全是排版清晰漂亮的文字,稍微看了两句,胡博士就惊觉自己好像被无形的钩子给勾住了。
不妙!
这本书里果然有鬼。
胡博士心神未定,将书“啪”的合上,决心回去明远楼好好研究,他的目光扫过封底,看见一个熟悉名字……
“凌霄……书坊?”胡博士迟疑着念了出来。
顿时,所有学生回头看最后一排。
只见宋凌霄正一本正经地打开《四书》,津津有味地阅读。
在他旁边的书案上,陈燧趴在桌面上,好像在睡觉……若是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他的肩膀在抖动。
忍笑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哼。”胡博士不以为意,将书揣进了自己袖子里,推了推水晶眼镜,犀利的目光扫过全场,“看什么看,继续背书!”
胡博士满载而归,离开学堂,哼着一支昨天晚上戏楼里听来的小调,来到明远楼。
明远楼是博士和助教们准备上课材料的地方,也就相当于现在的教学楼,楼中有隔断,可以容纳七八个博士一起办公,胡博士的位置就在视野非常开阔的东起朝南第一间,他给自己冲了一杯菊花茶,在熏笼里放上一块晚香玉气味的香片,在花团锦簇之中,将新收来的闲书摊在桌面上,开始看。
雪之一物,至洁,至污。
嗯嗯嗯,有那味了。
胡博士兴致勃勃地往下看去,等待一场香艳的狐狸精艳遇故事扑面而来,让他能够在虚幻世界中重新找到青春年少的冲动,体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滋味。
开头,书生上京赶考,拾金不昧,深宅大院中的老寡妇非要把自己天仙似的女儿嫁给他。
嗯嗯嗯,还是熟悉的味道,继续不要停。
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先上车再说,度过甜蜜的半年,双家小姐离奇失踪。
嗯嗯嗯,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套路。
嘶,就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胡博士看着看着,表情从放松自然的状态,逐渐紧张起来,随著书页一页页翻过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什么!这个作者会不会写书!
竟然是骗局!要不要这么真实,简直细思恐极!
作者叫啥?胡博士猛地把书翻回第一页,看见了“兰之洛”三个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糟糕,这竟然是一部报社作品吗!他只是一个年纪大了只能吃糖的可怜老读者啊!不要看什么跪在真实!
但是,一股贼船上传来的可怕张力,将胡博士拉回到急速行驶的剧情中。
他仿佛坐着一条小舟,在滔天巨浪的夹缝中上下颠簸,每一次他都以为故事要写不下去了,结果又峰回路转,主角又艰难地站起来了。尤其是兰之洛被他爹痛打的那一段,胡博士单手按著书页的左半边,从右半边开始,看一点,把手挪开一点,看一点,把手挪开一点,他真的没有勇气冒着余光不小心瞥到后续扎心情节的风险,一目十行地往后看。
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告诉胡博士,这情节太虐了,还是别看了吧。肯定不能大团圆了,太真实了,这可怎么办啊,两个人都是有苦衷的啊,他们不能在一起了可怎么办啊!
胡博士就这样战战兢兢又狂飙突进地一口气把书看完了。
水晶镜片上腾起一片白雾。
泥塑一般怔怔坐着的老学究,过了良久,终于取下眼镜,拿出手帕擦了擦。
一边擦,一边出神。
一滴浑浊的老泪流下颊畔。
为什么,同样是书生,胡博士却过着如此普通的一生,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撕心裂肺的爱情!
就在这时,隔断屏风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胡博士赶紧抹了把脸,站起身来,向来人看去。
“学庸兄!好久不见啊!”来人带着一顶乌黑小帽,浑身上下透着江南师爷的精明劲儿,笑眯眯地向胡博士伸开双手。
“长天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胡博士惊讶,赶忙迎上去,将人拉扯到自己桌案边上坐下,给人斟上自己珍藏的龙井茶,又将香笼里的晚香玉香片换成了正经的沉水香。
“又看你那口呢?”周长天笑道,他们两人曾经是一榜进士,有同僚之宜,只不过后来周长天仕途不利,回乡去经营江南书院去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位老同僚。
不过,胡博士的喜好,周长天是很清楚的,喝花茶,点花香,听花腔,都是他忙里偷闲的嗜好。
只是聘上了国子监的博士之后,就不能如此放浪形骸了,都得偷着做。
方才周长天一进来,就看见胡博士在一边看书一边偷偷抹泪,多半又是在偷看从学生那收上来的闲书了。
他将胡博士摊在桌上的书拿过来看了看,果然是本不入流的小说,书名还叫什么《金樽雪》,胡博士也是越老越不正经了。
“学庸兄,我今天来,是想跟你打听个事。”周长天对于小说话本不感兴趣,将书合上,推回桌面。
“嘿,你也就只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才会主动上门。”胡博士埋怨道。
“学庸兄这就错怪我了,还不是学庸兄教学事务缠身,没空见我吗?年初时我递了帖子,邀请你来江南书院讲学,你连考虑都没考虑一下就把我给拒绝了,弟这个伤心啊。”周长天开始翻旧账。
胡博士赶紧摆手,论翻旧账他可翻不过周长天:“有什么事儿,你说吧。”
“你班上,是不是有个叫宋凌霄的学生?”周长天问道,“他是不是开了一家凌霄书坊?”
胡博士思索:“是有个叫宋凌霄的,经常逃学,在外面厮混,沾染了一身市井之气,啧啧。”
周长天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
胡博士捋了捋山羊胡,又道:“不过,是挺聪明的一个孩子,若是能将聪明劲儿用在正途上,说不定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周长天这脸色才稍微好转:“那你可听说他开了家书坊,叫做凌霄书坊的?”
胡博士摇头:“没听说……”
“唔,我是听清流书坊的嵇坊主说,这凌霄书坊的主人就是宋凌霄,一个不满十六岁的黄口小儿,而且这小儿不务正业,拿着家里的钱出来搞七搞八,最近弄了一本有辱斯文的秽书,叫做什么金,什么雪的。”
胡博士听周长天碎嘴了半天,突然瞪圆了眼睛,将桌面上的绿色封皮小说翻过来,拿起水晶镜片,对着封底上的标志读道:“凌、霄、书、坊……老周,你说的可是这本书,这本《金樽雪》!”
胡博士将书的封皮扬起来,正对着周长天。
周长天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这书名里确实也有金和雪两个字。
“对……好像是这本。”周长天暗自惊诧,这还真是个巧合,嵇清持那边刚跟他说过凌霄书坊的坏话,提到了他们出的秽书,这边就正撞上老友在看秽书,看得入神。
这就有点尴尬了。
胡博士坐起身子来,双手捧着《金樽雪》,十分严肃地对周长天说:“你错了!这不是一本秽书,这是一本——奇书!”
时间回到半天前。
周长天正在他下榻的清流书院里听人讲学,忽然门童传报,说嵇清持来了,本来周长天和嵇清持因为《江南书院时文选》的事情正在冷战,忽然之间,嵇清持又主动找上门,周长天心里虽然觉得怪怪的,但还是以待客之礼迎接了这位京州第一书坊主。
嵇清持说话一向爱兜圈子,先跟周长天渲染了一番如今的图书市场有多乱,诚如恶紫之夺朱,郑声之乱雅乐,昨日有一本秽书叫做《金樽雪》的上市,看宣传就恶俗不堪入目,偏生销售渠道强大,把宣传告示贴得到处都是,搞得满城乌烟瘴气,出版这本《金樽雪》的,实在是全京州书坊界的耻辱。
周长天不知道嵇清持说这个干嘛,但他知道嵇清持从来不说废话,所以他顺着问了一句:“哦?这是哪家书坊?”
接着,重头戏来了,嵇清持面露嫌恶地说,是个叫宋凌霄的黄口小儿开的书坊,叫凌霄书坊,专门出一些不入流的作品,纸质和印刷水平也非常糟糕。
嵇清持说到此处,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盯着周长天:“咦?我说这书坊名字为何如此耳熟,原来是周师傅您合作的那家书坊啊!”
周长天当时如坐针毡,恨不能立刻钻到地缝里去,他怎么千挑万挑,就挑中了这么一个名声狼藉的书坊呢?
他强撑着听完嵇清持的冷嘲热讽,安耐不住心中的愤怒,直接冲到国子监来找嵇清持口中的那个黄口小儿——宋凌霄!
现在,他终于拿到了确凿的证据。嵇清持没有为了恶心他而胡编乱造,那凌霄书坊真的是一个乡试都没考过的小孩开的,最新出的一本书就是不堪入目的《金樽雪》!
可是,就在他要冲进学堂去找宋凌霄时,他的老友胡博士却把他按住了。
“耳闻不如目睹。”国子监博士胡学庸将周长天按在自己座位上,将《金樽雪》在他面前摊开,“看,给我看,不看完不许走。”
“看完了你还说这是本秽书,我胡学庸二话不说跟你绝交!”胡博士重重地一拍桌子。
“你胡博士好哪口我还不知道。”周长天不满地咕哝道,秽书被胡博士奉为至宝,那也不是不可能,不过,碍于胡博士正在气头上,周长天不得不忍着抗拒心理,顺着那《金樽雪》的第一页看下去。
……
中午午休,学生们都去吃饭了。
尚大海站在学堂外的门廊下罚站,他搓了搓冻红的手指,犹豫地抬头看向明远楼方向。
这时,一个纤细轻盈的身影溜到了尚大海身边。
“那个……大海同学。”
“啊?”尚大海茫然地看向跟他打招呼的少年,他记得这个人,对,是宋凌霄,他还买过他的红石印章呢!
“要不,我陪你去给胡博士道个歉,然后我们把书要回来吧。”宋凌霄心虚地提议。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尚大海因为看《金樽雪》看得入迷,被胡博士一顿训,宋凌霄觉得他也有责任,谁让他出了这么一本引人入胜的书呢?他要好好对待每个花钱支持他的小读者,所以,这一次,他决定和尚大海同进退!
“这……能要回来吗?”尚大海挠了挠头,“胡博士从来没有把没收的书还给过我。”
“……没事,试一试也不会掉块肉嘛,你就说,下次再也不敢了,好好认个错,至少能让胡博士消气,不用叫家长吧。”宋凌霄给他鼓劲儿。
在宋凌霄的怂恿下,尚大海磨磨蹭蹭地来到了明远楼,两人鬼鬼祟祟地摸进博士们的办公隔间,一直摸到最里面,看见隔断屏风后,似乎有两个人影。
“就是那了。”尚大海用气声跟宋凌霄说,“胡博士的位置。”
“走。”宋凌霄一拉尚大海的袖子,俩人溜了过去。
只见屏风后,两个年纪加起来有一百岁的老学究,正神情严肃地并排坐着,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摊开一本书,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头挨着头,一同分享喜欢的文字,啊,老年人的友谊,竟然也可以如此纯真。
胡博士突然掩住脸,发出了响亮的啜泣声。
旁边的老学究则镇定的多,手臂环过胡博士的后背,拍了拍他的肩膀:“唉,天意弄人啊。”
胡博士哽咽道:“你还说双彩袖罪有应得,你真狠心!”
周长天似乎有些无奈:“毕竟她骗人在先嘛,兰之洛的选择,也可以理解嘛。”
胡博士狠狠地捶了周长天的胸口。
这时,屏风一阵响动,惹得两位老学究齐齐抬起头来。
就看见,两个嫩面孔的年轻学生,正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