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国子监的监霸和小商贩

满金楼花园别墅顶层,飘散着淡淡香梨味的卧房之中,木格窗半掩着,防止冷风直接吹进来。

屋内一只无烟火盆烧得正暖。

远离窗户的二进绣床上,素色锦面的被褥洗得极干净,棉花松软,色泽淡雅,此时正裹着一个须发蓬乱的男子。

小雪从昨天下午开始下,经过一晚上的酝酿,竟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世界装点成银装素裹的模样。

屋外的琉璃世界与屋内的温暖舒适形成鲜明对比。

郑九畴慢慢从睡梦中醒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沉的一觉,醒来之后,仍然觉得浑身无力,脑袋里像塞了许多棉絮。

他成功了么?

望着精致的香闺,低垂的画帐,郑九畴知道,他成功了。

不,应该说,是宋凌霄设计的那出戏成功了。

虽然不知道宋凌霄为什么有那个自信,李釉娘就会因为他被打而现身,但是事实证明,宋凌霄是对的。

“其实你跳河也可以起到相同的效果,”在谋划阶段,宋凌霄对他说,“但是你游上来的太快了。”

大概吧,如果他不会水,变成一具浮尸,也会享受到此刻的待遇吧。

宋凌霄和他一起策划了这次老父亲当街怒欧不孝子的戏码,老父亲由掌柜出演,书童由宋凌霄出演。他们一开始商量的是,郑九畴身上带上缓冲的沙袋,假装挨打,等到李釉娘出来,宋凌霄就偷偷把他身上的沙袋换掉,这样既不会被李釉娘发现,又能减少郑九畴的损伤。

郑九畴拒绝了。

他要真打,越狠越好。

他属实有罪,属实不孝,亏欠家人良多,就算这一次不是为了演戏,他也希望有人能狠狠揍他一顿,好让他心口悬着的罪恶感稍微减轻一些。

当手杖重重打在他胸口时,他幻想着这个殴打他的人,就是他父亲,他活该!他该打!他满地打滚,不是为了躲避他父亲的手杖,而是为了方便手杖均匀地打到他身上的每个位置,每个位置都有罪,都需要挨打来赎罪。

如此,他是真的痛晕过去。

李釉娘将他拖回满金楼后,丝毫不疑有假,立刻叫大夫来给他看伤,并用帕子打湿热水又拧干,一点一点给他擦身。

本来就不营业的李釉娘,此时更是通知梁庆,此后一个月,不管谁人来,恕不接待。

梁庆急得满地乱转,他完全不知道这是宋凌霄搞的鬼,只道李釉娘这位姐姐又闹什么怪脾气,赶紧派了两个伶俐的小丫鬟去打探消息。

小丫鬟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告诉梁庆,绣楼前有个丑丫头,舞的一手滴水不漏的扫帚把式,也不听她们说什么,就是不让她们靠近。

梁庆头疼,无法,只得从了李釉娘。

李釉娘按照大夫所说,亲手调制外敷的药膏,她在院子里架起小药炉,一边看着火,一边撑着下巴出神。

高兴吗?……虽然郑九畴挨了打,遍体鳞伤,很惨,可是李釉娘心里很快乐,说来有点变态,她如今算是有个理由把郑九畴接到自己身边了。

作为一个名妓,这样做很疯,她知道,说不准什么时候皇帝又来听琴,她给梁庆打的那些招呼,在皇帝面前是无效的。

那时候,她在楼里藏汉子的事实,还能瞒得住吗?她不知道,她也不愿意去想。

不管怎么样,把一直看得着摸不着的男人,从外面偷到自家床上,那股子兴奋劲儿是按不住的,突突往上涌。

“姐姐,别再淫笑了,药膏快糊了。”厌厌举着扫帚走过来,耍了个花式,背在身后,毫不顾忌地吐槽道。

“死丫头,将来什么人会要你,嘴巴这么臭!”李釉娘伸出水葱般的食指,点在苦瓜脸小丫头脑门上,戳得她往后一仰一仰的。

“姐姐都有人要,说明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厌厌一点都不担心。”苦瓜脸小丫头淡定地回答。

主仆两个一边互损,一边拎着药壶回到绣楼中。

郑九畴正魂不守舍地躺着,突然听见有人上来,他急忙闭上眼睛,继续装晕。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似乎有人靠近床边,接着,他闻见了一阵香梨的甜味儿,带着薄凉的气息,闻在鼻端,又熟悉,又惹人伤痛,这是双彩釉特有的香味,她最喜欢这个熏香。

双彩釉就是李釉娘。时至今日,郑九畴仍然有些不敢相信。

胡思乱想之间,一双细腻温柔的手抚上郑九畴的脸颊,一路向下,将他的贴身衣物剥了下来,接着,是迅速又小心的上药环节,郑九畴身上的伤极多,几乎遍布肢体各处,李釉娘仔细地挨个涂药,连一丝小小的破口都不放过,她没有用厌厌带上来的软毛小刷子,而是把药膏均匀地抹在手心,再轻轻地覆盖在伤处,耐心地抹开。

屋里非常安静,郑九畴能清晰地听见李釉娘的呼吸声,他们两个曾经也挨得这般近,亲昵地就像一个藤蔓上的两条枝,互相缠绕,互为表里,可是后来……

“姐姐,鼻涕滴到药膏里,药效就不行了吧。”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突然插进来,搞得气氛有点古怪。

“呸,死丫头。”婉转低回的女声似乎破涕为笑,“又不是给你上药,毒不死你。”

“嘶,看着好惨啊……”厌厌咕哝道,“亲爹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

“那是因为他不听话,不好好考试,又不回家报信,活该。”李釉娘的手稍微重了点,郑九畴的面部肌肉不自然地动了动,幸好没人注意。

“哎呀,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就是姐姐了,真是,怎么好意思的,要不是因为姐姐,人家说不定早就高中状元,骑着大马,吹吹打打地回家了。”厌厌嘟嘟嘟地持续输出,“厌厌也因此抬不起头来,姐姐可少说两句吧。”

“死丫头。”李釉娘被怼得没话。

又擦了一阵药,李釉娘把手伸进了郑九畴的裤带里,眼看着要进行到非礼勿视的环节,厌厌赶紧站起来,声称自己还是小孩子,接下来的成人节目就不参与了,姐姐自己看着办吧,然后一溜烟跑下楼去。

“没见过世面的蠢丫头,老娘本想今天给你开开眼……”李釉娘一边骂,一边小心地褪下郑九畴的裤子,奈何郑九畴身子死沉,看起来虽然瘦骨嶙峋,却一点都挪不动的,压着裤子怎么也褪不下来,李釉娘不得不站起来,两手抓住郑九畴裤带两边。

正待使力,李釉娘下意识往上看了一眼,正对上郑九畴冷冷的目光。

……

京州的雪,下得格外热情。

宋凌霄坐在国子监学堂之中,望着窗外纷纷扬扬下着的雪,心中想着,不知道郑九畴此时处境如何。

从郑九畴进入绣楼,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天时间。

每次宋凌霄坐着马车从满金楼前过,都要看一看门前,有没有熟悉的身影,很可惜的是没有。

不过,没有消息,大概就是好消息吧。

“唉……”宋凌霄叹了口气,他的6100两银子啊,想想就心痛。

“发愁什么呢?”陈燧从早上来就看见宋凌霄在这长吁短叹,他觉得很是有趣,明明总管着国家大事的自己亲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无忧无虑,而只经营着一个小小书坊的小老板宋凌霄却每天忧心忡忡。

“穷啊……”宋凌霄裹紧他的小袄子,“花钱的活动别叫我……”

陈燧忍俊不禁,在宋凌霄身边坐下,一手撑着耳朵,打量着他:“怎么,缺钱了?你爹不是很有钱吗?让他给你点。”

自从宋凌霄给陈燧送了印章之后,他俩之间的关系就像坐了火箭一般突飞猛进地发展起来,陈燧不仅每天都要押着宋凌霄去演武场晨练,还经常主动坐过来说一些没有营养的话,搞得宋凌霄不胜其烦。

你的王爷架子呢!摔!

宋凌霄只是希望俩人别有嫌隙,并不希望走得太近,然而人际关系是个微妙的东西,不受主观意愿的控制。

“没钱,我爹很清廉的,哪儿有钱给我花。”宋凌霄正色道,虽然陈燧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但是他是皇弟,能影响到皇上,先从小洗脑陈燧,让陈燧觉得宋郢很清廉,说不定将来就能说上话,免了干爹死罪,宋凌霄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陈燧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接着,又把手伸到宋凌霄桌面上,捻起他新刻的红石印章,转到印文面,用拇指摩挲“宋凌霄”三个篆字。

宋凌霄真是没有辜负他的期待,陈燧想,竟然给自己也刻了一个同样材质、同样款式的印章,还说不想高攀他?

“你这刀工,刻我的章练过了手,怎么也没见提升?”陈燧玩弄着宋凌霄的印章,似笑非笑地挑着丹凤眼,斜睨着他,“不如改天到玉器厂去,给你挑一件称心的和田玉,我来教你篆刻,这使刀的劲儿啊,虽然在小处……”

宋凌霄唯唯应着,陈燧不愧是皇室子孙,见多识广,什么东西都能说出个道儿来。

这时,坐在斜前方的兵部侍郎之子往后看了一眼,目光在几乎挨在一起的陈燧和宋凌霄身上游过。

宋凌霄一个激灵,他俩离的太近了。

按照大兆律令,大臣不能和皇室子孙走得太近,除非是指派去辅佐太子的官员,其他大臣都要避嫌。

而陈燧身份特殊,虽然屈尊纡贵降至国子监上学,一般官员子弟也不敢上前搭讪。

宋凌霄整日想著书坊的事儿,便忘了这茬。

之前他和陈燧一起逃学,就引起不少人注意,不过他们俩虽然一起出去,却不是一起回来,而且去的也不是一个地方,议论归议论,总是没有实证。

现在陈燧在大庭广众之下挪到他桌边来跟他说闲话,可是实打实的把柄。

宋凌霄还没有想好要和陈燧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是做朋友,还是不近不远的“熟人”,但是在旁人眼中,他不希望和陈燧捆绑在一起。

在国子监里,他不仅仅是宋凌霄,还是宋郢的干儿子。

他和陈燧捆绑在一起,很容易被理解成,宋郢有意扶持陈燧。

那就麻烦了!

相比较陈燧的感情,与陈燧和宋郢的名誉,这两者之间,宋凌霄毫无疑问会以后者为优先。

他在转瞬之间想到了一个主意。

一会儿,学堂中又走进来几个学生,说说笑笑的各自落了座。

宋凌霄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锦囊,“哗啦”一下倒出一把红石印章,印文面都用同样的刀法刻了篆体字。

这是他每天刻一个章,累积起来的库存。本来想送给身边的亲朋好友做个纪念,不打算卖的,但是此刻,容不得他顾及陈燧的感情了。

陈燧的笑容凝滞在脸上。

他捡起一个红石印章,翻过来看,印文面是:雅藏。

另外一个则是:存照。

诸如此类,都是落款时通用的套词,仿佛印章铺子批发甩卖的那种最廉价的通用款。

宋凌霄慌忙从陈燧手里抢过通用款红石印章,嘴里还补充一句:“这不是给你的。”

点着了陈燧的火气,宋凌霄仿佛浑然不觉,一把抄起新刻的红石印章,往学堂前排桌子上走去。

宋凌霄挨着座次,一桌一桌地兜售他的红石印章:“同学,唉,同学,有没有兴趣买个印章啊,我自己刻的,保证市面上没有同款……”

“对,对,都是同学嘛,便宜卖,十两银子一个,也就您一顿饭钱……”

“通用款就是十两,要定制印文面的话,再加十两……”

陈燧的眼神仿佛鹰聿,沉沉盯着前面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从左边盯到右边,从第一排盯到第二排。

“这是什么材质?当然是天然石啦,是不是很漂亮!”宋凌霄在一桌对他的印章感兴趣的学生面前停下来,笑意盈盈地给他们介绍这印章多么多么好,那态度简直像个小天使,比起当初送印章给陈燧时随随便便一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轰”!陈燧心里的火气爆燃开来,将他笼罩在躁动的怒焰丛中。

坐在陈燧前面的兵部侍郎之子感到背部一阵灼热,不着痕迹地拖着坐垫往前挪动了半个身位。

宋凌霄兜售了一圈,成效还不错,这些官员子弟手头很阔绰,又能在无聊的学习生活之余欣赏到新奇的节目,自然愿意掏一点零钱,很快,宋凌霄手里的红石印章就变成了银锭子。

“啪。”陈燧将宋凌霄刻给他的红石印章往宋凌霄桌上一扣,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出学堂。

侍郎之子忍不住感叹,这宋凌霄可真会作死,贪小便宜吃大亏,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舍弃与六王爷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感情,可见是真没什么脑子了。

宋凌霄瞄见陈燧冷着脸离开,心里有些微的歉意,待他再回到自己桌上时,看见多出来的一个红石印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唉……王爷之尊,怎么肯和别人用一样的东西呢,他干出这样的事,陈燧自然会发怒,把他的礼物退回来了。

宋凌霄摸了摸陈燧的印章,放进锦囊之中,塞回袖子里。

陈燧气得上头,出去解了个手,冷风一吹,又逐渐冷静下来。

他仔细一琢磨,这个事儿不太对。

宋凌霄这么聪明个人,不至于当着他的面,办出这么蠢个事儿。

就算宋郢抠门,六百万的贪污,一毛都不给自己干儿子,那宋凌霄也不至于说,要去挣几个印章钱吧?

何况,还要冒着得罪自己的风险?

陈燧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雪,掉头往回走。

学堂门前,传来宋凌霄的声音:“哎,您说,要刻什么字?最好是两个字,三个字也可以,不超过四个。”

“让我想想啊,刻什么字都可以吗?”一个傲慢的声音故意拖着长腔问道。

“是,您说。”

“那就刻个‘干爹雅鉴’吧。”

顿时,周遭的学生,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差点把学堂的歇山顶给掀了去。

陈燧微微眯起了眼睛。

学堂内,宋凌霄右手执一根细细的羊毫笔,左手捧一册白纸胶黏在一起的小本子,站在当地,在众人目光聚焦处,他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语气亦是客客气气的:“同学你有所不知,这是姓名章,如果你真想定制,请问你干爹姓甚名谁。”

学堂中静了几秒,那发难的“客户”脸上露出呆滞之色。

“噗——哈哈哈哈哈哈!”学生们不会因为讲笑话的人是谁而笑,只会因为笑话本身好笑而笑。

虽然残酷,也是现实。

“客户”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双手揪住宋凌霄的衣襟:“你个没卵的龟孙!敢嘲笑你爷爷我?也不问问我爹是谁!”

“我管你爹是谁!今天我就打得你跪下叫爸爸!”宋凌霄将本子和笔一扔,冲着“客户”的将军肚就是一拳。

“打他!打他!”

“揍!左勾拳!揍他!”

众官员之子哪里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一个个都兴奋地围上来,火上浇油,振臂高呼,生怕俩人掐得不够全情投入。

宋凌霄猛地一扑,将人扑倒在地上,那“客户”本就生得肥硕,平衡力和敏捷度远不如宋凌霄,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落败,顿时涨红了脸,高声哭叫起来:“宋凌霄,你打吧,你照着我朱小山的太阳穴打!我爹是内阁首辅朱无用!若是叫他知道了,参你一本,你和你爹都要被拉出去凌迟!”

内阁首辅,草,那就是二把手。宋凌霄举着的拳头,顿时抡不下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运气就这么背,偏偏招惹上背景铁硬的傻儿子。

但是反过来想想,宋凌霄的靠山这么硬,能主动上来招惹他的,必定也是硬茬子。

哎,一时冲动,一时冲动。

宋凌霄赶紧替朱小山整了整衣领,从他的将军肚上跨下来,笑嘻嘻道:“原来是朱首辅之子,失敬失敬,有眼不识泰山,不打不相识,您这印章,我就给您算免费了吧。”

朱小山被当众按在地下打,正在气头上,见宋凌霄突然怂了,他就更加来劲,躺在嗷嗷大叫,撒泼打滚,不依不饶。

宋凌霄蹲下身,对朱小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道:“先撩者贱,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我没怎么得罪你吧,是不是你先嘴贱,你先上来拽我领子?说真的,我不怕对质,有本事你就找朱首辅来,咱们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对质,大家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不至于为了你颠倒黑白,我相信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爹能当上首辅,说明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听完咱俩的对质,你觉得他老人家是会捶你还是捶我?”

朱小山年纪不大,生性娇纵任性,但是最怕他爹朱无用,说是要找他爹来打死宋凌霄,其实只是嘴上咋呼,最后肯定还是找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来出气,他本以为宋凌霄听到他爹的名字,就会认怂,就会跪下来求饶,如果气氛好,可能还可以给他打两拳,让他把气撒了,把场子找回来。

谁知,宋凌霄确实认怂了,接下来的展开却有点不受控制,宋凌霄蹲下身来,对他晓以大义,进行了一番滴水不漏的说教,简直比胡博士还能掰扯,最厉害的是,说中了他的心虚处。

朱小山仿佛被无形的拳头打中胸口,气出不来,憋得他难受,他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你们都看见了,是他打了我,他打了我!是他在颠倒黑白!”

众学生纷纷别开脸。

朱小山转过头来,肥胖的脸庞因为愤怒而颤抖着,两只小眼睛怒气冲冲地盯着宋凌霄,是,他是不占理,他是没法告他爹,他是打不过宋凌霄,上风全给宋凌霄占了,凭什么,一个太监的儿子,都能骑到他朱小山头上了!他这个首辅儿子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朱小山脑子一热,小饭钵儿一般的拳头握紧了,他也不管占不占理,也不管后果如何了,趁着宋凌霄就蹲在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又好像全无防备的样子,他现在就要打他一拳出气!

宋凌霄怎么可能没防备,他是故意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挨一拳头比较安全,谁让他冲动呢,冲动是魔鬼,挨一拳头把这事儿了结了,以后谁人提起来也不会说他宋凌霄欺负首辅儿子。

这般想着,他绷住一口气,准备用多日晨练锻炼出来的“强健体魄”扛下一击。

“嘭!”

一阵拳风扫过脸颊,扬起鬓边碎发。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倒是朱小山发出一声哀嚎:

“哎哟——”

宋凌霄疑惑地看去,就见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陈燧,抬起一只脚,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脚腕,刚才那一下,正是他一脚踢在朱小山挥起的手臂上,直接将人手臂踢折了,疼得朱小山抱着胳膊满地打滚。

学堂里安安静静,没有人上来帮忙,没有人对此发表异议,甚至一个个乖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埋头温书,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陈燧甚至连手都没拿出来,还在背后负着,踢个把首辅儿子,就像踢个球似的毫无心理负担。

宋凌霄垂首看着朱小山,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篓子捅大了。

这回他和陈燧想不捆绑在一起,都不成了。

陈燧却看也没看宋凌霄一眼,沉声说道:“诸位同学,国子监学堂内禁止打架斗殴,违者一律开除,为了保全两位同学的学籍,我只能出此下策,请诸位同学做个见证吧。”

咦?

宋凌霄意外地抬头。

陈燧的神色平静,语气淡定,仿佛他做这些都是理所应当,十分客观地为宋凌霄和朱小山考虑,而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其他学生们也抬起头来,看向陈燧,陈燧表现得实在是太公正太理性,他们心中猜测的陈燧是为了宋凌霄出头,殴打首辅之子的狗血戏码,甚至都羞于拿出来讨论。

六王爷毕竟是六王爷,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解释完毕,陈燧瞥了一眼宋凌霄,跨过朱小山,大步往外走去。

不一会儿,司业带着两个典学赶过来,分别问了当事人和其他学生的证词。

朱小山本来想告状,但畏惧陈燧口中的“开除”,于是支支吾吾,捡了一些不重要的说。

最终,在陈燧的协调下,这件事被司业定性为“学术争执”,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即便如此,也折腾了大半天时间,宋凌霄给放出来的时候,看见陈燧正在游廊间站着,背靠着廊柱,看外面的雪。

宋凌霄知道今天自己是欠了陈燧一个大人情,一时之间是无法还清。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冲陈燧打了个哈哈。

陈燧瞥了他一眼,说道:“走,去演武场么?”

这天,下着雪,还去演武场?

……

京州兵营之侧,演武场。

陈燧把一顶羊皮小帽扔给宋凌霄,宋凌霄本想推辞,但看到陈燧冷冰冰的脸色,又乖乖戴上了。

“你……”

“你……”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收住。

“你先说……”宋凌霄踢了一脚雪沫子。

“你没有错,是我考虑不周。”陈燧沉声说道,“我大约是昏了头了,竟然在国子监里找你说那些闲话,你就当做没听到过吧。”

陈燧脑子不差,又有别人比不得的人生经历,宋凌霄反常的行为,他出去吹了个风就想明白怎么回事了。

其实,这件事,本来很容易想明白,陈燧也不至于像个毛头小伙似的,被好朋友理不理自己这种小事冲昏头脑,只是,大约在太平无事的日子里过得太久,他渐渐放松了警惕,再加上他独断专行惯了,一向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如何,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从来不会考虑别人。

因此,在宋凌霄拿出一堆红石印章卖钱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却没有想到,宋凌霄其实是在避嫌,是在为他们两个人消除隐患。

“你猜到了。”宋凌霄声音里带着释然和欣喜,陈燧转过头去看他,果然看见他眼睛亮亮地望着自己,“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独裁者了。”

独裁者……?这是什么称呼?怎么感觉不是什么好称呼?

“我看起来很蠢吗?”陈燧挑起眉梢。

“不不不,这是被你的身份地位所限,你们这类人往往不会在意其他人的感受,也不喜欢用太过兜圈子的方式处理问题……嗯,就是唯我独尊,刚愎自用的意思。”

“这怎么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话?”陈燧把手搭在宋凌霄的后颈骨上。

宋凌霄一个激灵,不敢再放飞自我,他刚才实在是太高兴了,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全都告诉了陈燧,因为,陈燧在被他激怒的状态下,还能猜中他的担忧,体谅他的手段,甚至在处理朱小山的事情上,采取了成熟又理性的办法,把一切祸患和非议消除在萌芽状态。

你怎么这么聪明!宋凌霄在心里噗噗给陈燧亮灯!

如此一来,就不必宋凌霄单方面考虑两人之间距离的问题了,他可以和陈燧直接说,可以和陈燧达成默契,因为,陈燧是个聪明人,能理解他。

“我是真心在夸你的,因为有些话,我没法直接跟你说,如果你不懂得要在人前保持距离,我跟你说了,你也只会当做我在拿架子,我们两个人,你是王爷,我是太监的干儿子,本来是很忌讳走到一起的,我顾忌的也是这个,所以在一开始你亮出身份的时候,我说的话可能有点伤人……”宋凌霄坦诚地说道。

陈燧默默地听着,微微扬起嘴角,他没有插话,他知道此刻袒露真心的宋凌霄是非常宝贵的,他希望他多说一点。

“而且,我的人生理想是,做做小生意,卖卖书,无意于宫廷朝堂,听起来可能没有什么大志气,但是这就是我的理想了,我知道自己的智力不足,不足以周旋在很多非常厉害的人中间,所以,我想,也许将来我们两个也不会有太多交集……”宋凌霄叹了口气,“所以才那么说的。”

陈燧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继续说话,才应道:“我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真是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宋凌霄伸展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亮晶晶地雪花落在他眉毛、鼻尖上,随着他的动作而一闪一闪。

“你知道怎么收场。”陈燧望着他,轻声说道。

“嗯?”宋凌霄拽紧了羊毛帽子,把毛茸茸的脑袋转过来,一脸天真无辜地看向陈燧。

“你准备挨一拳头,是不是?”陈燧黑沉沉的眼睛盯住他。

宋凌霄干咳一声,准备顾左右而言他。

陈燧处理宋凌霄和朱小山这件事的时候,什么都做的冷静又圆熟,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踢断了朱小山的手臂。

如果不是朱小山外强中干,本质胆小懦弱,同意将此事说成是自己不小心弄断的,可能后续还会惹出麻烦来。

陈燧之所以没有保持理性到底,是因为,他在那一刻,无法保持理性。

从现在到过年,还有不到三个月。

按照他所熟知的那个命运轨迹,宋凌霄会活不过十五岁。

看着聪明又绝情的小白眼狼,挺着纤细的身子打算挨揍的时候,陈燧竟然感受到了他很少会产生的一种感觉——害怕。

一个精巧的新鲜玩意儿,被打坏了,摔碎了,大概只会生气或者遗憾吧。

为什么会害怕呢?

还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陈燧就已经冲上去,踢断了朱小山的胳膊。

……

“既然你说我们不会有很多交集,不打算和我交朋友,你为什么又主动告诉我这些?”陈燧问道。

演武场上覆了一层洁白的新雪,陈燧和宋凌霄并肩走过,留下两串互相贴近的脚印。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宋凌霄笑眯眯地说,“聪明人总是有办法让鱼和熊掌可以兼得的。”

陈燧笑而不语,小机灵鬼真会说好听话。

他将手伸到宋凌霄面前,手掌向上,似乎是要什么东西。

宋凌霄懵。

“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的道理。”陈燧若无其事道,“给我吧。”

宋凌霄笑嘻嘻,从袖子里取出红石印章,放进陈燧手里。

陈燧取出衣襟里揣着的明黄色锦囊,将红石印章收进去,慢慢道:“既然在国子监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我们要做一做表面文章,没法子像朋友一样说话,你不介意我在其他场合私底下找你吧?比如,书坊。”

干什么!要查岗吗!

宋凌霄突然有种私人领地被侵犯的羞耻感。

“对了,我听说你新交的那个朋友是你们书坊的签约作者,怎么最近没见到他?”陈燧淡淡地笑道,语气中有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他在写什么内容的作品?可否让我也拜读拜读?”

不——

可——

宋凌霄的内心藏着一个尖叫鸡。

其实也没什么,如果一定要交代的话,我们的签约作者正在创作给你皇帝哥哥戴绿帽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宋凌霄在自己的内心小剧场里一脸淡定地对着镜头说道,背景里播放着武装冲突现场作战双方操纵战斗机激烈交火的震撼画面。

“哈哈,哈哈,还在写,还没写好呢。”宋凌霄擦了擦汗,“这羊毛帽子太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