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也不用想,梁庆当然拒绝了郑九畴的请求。
毕竟他在宋凌霄那只是兼职,满金楼才是他的主业,没有人傻到会为了兼职搞死主业的吧。
宋凌霄领着郑九畴出来,郑九畴的情绪仍然陷在激动之中,眼睛里又爆出一片红血丝,人也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满金楼的屋檐,好像想把瓦片看出个洞来。
“她就在这里。”郑九畴说,又重复一遍,“她就在这里。”
宋凌霄拉着郑九畴:“你……如果见到她,打算怎么办?”
“我要问问她,为什么那样对我?”郑九畴说,“她的心肠是不是石头做的,石头里装着蛇蝎?”
看着郑九畴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显然三年的时间,没有让他的仇恨化解,还变得更加剧烈了。
不过,任谁被骗成这样,也只会比郑九畴更愤怒吧,宋凌霄想到了自己一千块钱的手机在公交车上被偷了那一次,如果被他找到小偷,他真能跳上去打爆对方的狗头!
但这还不够,按照宋凌霄的计划,郑九畴的小说,必须有一个环节,就是打脸!
没错,就是这么俗套。
只有报复了三年前的双彩釉,才能让这本小说好看。
但要说,当街把双彩釉打一顿,那叫报复吗?那不叫报复,那叫法制咖。
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郑九畴当年在感情上受伤,那就要在感情上把双彩釉渣回来。
打脸双彩釉,首先需要郑九畴动机充足,意志坚定,现在郑九畴的动机是挺充足的,符合条件了,可是他的意志坚定吗?
宋凌霄能看得出来,郑九畴其实是个意志不那么坚定的人,他表现出来的抗拒和坚持,其实只是为了保护他软弱的内心,三年时间,都没能让他从京州雪冷的阴影中站起来,假如放在陈燧身上,早就把双彩釉踩到地里去了。
啊,陈燧……宋凌霄今天又没去国子监,还是没跟他道谢,算了,还是眼前的事比较急。
刨除掉双彩釉就是李釉娘这个蛋疼的设定,郑九畴想要从感情上报复她,必须坚定不移,不受多余的信息影响,演技要真,下手要狠,就这一点而言,郑九畴真是差了双彩釉十万八千里……宋凌霄其实很怀疑,真让他俩见到面,郑九畴会不会一下子就跪了,旧情复燃,如火如荼,人家勾勾手指,他又哭着原谅人家了。
害!
“我问你三个问题。”宋凌霄说,“既然我已经上了贼船,六千两银子也扔出去了,不听见个响,我总是心里不爽。”
“……啊?”郑九畴迷惑地看着宋凌霄,什么六千两银子。
“你有没有想过,双彩釉是被鸨母从小养大的,从小就灌输必须给自己卖个好价钱这种思想的?她可能本性并不坏,还很可爱。”宋凌霄一边问,一边观察着郑九畴的反应。
“那与我无关。”郑九畴闭上眼睛,“她的际遇如何,是她的事,欺骗我,是她的选择,她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该出来承担后果。”
“第二个问题,如果她不骗你,就要被鸨母拉去接客,可能会非常悲惨,为了保住自己,她不得不和鸨母合起伙来骗你……”宋凌霄还没说完,郑九畴就睁开了眼睛。
“那鸨母也太可恶了!我们必须报官!”郑九畴愤愤地说。
行,完犊子,第二个问题都没过。
“但是,她得救了,谁又来救我呢?我要的不多,只要她尝到和我一样的痛苦!”郑九畴嘶哑着嗓子说道。
还好,有戏。宋凌霄松了口气,看来三年时间,让郑九畴的思路清晰了不少,他问出第三个问题:“如果她付出了代价,诚心向你忏悔自己的错误,你会不会为了保护她,就单方面毁弃和我的契书?”
郑九畴怔了怔,他开始意识到,宋凌霄不是随随便便问这三个问题的,宋凌霄已经想到了很远的地方。如果是三年前刚被抛弃的他,遇到这三个问题,一定会犹豫的,那么这本书,就做不成。可是三年过去了,三年中,双彩釉成了皇帝宠爱的女人,京州的花魁,李釉娘,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度过了飞速上升的三年,从没想过要找郑九畴。
郑九畴就在洒金河的桥洞下,而李釉娘就在洒金河的绣楼中,想要找到他,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吧。
想到此处,郑九畴心灰意冷,反而露出一个绝望的笑容:“如果宋公子能够帮我实现愿望,报复李釉娘,我愿意将一切写下来,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我的父亲从小教育我,敢做就要敢当,如果害怕众人议论,身败名裂,当初就不该做出那般无耻的事情。”
“好!”宋凌霄一把握住郑九畴的上臂,赞许地拍了两下,“记住你今天的话。”
……
宋凌霄和郑九畴从洒金河上走过,一边走一边商量后续的计划。
与此同时,满金楼后院的绣楼之中,临窗位置,一名身披素纱衣的窈窕女子手扶窗棂,极目远眺,洒金河的粼粼河水向城南流去。
“姐姐,今天洒金河的桥洞里的乞丐,还是一十八个吗?”一个揶揄的声音传来,“哎呀,会不会少了一两个,毕竟冬天快来了呢。”
“厌厌,闭嘴。”素纱女子头也不回地斥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名身姿窈窕的素纱女子,就是闻名京州的花魁李釉娘,而她身后正在收拾桐琴的苦瓜脸小丫头,就是她的贴身丫鬟厌厌。
李釉娘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是有自虐体质,自从她得了皇上恩宠,楼里那么多干净的小丫鬟给她挑,她放着听话乖巧又可爱的不挑,偏偏给自己挑了个祖宗。
“姐姐今天看的时间格外长呢,”小丫头好像没听见李釉娘的呵斥,继续自说自话地吐槽,“厌厌把桐琴擦了十八遍,姐姐还没看完,天一黑,厌厌就没法擦窗户了。”
“这还没到午时,哪儿来的天黑。”李釉娘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见屋里的小丫鬟举着块洁白无比的抹布,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在生气,又像在嫌弃什么。
小丫鬟天生就是这副不讨喜的表情,满金楼这样规格的青楼,本来是不会买这种“残次品”的,但是人牙子说小丫鬟一直卖不出去,就做个搭头,搭给他们了。
这一搭,就搭给了李釉娘,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李釉娘根据她的表情,给她取了个名字——厌厌。然而,在那些文人雅士听来,却认作是《诗经》里的句子“厌厌其苗”,都认为这名字取得极雅,不愧是李釉娘的手笔。
厌厌瞥了一眼李釉娘,开始把洁白的抹布按在桐琴上:“厌厌也没擦完第一遍,等厌厌擦完十八遍,天就黑了。”
李釉娘气得够呛,指着她点了点:“你也好意思说,每天都在那里偷懒,谁让你把琴擦十八遍了,走走走,去院子里扫落叶去,老娘今天不想看到你。”
“姐姐,作为全京州男人的梦中情人,你不可以自称‘老娘’。”厌厌眨巴着大眼睛,一边说,一边扔下抹布,蹦蹦跳跳地下楼去了。
李釉娘深吸一口气,从窗口看着厌厌下楼踢叶子、抠树洞、捡石子。扫地是不可能扫地的,永远都不可能扫地的。
“死丫头,老娘早晚要把你送人!”李釉娘揉了揉岔气儿的细腰,继续撑着窗口往远处眺望。
洒金河街上那个蓬松的狮子头不见了呢。
……
宋凌霄蹲在墙根下,瞄着路中间的青石板,比比划划。
郑九畴也跟着他蹲成一排,奇怪地看着他动作:“宋公子,你这是……?”
宋凌霄比划完,似乎确定了一个方位,他拿出一把小刀,在地上刻了一个记号。
“宋公子?”
“哎,”宋凌霄收起小刀,回过头,笑着对郑九畴说,“看见了吗,就是这块地方。”
“这块地方怎么了?”郑九畴摸不着头脑。
“那绣楼对着洒金河的窗口,正好能看到这块地方。”宋凌霄拍了拍郑九畴的肩膀,“这里,就是你未来的舞台。”
郑九畴明白了:“你是说,李釉娘在自己楼上,能看见我?”
“现在看不见,有墙挡着,是视野盲区。”宋凌霄说,“我之前因为卖押题书的事儿,偶然间得到机会上了李釉娘的绣楼,当然,当时没见到她,不过,我从绣楼窗户往外看了,正好能看到从这里数第三块石板的位置,一直到河边。”
“原来如此……”郑九畴沉吟道,“那我该做什么呢?”
“你要卖惨。”宋凌霄说,“越惨越好,具体我还没构思出来,话说,你现在最害怕什么?”
郑九畴一脸懵逼。
“这里人多眼杂,走,咱们回去商量大计。”宋凌霄冲郑九畴挤挤眼睛。
郑九畴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李釉娘面前卖惨,他已经够惨了,沦为叫花子,还当众跳河,什么惨事儿没干过,也没见李釉娘从她的绣楼上下来,来救他一救。
一想到过去许多时候,也许李釉娘就在楼上看着他,看着他在洒金河畔狼狈不堪地求生存……郑九畴恨得胸口发紧,不由得重重捶了一下心脏。
但是,宋凌霄说了他有办法,郑九畴决定顺着他试试。
如今,乡试放榜在即,郑九畴最怕的就是落榜——虽然可能性特别大,乡试一旦落榜,意味着他又要等三年,他可能等不起了。
第二怕的就是他爹上京述职,外省官员进京述职,本来是三年一次,这一次因为皇帝修建宫室,往后推了半年,算算时间,他爹郑广宗也快到了。
儿子进京考试,本来最多一年就回来了,结果三年都没回家,没音信,郑家早就急死了,想必中间也派了人来找郑九畴,可是家人哪里知道郑九畴会在洒金河畔乞讨呢,自然是没找到。
郑九畴也没脸见家里的人,他根本没法解释,为什么他带着万贯家财来到京州考试,结果乡试乡试没考上,家财家财全败光……这三年来,他最怕的就是熟面孔,街上看见和他爹差不多身形的人,他都会吓得手脚麻痹,走不动道儿。
第三怕的么,就比较稀松平常了,他怕生病。他看不起病,只能捱着,幸亏他底子好,三年来也没生什么大病,只是手脚生了些冻疮,看起来惨了点。
“好,很好,这三条咱们都安排上。”宋凌霄,不,此刻应该称呼他宋导,宋导摸了摸下巴,心中有了主意。
郑九畴:???
“不急,咱们不急,这几天你先把你经历过的事情写一写,等到乡试放榜那天,我们再上重头戏。”宋导给郑九畴倒了一杯热茶,“你好好休息,养好体力,这样上戏的时候,才能全情投入,只要这出戏演好了,咱们的复仇正片就可以开始了。”
听到“复仇”二字,男主角·郑九畴一个激灵,胸中情绪翻涌,重重地点了点头。
……
距离乡试放榜还有几天,宋凌霄一边筹备放榜当天的演出,一边斟酌起答谢陈燧的谢礼。
谢是肯定要谢的,毕竟救命之恩,但是时间拖得有点久,口头致谢似乎已经弥补不了这两天的怠慢,宋凌霄决定,在回到国子监点卯之前,给陈燧买件东西,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不管将来能不能成为朋友,至少不要留下嫌隙,宋凌霄是这样想的。
可是,买什么呢?
这就愁人了,宋凌霄一向不会送礼,何况是给陈燧送礼,陈燧身份尊贵,要什么没有,街面上能买到的东西,在陈燧那都是廉价货,人家吃穿用度,都是宫廷特供。
那就只能送心意,送市面上没有的,宋凌霄自己做出来的东西。
宋凌霄首先想到的是——彩色铅笔。
下一秒就被他pass了。
且不说这彩色铅笔只有一板,宋凌霄舍不得,就说它的品质吧,新奇归新奇,但廉价感太明显,陈燧也用不上。
宋凌霄把【书坊经营系统】调出来,试图从里面翻腾到一些灵感,他翻着翻着,戳进了“业务模块”:
【业务模块:使用设施承接小任务,积攒经验,升级设施和雇员。】
下面列出四个新业务:
【刻章】【造纸】【制作“护国寺经书”纸】【制作“护国寺经书”雕版】
宋凌霄惊讶,怎么书坊经营系统竟然可以直接制作护国寺品质的雕版和纸?这么牛逼!那他岂不是可以既享受高品质的出版物制作,又不用经过老和尚们的审核,爽爆了!
他试着戳进【制作“护国寺经书”纸】项目之中,接着弹出来一个选择:
A.使用雇员卡
B.手动操作
这意思应该就是自己来完成业务,还是派个雇员去完成,宋凌霄想了想,第一次还是自己来吧。
境随意动,宋凌霄周围出现一片白雾,很快变成一个空荡荡的白色空间。
这个空间非常大,中间有一大一小两个水槽,大水槽里飘着木盆,小水槽边上摆着一排排竹编的板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土灶,一个平平整整的方形石墩。
宋凌霄看到,大的水槽上方闪烁着一个金色的提示字:
【步骤一:切麻。】
草,这是来真的,从切麻开始造纸流程?他一个人干完?
早知道他就让苏老三进来干活了,反正有偿讲故事停了,苏老三闲着也是闲着,哦对,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他们更适合干这个。
宋凌霄一秒进入黑包工头状态,试图把自己的员工培养成全才。
……算了,反正来都来了,就动手试试看,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宋凌霄怀着新鲜好奇的心情,走到提示字下面,果然看见地上堆着一些苎麻,他弯下腰,把苎麻捡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金光从他手中的苎麻上迸出,苎麻消失不见了!
宋凌霄愕然地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发现大水槽上方又出现了新的提示字:
【步骤二:洗涤。】
宋凌霄抓了抓脑袋,这就切完了?他往大水槽边沿上一站,看见水面上飘着一个木盆,盆里是切好的苎麻,他涉水过去,双手扶住木盆的边缘。
奇迹又出现了,只见木盆金光闪烁,盆里的苎麻又不见了。
宋凌霄猛地站起身,回头在空中寻找,果然,新的提示字出现在土灶上方:
【步骤三:蒸煮。】
哈哈哈哈真好玩!宋凌霄又跑过去,碰了碰土灶,再进行到下一步,再下一步……直到把整个造纸流程走完。
最后,他来到平平整整的方形石墩前,石墩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沓细腻白净的“护国寺经”纸。
宋凌霄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张,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手感非常好,品质也很棒,远胜于临时纸坊造出来的《京州密卷》纸,就和他在护国寺纸坊接触到的那种纸一模一样!
【恭喜您:制作“护国寺经书”纸业务已完成,请明天再来!】
白色空间消失不见,宋凌霄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他急忙往手中看去,那张漂亮的白纸不见了!
他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白纸呢?难道无法带出系统嘛?
宋凌霄心中生出失落。
就在这时,系统弹出浮窗:【经验+1000】【“护国寺经书”纸x100已存入仓库!】
哦对了,他还有个仓库呢,原来他造的纸,存进了仓库,那怎么取出来呢?他甚至都不知道仓库在哪儿?
【温馨提示:仓库不具有实际地址,请用意念提取库存!】
厉害了!
宋凌霄一边惊叹,一边下命令,果然,一沓干净的“护国寺经”纸出现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只是桌子太小,纸的一端是悬空的。
宋凌霄赶忙上去,托住纸的一端,他从顶上取了一大张下来,其余的又用意念存回到仓库里。
震撼,谁说【书坊经营系统】辣鸡的,咱们也有随身空间功能!
宋凌霄不会承认是自己说的,食言而肥什么的根本不是事儿。
接着,他兴冲冲地打开业务模块,把剩下三个业务都做了一遍。
最厉害的是刻章那个功能,还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字刻上去,不过可惜的是,一次只能刻一个章。
宋凌霄忍着先给自己刻章的冲动,在第一个章上刻了“陈燧”两个字。
深红纹理的天然石,打磨抛光,摸上去有种温润的质感,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挺有分量,底面平整温凉,翻过来一看,刻着两个篆体字:陈燧。
宋凌霄兴冲冲地拿出红色印泥,在上面蘸了蘸,将印章端端正正扣在“护国寺经”纸上,使劲压平,再拿起来——
漂亮的朱红色篆字章,印在洁白细腻的纸张上,十分鲜明可爱。
宋凌霄将白纸晾干,裁下中间一块,折成信封状,又将篆字章洗净擦干,放进信封中。
做完这些之后,宋凌霄就高高兴兴地回去国子监点卯了。
……
小白眼狼从昨天下午点卯到今天早课都没出现。
陈燧坐在书案后面,难得地没有睡觉,也没有逃课,而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讲台。
胡博士连着擦了好几次汗,总觉得最后一排柱子那边射过来的灼灼目光,快要把他烤熟了,他没有讲错什么吧?为什么今天六王爷听课听得如此认真!
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陈燧只是目光朝向讲台而已,他的魂儿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他在回忆昨天自己是不是走得太急了,没有好好看一看宋凌霄。
宋凌霄有肺病,身子骨弱得很,一阵风就能吹走的人,掉到洒金河那么冷的水里,就算当时看起来没事,及时洗了热水澡又换了干净衣服,那就不代表着,他彻底没事了。
如果他真的没事,为什么昨天没来点卯,今天也没来上课。
……真是娇弱,特地叫人给他换了羊皮袄,还是绷不住要生病。
一想到小白眼狼此时正躲在哪个角落里蜷着身子咳嗽,整张脸都难受地皱在一起,就像那天陈燧在国子监墙根下的草丛里捡到他的时候一样……陈燧便感到心里非常不舒服!
“嘭”!
宋凌霄像个炮弹似的从外面冲进来,撞得门板在风中直晃悠。
他也没想着弄这么大动静的,只是一下子没刹住车,那门板又不够结实,结果被他给撞进来了。
“嘶——”宋凌霄抬眼一看,满学堂的学生都扭过头来盯着他看。
胡博士猛地一甩戒尺,“啪”地打在桌沿上:“宋凌霄,我看你是皮痒了,来,过来,让老夫给你松松筋骨!”
宋凌霄急忙道歉,说来的路上马车坏了,他狂奔过来的,这会儿气还没喘匀呢,下次真的不敢了。
宋凌霄一边说,一边绕过胡博士戒尺的攻击范围,胡博士气得在空中乱舞了一阵戒尺,都没能打中宋凌霄。
宋凌霄贴边溜回自己座位上,冲旁边那位坐的端正的陈同学眨了眨眼睛。
陈燧像是没看见一样,依然坐得笔直,似乎对胡博士这一堂课的内容格外感兴趣,漏听一个字都不行!
可惜胡博士压根没在讲课,他阴阳怪气地内涵了一番宋凌霄,至少引用了五个以上的典故,不过,宋凌霄压根没听出来,还乐呵呵地点头。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胡博士大摇其头,总结陈词后,继续讲课。
见学堂又恢复秩序,没人再关注到最后一排这个角落,宋凌霄便悄没声儿地往陈燧那边挪了挪,从袖子里取出准备好的谢礼,往陈燧那边探看。
奈何陈燧今天铁了心要当好学生,就是不给宋凌霄眼神。
宋凌霄没办法,只好再往过挪一挪,直到整个人都坐到了桌案的左边,一伸手就把信封扔到陈燧桌案上。
“咚”!
印章和桌面发出清晰地撞击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学堂中,格外突兀。
“宋凌霄——”胡博士转过头来,“给我滚出去!”
片刻后,宋凌霄被胡博士拎着领子,拎出了学堂。
学堂中响起小声窃笑,不愧是太监的儿子,一点家教都没有。
陈燧瞥了一眼桌面上白花花的纸,什么东西,还带响的?
他飞快地把白纸抄到手里,一看是个信封,里面还有块四四方方的东西,掂着挺有分量。
他拆开一看,是个深红色的石头印章,质地温凉,雕刻朴素,翻过来看看印文面,刻着“陈燧”两个篆字。
陈燧一愣,小巧的红石印章放在他手心里,明明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却越看越喜欢。
这石头纹理煞是好看,深红典雅,质地柔和,大小又正合适随身携带,小机灵鬼不愧是小机灵鬼,连送个礼物都这么会讨巧。
如此想着,陈燧站起身,翻窗户直接出了学堂,那胡博士在外面训完宋凌霄,进来一看,呵,最后一排又没人了!
……
宋凌霄站在风里,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一抬头就看见陈燧正倚着墙壁,好像在看风景。
看个鬼的风景。
宋凌霄走过去,笑嘻嘻地问:“收到了,喜欢不?”
陈燧侧过头,瞥了他一眼:“石料和刀法都不错,挺好的小玩意儿,在哪家刻的?”
宋凌霄想了想,说:“在洒金河街上。”
“诓我呢,洒金河街上没有刻章的铺子。”陈燧轻笑道,“是你自己刻的吧?”
宋凌霄心虚:“我、我可没这本事……”他真没有!
“没这本事,可以练啊,我的名字的篆体刻得不错,虽然有些呆板,但是能看过眼,你练了很多遍吧?”陈燧沉下肩膀,不知不觉间,朝宋凌霄那边斜倾着身子,跟他说话,这样可以一边观察宋凌霄的小表情,可有趣得紧!
“呆板吗?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宋凌霄的嘴角往两边扁了扁,带着稚气的脸颊便显出微微的酒窝来,低低垂下的睫毛仿佛蝴蝶翅膀,无形中扫过陈燧心间……
“嗯,是挺好看的。”陈燧说,说完才发觉自己不知道秃噜出来句什么,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听见这句肯定,小小的少年却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灿烂地扬起脸来。
其实偶尔孟浪一下也没什么,陈燧感受着突然加速的心跳,想。
……
数日后,京州乡试放榜。
宋凌霄没参加乡试,自然没啥好看的,不过,今年他要第一个知道乡试的结果。一大早,他就派了两个伙计去看榜,伙计们身强力壮,没有辜负宋凌霄的信任,第一波跑回来汇报情况:
“宋老板,榜上没有郑老爷的名字。”
果不其然,郑九畴又落榜了。
三年前好歹还复习了一下,三年后连复习都没复习,那肯定是完蛋了啊。
但是,在没放榜之前,大家心里还有点隐隐的期待,万一呢,走狗屎运了,上榜了呢?
现在,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
宋凌霄听到这消息后,上楼换了一身服装,戴好帽子,系上腰带,望铜镜里一瞧,活脱脱就是个小书童!
他敲了敲二楼隔间的门,把郑九畴叫到外面,两人沉默着走到洒金河畔,前夜下了一点雪,墙根下还积着一溜残雪。
“我是不是没中?”郑九畴沉声问道。
宋凌霄没有回答他,而是加快了脚步。
郑九畴不得已,只能追上去,两人又走出一段,直到来到满金楼围墙外的河边街上,宋凌霄才站住,用鞋底蹭出地面上的记号。
就是这里了。
他冲郑九畴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声说道:“公子!!我可算找到您了!!您这三年来都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家,害得老爷一阵好找!!!”
顿时,周围的路人放慢脚步,纷纷向路中间看过来。
郑九畴站在当地,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众人看见,那个大喊大叫的小书童,突然抱住旁边须发蓬乱的男子,一边哭一边说:“公子,你三年前卖掉我,就是为了和那位小姐成亲,可是为什么,三年后,你沦落成这副样子,也不回家,如今老爷赎了我出来,我把一切都告诉老爷了,公子,如今老爷也来了,你跟老爷认个错吧!”
那须发蓬乱的男子,仿佛听到什么极其可怕的消息一般,猛地推开小书童,惊慌地左顾右盼一番,接着,他的身形定住了,众人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街的另一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由仆役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看样貌,这位老爷就和普通的账房先生没什么区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现场的气氛渲染所致,大家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春闱秋闱放榜后,经常有类似的戏码在洒金河畔上演,一般是发生在落榜考生和远道而来突击检查的家长之间,家长花了大价钱保证考生赶考过程中的生活质量,谁知考生花天酒地把钱挥霍完了还没考上,家长赶着放榜日来到京州准备和考生一起庆祝,谁知真相令人大跌眼镜,住在贡院周围的本地居民们都已经麻了,但是洒金河畔的流动人口还是挺多的,很多人也是考生,抱着兔死狐悲的心情,忐忑地注视着这一幕杯具的发生。
只见那老爷大喝了一声,两个身强体健的仆役立刻冲上去,将须发蓬乱的男子围住,老爷手里拖着一条漆黑发亮的手杖,在薄雪上拖出一道细细的痕迹。
一步,一步,行至近前。
众人屏息,有些胆小的,更是以袖掩面,但又禁不住好奇,偷偷从袖子边沿往外看。
“啪”!
一杖,当头打下。
眼看着那般高大的一个蓬须男子,“咚”地倒在地上,那一杖的力气该有多大!
接着,第二杖、第三杖,疾风骤雨一般落下。
简直惨不忍睹。
蓬须男子起初还抱着头滚来滚去地躲闪,到后来仿佛没有了求生的意志,任凭老爷挥杖殴打,手杖一下一下落在青年身上,发出击打沙袋一般的巨响,每一下都打得结结实实,连带着蓬须男子的躯体都跟着一震一震。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上去拦,这是家务事,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谁都救不了一个被愤怒的老父亲痛打不孝子。
最后,蓬须男子仰面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好像死了一般。
老爷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将打成两段的手杖往地上一扔,转身上了马车,决然而去。
只剩下书童跪在蓬须男子身边,痛哭失声,哀哀叫着:
“救救我家公子啊,他要死啦!”
“路过的好心人啊,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公子,公子,你醒醒啊!你不要吓我!”
凄凉的哭声,在阴沉的京州天空下回荡。
冬天是真的来了。
不知不觉间,又有细雪落下。
……
一把十八骨的黑色布面伞无声撑起,遮住素衣女子的脸。
她悄悄地从满金楼侧门走出,沿着墙根,飞快地来到洒金河街上,那一片传来凄凉哭声的地方。
“行行好,让一让。”
“抱歉,那里面是我家郎君……”
“大家行行好,让妾身把郎君接回家去吧……”
众人本就心生恻隐,觉得这当街挨打的蓬须男子实在是可怜,此时听见他竟然还有个媳妇,便立刻让出条路来。
素衣女子姿态优雅,步履轻盈,飞快地行至人群中间,收起伞,蹲下身查看那蓬须男子的情况。
众人这时才见,她披着一件狐狸绒的披肩,直将整个头脸都遮了进去,只留一双眉眼,顾盼之间,令人遐想无数,真不知全貌该有多美。
于是,地下这位蓬须男子,从众人怜悯的对象,立刻变成了嫉妒的目标,在场所有男性纷纷表示,这种人都能娶到漂亮媳妇,还有没有天理啦?刚才那位老爷,简直是替天行道!打得好!
“诸位好心人,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把他抬到那边去。”女子细声软语地央求着。
顿时,人群中站出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合伙将昏迷不醒的蓬须男子架了起来,顺着素衣女子手指的方向,突出人群,一路前进,直到一处褐色小门前方才放下。
“谢谢诸位了。”素衣女子出手阔绰,一下拿出许多银子来,散给帮忙的好心人们。
大家捧着银钱,心中高兴,那素衣女子便趁着没人注意,打开小门,拖着蓬须男子进去了。
小门“嘭”地关上,大家才发觉不对。
一个年轻脚夫率先说道:“这里面不是满金楼吗?”
另一个经常在这里拉人的车夫也附和起来:“是啊,这是满金楼后院的侧门,平时不开放的……”
褐色小门紧紧闭着,此时已从里面锁上了,就像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
“咦,那就奇了怪了,不是说带回家去么?”好心人们大摇其头,表示费解。
与此同时,方才还在大声哭泣的小书童,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退出了人群,退到关注点以外的地方。
他站在墙根下,整了整自己的书童帽,又蹭了蹭脸上的灰泥,一双灵动透亮的眼睛望着满金楼后院的围墙,不仅丝毫不见哭过的痕迹,此时还带着鬼精灵的笑意。
成了,旗开得胜,打脸爽文正片开始!
接下来,就看郑九畴的演技了。
宋导哼着小曲儿,心情愉快地退出舞台,沿着墙根下的阴影,一路往西边走去。
……
一门之隔,满金楼后院内。
素衣女子因为费力拖动一个成年男子,累得脸色微红,额角亦沁出细细的汗珠,她取下狐狸毛披肩,用手扇了扇风,忍不住自语道:“累死老娘了。”
美目一望地下昏迷不醒的蓬须男子,又流露出伤怀之色。
“姐姐,你在偷汉子吗?”一个熟悉的揶揄声从身后传来,小丫头厌厌蹦蹦跳跳地绕过素衣女子,来到蓬须男子旁边,登时惊得扔掉了手里的鸟窝,“啊,是狮子头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