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宋凌霄隔着衣服,揉了揉自己左边肋下,比肚脐眼高一点的位置,青了拳头大小的一块,刚才他看了,不严重,只是衬着白白的肚皮有点明显。
晚上,他回到家里,洗了个热水澡,此时正躺在床上,古代人晚上也没啥娱乐活动,一般他这样歪在床上的时候,都举着手机在哈哈傻笑,现在可好,他的娱乐活动只有揉青印子了。
真无聊啊。
门上传来轻叩,宋凌霄支起身子叫道:“谁呀?”
“是我。”你爹。
宋凌霄顿时一阵激灵,赶忙坐起来,把软垫摆好,端正地靠上去,两手规矩地盘着被子头,说道:“请进。”
宋郢擎着灯进来,看见宋凌霄坐的笔直,面上泛起淡淡的笑意。
他把蜡烛插在金制的烛台上,转身过来坐在床沿上,打量着宋凌霄,见他气色不错,刚沐浴完,面颊粉扑扑的。
“今天过得怎么样?”宋郢问道。
“还可以,挺好。”宋凌霄说道,今天也是快乐逃学日,他实在是编不出来上课内容,只能打马虎眼。
“呵呵,我看你最近在演武场跑得挺欢啊?”宋郢垂下目光,从袖子里取出一瓶新的渌香丸,放在床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
宋凌霄见逃学被拆穿,不仅没有露出惭愧之色,反而顺杆爬得欢:“爹,您看,我这不是在锻炼身体嘛,现在身体倍儿棒!您就把禁足撤了吧……”
省得他还要翻墙,而且他的翻墙小伙伴还给拆伙了,他正在愁明天怎么办。
“你锻炼身体,是件好事,我不会阻拦你,不过,”宋郢顿了顿,“书坊的事……”
好么,知道他逃学去演武场,那肯定也知道他逃学去书坊了。
完蛋,宋凌霄掀起被子,捂住鼻子,只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偷偷打量宋郢。
宋郢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将被子拉下来,往他身上裹了裹紧:“我还没说完,你怕什么,诶,你知道怕,我也就不用操心了。”
宋凌霄被碰到肋骨处的淤青,忍不住“嘶”了一声。
宋郢抬眼看他:“怎么?”
宋凌霄决定自己招供:“我今天起得太急,撞在桌子角上,青了一块。”
宋郢叫他掀开衣服,一看,要去叫大夫,宋凌霄拉住他:“不用,揉一揉就好了,这大晚上的还会诊吗,我要睡觉了。”
宋郢便起身取了跌打膏,一种透明的膏状物,抹在宋凌霄肋下淤青处,用手掌根部那一块逆时针揉开,揉得宋凌霄又痛又爽。
“你还知道疼。”宋郢出言揶揄他,“多大个人了,起来不看一下的。”
宋凌霄心中暖暖的,知道宋郢前日里的气已经消了,便又提出,叫宋郢把两个保镖撤了。
“那两个蠢货,也跟不住你,撤了就撤了吧。”宋郢松了口。
“那你不要责罚他们。”宋凌霄说道,“他们放我一马,我答应他们绝对不会牵连到他们,他们信我的,爹你要给我撑住面子。”
宋郢失笑:“你个小人儿,你还有面子?”
“那必须的。”宋凌霄挺胸。
俩人都没发现宋郢刚才说宋凌霄多大个人了,这会又说你个小人儿,总之,傻儿子是会根据父爱需要时大时小的。
今天晚上爷俩聊得不错,其乐融融,不仅给宋凌霄把保镖和禁足撤了,还解决了宋凌霄的一个大难题。
“双彩釉和兰之洛?”宋郢道,“这两个名字有些奇怪,多半不是真名。”
“对,我肯定不是真名。”宋凌霄道,毕竟,那位匿名作者甚至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当然不会用真名了。
“还有其他线索么?”宋郢问。
宋凌霄想了想,说道:“他应该是三年前春天或是夏天的时候,跟着他父亲一起进京的,他父亲进京述职,他进京赶考,但没考上。”
“地方官员子弟非法挂靠京州乡试。”宋郢点点头,“这可以缩小范围,不过这样的人亦不在少数。”
宋凌霄把他所知道的,关于那名席帽怪人的信息统统告诉宋郢,宋郢心中大致有了个轮廓,说明天就叫人去查一查。
不过,双彩釉被查到的希望就小了很多,毕竟宋凌霄没见过双彩釉,所有信息都是从席帽怪人的叙述中得到的,再加上时间过了三年。
宋郢直接地告诉宋凌霄,双彩釉可能查不到。
“据你所说,那双彩釉多半是一名雏妓,夫人则是鸨母。”宋郢道,“这样诈骗案每次秋闱、春闱之间都会发生不少,专门捡着乡下来的土包子骗钱。”
人兰之洛的爹好歹也是个布政使,相当于总管民生经济的省长,到了宋郢这里,兰之洛就从高干子弟变成了乡下来的土包子。
不过,城里套路深,被骗到棉马甲都没了,真有点惨。
……
翌日,恢复自由身的宋凌霄开开心心去上学,今天没有晨练了,宋凌霄便把早课听完,中午吃了个饭,溜溜达达出了大门,叫了个车,往书坊去。
今天有偿讲故事活动仍然在进行,不过比起前几天的势头凶猛,今天的情况趋于理性,大家领教过席帽怪人的故事之后,一时之间不敢出来献丑,因此,掌柜的工作也就轻松了不少,还有时间坐下来和宋凌霄汇报衣帽店的情况。
“找到人了,”掌柜说,“是个叫孟二的书生,保定人,就是那天来跟小老板引荐那席帽怪人的书生。”
“噢,那太好了,他人呢?”宋凌霄左顾右盼。
“他不肯来,说朋友要跟他绝交,明明说好了匿名讲个故事就走,谁知小老板还追出去把他帽子拽掉了,他朋友说再也不来了。”掌柜照实说道,“他不能出卖朋友,自然也不好和我们往来。”
“诶!”宋凌霄一拍大腿,怎么这条线就眼睁睁地看着它断了呢!他就不信,掘地三尺,还找不到一个身上没钱的作者了!
“但凡有机会让我跟那席帽怪人说句话,我有信心,能让他乖乖跟我回来。”宋凌霄说道。
掌柜小声问:“您是要说……您能把他捧成红遍京州的作者嘛?”
行吧掌柜,我知道昨天我这句话说得有点中二,你没必要一直提醒我吧。
“不是。”宋凌霄挠了挠额角边的细发,掩饰些微的尴尬之色,“我能帮他找到双彩釉。”
“小老板不愧是信息灵通之人,整个京州城的人头尽在掌握。”掌柜立刻一波彩虹屁跟上。
“没有,不敢,不是我,只是我爹他——”宋凌霄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像闪电突然贯穿漆黑一片的夜空一般,“哎呀,我怎么忘了梁庆!”
梁庆,掌握整条洒金河商业街的青楼的男人!
既然宋郢推测双彩釉是名雏妓,想从妓册中找人,首选的询问对象那就是梁庆啊!
宋凌霄立刻拿上名帖,前往满金楼拜谒梁老板。
满金楼顶层,商业街董事长的豪华办公室,视野非常开阔,可以俯瞰整条洒金河。
梁庆听完宋凌霄的描述,“哗”地打开折扇,又“哗”地合上,喝了口茶,放下,然后认真地对宋凌霄说:“你找对人了。”
宋凌霄精神一振。
梁庆站起身,踱到窗前,向外看去,沉声道:“京州之青楼聚集于东南城区,东南城区之青楼聚集于洒金河,洒金河,就是名妓们的朝圣地,没有经历过洒金河的磨炼,不能成为真正的名妓。”
宋凌霄目露膜拜之色。
梁庆回过身,冲宋凌霄勾了勾手指,宋凌霄走到近前,他低声说:“宋老板,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有见识,你描述的那名双彩釉姑娘,确实是一名雏妓,不是什么大小姐,而那家的夫人,确实是一位专业的鸨母。”
“是我爹告诉我的。”宋凌霄忍不住炫一下爹。
“哦?”梁庆瞥了他一眼,“宋老板,不是我说你,你有几分经商天才,但持家方面,却太没有经验了,本来疏不间亲,这话不该我说,你要小心你爹在外面养外室。”
“不可能。”宋凌霄笑眯眯道。
“天底下没有绝对的事,等到你多出个哥哥弟弟的,有你哭的时候。我呢,言尽于此。”梁庆“啪”地合上折扇。
这真不可能有。宋凌霄想。
“接着说正事,双彩釉应当是鸨母从小养大的,就等着这一年卖个好价钱,做这一行,要想卖上价钱,最重要的是气氛,比如争花魁,你以为是在争花魁,其实是在给老爷们排价位,气氛上来了,老爷头脑一热,一掷千金,等明天醒来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双彩釉的鸨母,也是这么操作的,她租了一处深宅大院,把双彩釉装扮成千金大小姐的模样,说句秃噜话,千金大小姐可比花魁贵多了,那不是一个价位,那……”
宋凌霄越听越感到不适,他干咳一声:“梁老板,我铺子里还有事情,你能不能长话短说,直接告诉我上哪儿去找双彩釉。”
梁庆毕竟是实打实的商人,做的又是这一行,他那理论,一开口就是污秽之言,宋凌霄作为21世纪好青年,实在听不下去。
见宋凌霄就快把耳朵捂上了,梁庆不由感到好笑:“宋老板怎的如此不经逗,若是梁某将那清倌、豹房之类的腌臜事儿说出来,宋老板是不是要夺路而逃啊?”
“梁老板!”宋凌霄冷下脸。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呢,妓册里没有双彩釉这号人,也没有姓双的,你说的这类鸨母我倒是认识几个,可以帮你挨个去问问,不过我不能坏了行规,所以就算问到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你。”梁庆给宋凌霄交了底。
“那……没关系,你只要告诉我,双彩釉还在不在洒金河。”宋凌霄退而求其次。
“你个猴精变的,套自己人话时精得跟猴似的,”梁庆摇摇折扇,“我告诉你她在不在洒金河,不就等于告诉你她是不是我手下的人了么,我只能告诉你,她还在不在京州。”
“行……行吧。”宋凌霄又问,“明天能有消息吗?”
“三天,给我三天时间。”梁庆道。
“好,多谢梁兄!”宋凌霄冲梁庆作揖。
“别,咱们不称兄道弟,你在我这打探消息,按照市场价结算,一次五百两不二价。”
五百两!你抢劫啊!
“呸,我不打听了,走了。”宋凌霄也不按照套路出牌,直接扭头就走。
“哎哎哎,你等等!”梁庆急忙叫道,宋凌霄气哼哼地站住,梁庆笑嘻嘻绕过来,放低了姿态,瞅着宋凌霄的脸色说,“生气啦?那可是我的罪过了。我知道你创业之初,手头紧,不会干那趁火打劫的事儿,只是前日里听说,你们书坊又在搞很有趣的小活动?怎么不想着带上我一起?”
宋凌霄回过味来了,原来梁庆在这下套呢,他也展颜一笑:“梁老板消息灵通,我确实打算做一本通俗小说,所以在铺子里有偿征集赶考故事,这不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平头正脸的苗子,谁知人却跑了,如果梁老板能找到双彩釉,那我的通俗小说就有希望了。”
“原来如此,”这消息和梁庆自己打探到的差不多,梁庆笑着挨一挨宋凌霄的肩膀,“宋老板,这么好玩的事情,我怎么能不参加呢,这样吧,我不要那五百两银子,就放在你这里,当做入股,将来你的书出来了,不管卖多少钱,抽我一成,如何?”
“嘿,”宋凌霄料到梁庆要入股了,他本身也有意和梁庆合作,不过,规矩还得宋凌霄来定,不能梁庆说什么就是什么,“梁老板真是对我厚爱有加,可是呢……”
“可是什么?”梁庆急忙问道。
“可是,我虽然有信心把书的内容做到最好,但它的内容,可能因为太过超前,太过新鲜,不容易卖出去……到时候赔了本,不仅没钱给梁老板抽成,还要梁老板倒贴我,我多不好意思啊。”宋凌霄一脸为难的样子。
梁庆倒吸了一口凉气,来了来了,熟悉的感觉来了,他又要被反套路了。
“如果这本书是梁老板亲自来卖的话,一定能引得洛阳纸贵,有了漂亮的销售额,我才有底气给梁老板抽成啊。”宋凌霄笑眯眯道。
捆绑入股!光是提供咨询还不成,本人必须到场!
“宋老板,你是这个。”梁庆竖了个大拇指,“你知道一般的丝绸大户,雇我当幕僚,要出多少钱吗?”
“多少钱?”
“八千两,一年。”梁庆说,“而且我不参与实际销售,他们派人手,我出脑子。”
宋凌霄一脸无辜:“那你同意不同意嘛。”
梁庆无奈了:“就让我提一成?我可是负责全部的销售啊!”
宋凌霄一见有戏,顿时暗中狂喜,但面上却不露声色:“不是我不相信你啊,只是丝绸生意,青楼生意,你都很精通,这卖书却是第一遭吧,我想着不能因为你在其他方面的销售业绩,就给你在这新领域里也定一样的薪酬吧,当然,对于你的销售能力,我是非常信服的!”
梁庆用扇子虚点宋凌霄:“行,行啊,宋老板,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梁某就给你表演一下什么叫全能销售王!”
宋凌霄肚子里乐开了花,镇定自若道:“那就这么定了,你负责销售,抽一成。”
“好,一言为定!”
虚空中出现一片金光,系统提示出现新的雇员卡。
【雇员名称:梁庆(一次性)
雇员属性:销售(1级)
品牌加成:无
产品加成:学识+0,游历+250,工匠+250,商业+750,艺术+250
工钱:责任书籍销售额抽1成。】
宋凌霄美滋滋地返回书坊,今天真是满载而归,不仅得到了梁庆的消息,还得到了梁庆的人。
说句老实话,一个销售吃死工资,一年八千两,还是挺便宜的,现阶段他付不起这个薪酬,不代表将来就付不起,梁庆这个数值,分分钟就回本了啊!
现在的问题,就集中在了——寻找席帽怪人上。
如果找不到席帽怪人,签不了约,那宋凌霄这些铺垫,都要打水漂。
希望爸爸的信息网给力吧。
宋凌霄在书坊里听故事,听到该回去点卯,他一起身,就看见一个圆乎乎的身影在门前张望。
宋凌霄:这谁?
“老板,门前有个胖子找你。”伙计进来通传道。
宋凌霄走出门去,看见那圆乎乎的身影,是个憨态可掬的胖男人,看年纪有三十五往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的肉特别细嫩,一笑起来,整个人像个弥勒佛似的。
胖男人看见宋凌霄,立刻眉开眼笑:“您就是小宋老板?”
“是我。”宋凌霄疑惑地打量着胖男人,“您是?”
胖男人笑着挽住宋凌霄的手臂,十分亲昵地说道:“有些话不方便外面说,咱们里面去。”
宋凌霄一脸懵逼,被胖男人像夹着小熊娃娃一样夹回了书坊大堂,两人上了二楼,胖男人麻利地安顿宋凌霄坐在正位上,端茶倒水一番伺候。
“等一等,您、您到底是何方神圣?”宋凌霄有点惶恐。
胖男人讨好似的躬着背、凑近宋凌霄,笑呵呵道:“小公子,咱家是宋公公手下的邓绮,邓通的邓,绮罗的绮,此次特地为兰之洛其人而来。”
宋凌霄精神一振,爸爸的速度太快了吧。
“邓公公。”宋凌霄赶忙起来行礼。
邓绮笑眯眯地按住宋凌霄:“小公子切莫如此,折煞咱家,论辈分,咱家还得称呼您一声:亲爸爸!”
啊,终于说出口了,邓绮心内爽到飞起。
此次干爷爷将宋凌霄的事儿交代给邓绮办,邓绮就感觉到机会来了,他火速从乡试名单入手,找到其中最为可疑的几个人,对照宋凌霄描述的外貌和籍册上的画像之后,确定了其中一个来自山西太原的考生郑九畴。
邓绮办事能力极强,迅速调取郑九畴的保结书,查到他的祖宗三代,左邻右舍,而后亲自捧上,来到这洒金河畔的凌霄书坊,打算亲手交给宋凌霄,在他面前刷个脸。
宋凌霄听到邓绮情真意切的一声“亲爸爸”,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他两手撑住椅子扶手,赶忙说:“邓公公,您可别这样,我受不起,您还是说说郑九畴的事儿吧。”
“这事儿啊,说也简单,郑九畴,山西太原人士,其父郑广宗任山西布政使,三年前进京述职……”邓绮将他查到的资料一一道来,宋凌霄在心中计算着,确实和兰之洛的身世一一对上了。
“不错,正是此人,邓公公果然厉害。”宋凌霄赞道,“就是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他就在洒金河靠近东城门的第二个桥洞下。”邓绮说,“不过,他最近的行为有些反常。”
“怎么反常?”
“据第三个桥洞的叫花子反应,他三天前曾试图跳河自杀,想来是穷途末路了,可是最近两天,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些银两。”
宋凌霄心想,那就对了,是我给他的。
“他捧着那些银两,到处找人问一个叫双彩釉的姑娘,说如果找到了那姑娘,就把银两全都送给提供线索的人。”
宋凌霄问道:“邓公公可打听到双彩釉到底是什么人吗?”
邓绮摇了摇头:“既无画像,也无真名,单凭一个三年前的故事,很难找到人哪!”
宋凌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邓绮道谢:“邓公公,多谢您帮我查到这么重要的消息,我现在就去找郑九畴。”
“小公子不必如此客气,”邓绮笑眯眯道,“儿子随时等候差遣。”
宋凌霄麻了。
两人下了楼,邓绮坐轿回宫,顺路把宋凌霄稍到东城门附近。
宋凌霄找到第二个桥洞,顺着石阶悄没声下去,果然看见一个眼熟的背影,佝偻在那里吃包子。
宋凌霄的心脏砰砰直跳,手心里更是汗津津的,他矮身走进桥洞阴影里,来到郑九畴身畔。
郑九畴头也不回地说:“去去,没有多余包子了。”
宋凌霄蹲下来,尽量把声调放柔和:“我能帮你找到双彩釉。”
郑九畴猛地跳起来,脑袋顶结结实实撞在桥洞上,疼得他闷哼一声,又弹下地去,半晌间眼冒金星,分不清东西南北,仍然紧紧攥住来人的衣服,十分激动地问:“你知道双彩釉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待到眼前的阴翳散去,郑九畴定睛一看,认出了宋凌霄,他立刻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缩回手,恼恨地瞪着他:“是你!”
“是我,我叫宋凌霄,是凌霄书坊的老板,我对你并无恶意,只是那天听到了你的故事,想帮你一把而已。”宋凌霄诚恳地说道。
作者们都是敏锐而多疑的,要获得他们的信任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温和、耐心、持久、可靠,不管作者怎么发神经病作死无理取闹,都能永远保持微笑。
作为一个专业的编辑,宋凌霄有引以为傲的专业素养。
“你怎么找到我的?”郑九畴警惕地打量着宋凌霄,“我们之间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关系,你这样死缠烂打,很是无礼,你知不知道?”
宋凌霄笑了笑,仿佛压根没听见郑九畴说什么:“你想找到双彩釉么?”
郑九畴眼里闪过复杂的光,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咬牙说:“想。”
“那就行了,跟着我,我保证你能找到双彩釉。”宋凌霄自来熟地拍了拍郑九畴的肩膀,站起身来,走到桥洞外面,回过身,冲郑九畴一笑,“走吧?”
不得不说,宋凌霄的皮相还是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只是,郑九畴被长得好看的人深深伤害过,他已经不相信第一感觉了。
否则,他也不会狠狠地顶了宋凌霄一下。
昨天在桥上,宋凌霄追出来,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那时候,他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
一方面,他憎恨宋凌霄掀开了他的席帽,让他想要隐匿起来的丑陋模样暴露在天光之下;另一方面,他经年行乞,破衣烂衫又脏又臭,连隔壁桥洞的乞丐都不愿意接近他,这个少年却毫不犹豫,像抱住什么宝贝一样把他的胳膊抱在了怀里。
他自己都嫌弃自己,可是,却有一个人,愿意抱抱他。
不……郑九畴,你还要犯傻到什么时候,你已经被狠狠地骗了一次,难道还要再来第二次吗?
“郑九畴,我真的可以帮你找到双彩釉,跟我走吧。”
那个少年笑意盈盈地站在阳光里,就像……就像琉璃瓦上的雪,那么精致、美好。
可是,京州雪冷。
郑九畴慢慢站起来,走近那少年,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猛地从他身边钻过去,向岸上夺路狂奔。
宋凌霄冷不丁被郑九畴撞开,顿时失去平衡,他在空中抓了一下,什么都没抓到,而后重重摔进洒金河里。
“噗通——”
“哎呀,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郑九畴刚蹿上岸,就听见落水声,他心中一惊,立刻站住脚,往回看,方才被他撞开的少年,竟然不见了!
洒金河看着浅,下面的淤泥却很深,还有许多垃圾和水草,若不是郑九畴这样水性好的人,根本不敢下去游泳。
郑九畴顿时手脚发凉,他只是想跑掉,并没有想害死人家啊!
他立刻扯掉破破烂烂的马褂,助跑两步,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却有人比他还快一步。
一道玄色身影投入水中,一沉一浮间,已托着宋凌霄冒出头来。
“噗——”宋凌霄吐掉味道怪异的河水,猛吸了一口空气,被水淹过的鼻腔极其难受,他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在他身后,救人者动作十分专业,两手勒着他肋下,从背后抱住他,脚下踩水将他带到岸边,托上岸去。
宋凌霄感到身下是结实的青石路面,石头表面因为受到一天的太阳照射,还微微存着暖意,他闭上眼睛,把额头贴上去,长出一口气,得救了。
“哗啦”,有人抖开一大张厚厚的外袍,盖在宋凌霄身上,将他裹住,抱了起来,动作有点粗暴地擦着他的湿头发。
宋凌霄懵逼地任人一顿擦,直到头上脸上都被抹过一遍,那人才放过他,将外袍从头上放下来,裹住他的脖子和肩膀。
这时候,宋凌霄才发现,用来给他擦脸的,是一件羊皮披风,放在现代能卖十万块钱那种,毛料特别油光水滑,里面的衬子也是纯羊皮的,细腻温润,只是这会儿被它的主人用来当抹布,一顿擦,糟践了。
心疼,心塞。
宋凌霄一边替救命恩人心疼,一边抬起头来,想好好给人道个谢。
谁知,一抬头,就对上了某个熟悉的面孔。
草,怕啥来啥,这就是墨菲定律吗?
“宋凌霄,”陈燧微垂着丹凤眼,英俊到近看也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上带着嘲讽的冷笑,“可真有你的。”
陈燧一直觉得,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冷面王,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
但是,从昨天到今天,他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气的。
就是给怀里这个一脸无辜的小兔崽子给气的。
昨天跟他说,咱平民一个,高攀不起。
今天就甩了他,自个儿跑出国子监,招呼也不打,害的他在墙根下等了半个时辰。
翻脸不认人,很好,如果只是如此,陈燧也就忍了。
偏偏有线人给陈燧打报告,说内厂太监邓绮无故出宫,出现在洒金河畔,不知在做什么勾当,陈燧知道邓绮是宋郢的亲信,便过来看一看,谁知这一看可好,正看见桥洞下,某个昨天才嫌弃过他的小混账,正与一个叫花子拉拉扯扯,夹缠不清。
他,大兆的六王爷,就连个叫花子都不如?!
宋凌霄战战兢兢,完全不知道自己戳到这位龙子龙孙哪块逆鳞了,他支棱起身子,尽量不沾到人家金贵的羊皮披风,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不对,减少损失就减少赔偿,而且这事儿真的和他没关系,是陈燧自己要用羊皮披风给他擦脸的!
谁知,宋凌霄这般举动,在陈燧眼中却有了别的意思。
陈燧松开了手,退了半个身位,站起身来。
人家连挨都不愿意挨你,你还紧往前凑什么,是嫌自己不够贱吗?
气氛顿时冷下来。
这时,救人救了个空的郑九畴爬上岸来,河水太冷,上来被风一吹,不由得哆嗦起来。他本就脱了马褂,此时仅着一件小衫,比光着膀子好不了多少。
他偷眼看了一眼宋凌霄这边,见宋凌霄被一个身穿玄色劲装的高个少年救了起来,那高个少年仪态非凡,装束华贵,此刻正守在宋凌霄身边,寸步不离。
而宋凌霄只是打了几个喷嚏,看起来没什么事,郑九畴那股子良心不安的劲儿稍微放下些,他看出救人的少年不是等闲之辈,再留下来恐怕有麻烦,便打算溜走。
“蓝弁,把人拿下。”陈燧冷着脸,头发上、衣服上滴滴拉拉全是水,外在形象的狼狈并没有减低他周身的凛冽杀气,反而还有提升效果。
“是!”蓝弁一个狮子搏兔,起落之间,将郑九畴脸朝下、屁股朝上压在地上。
郑九畴痛哼一声,挣扎着抬起头,就见一双湿哒哒的蹬马靴走到了他跟前。
靴子头抵住郑九畴的下巴,将他的脸挑了起来。
郑九畴难受得直哼哼,被迫对上一双审视的眼睛,他心中一震,只觉得自己肺腑里都被看透了一般,那眼神极冷,极深,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该有的眼神。
陈燧打量过郑九畴的脸,一个人的脸上总能看到很多东西,诸如他的生活状态,他是否健康,他有没有忧心的事情,尤其是眼睛、眼神,一个意志坚定胸怀大志的人,即便身处下位,往往也不会目光躲闪。
而郑九畴正好相反,陈燧一眼就看出了他软弱的本质。
是陈燧最瞧不上眼的那种人。
“哼。”陈燧鼻子里发出轻蔑的笑声,他的心情触底反弹了一丝丝,这种垃圾,以宋凌霄那眼高于顶的态度,绝对看不上。
“等一下,他不是故意的,”宋凌霄的声音从陈燧身边传来,他将羊皮披风叠好,放在陈燧旁边,然后小心翼翼地解释说,“他叫郑九畴,是我新交的朋友。”
“啪”,陈燧的心情又掉回了谷底,还往下沉了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