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弁不仅和陈燧认识,而且关系还很好。
宋凌霄心中更加坐实了一个猜测。
那就是蓝弁和陈燧都是武官出身!而且出身还相当了得!
否则,蓝弁怎么会以布衣之身,得入皇帝帐中随身传唤,肯定是家里大人很得皇帝重视啊。
既然蓝弁和陈燧关系这么好,俩人肯定很有共同语言,同样的出身、同样的日常习惯可以为两个人提供无数共同语言,看他们身材站姿都不同于文官家庭出身的子弟,约莫就是将官之后了。
宋凌霄以前没在国子监里见过蓝弁,不知道蓝弁是没入学,还是在别的班级,不过,按照宋凌霄对蓝弁的了解,就算入学了他也会逃学吧。
眼看着俩人都是逃学逃惯的,这条路他们又熟,宋凌霄松了口气。
“嘿,快过来帮帮忙。”他一挥胳膊。
蓝弁立刻走上前,对宋凌霄说:“你往旁边挪一点,给我空出一只脚的位置。”
宋凌霄依言转了个身,侧身站在石碑上,左手扶着墙头,右手伸向蓝弁:“来。”
蓝弁撇了撇嘴:“不用你拉。”
话音未落,已有一条人影先一步跃上石碑,兔起鹘落之间,占住了本来腾给蓝弁的位置。
“诶,哥,你怎么抢我位置!”蓝弁抗议道。
陈燧稳稳立住,侧过脸,对地下的蓝弁笑道:“谁让你废话那么多。”
蓝弁气呼呼地干瞪眼,没办法,石碑上就那么一点地方,统共能站两个人,被陈燧捷足先登,那就没有他的地方了。
燧哥实在太坏了!
宋凌霄被突然跃上来的陈燧吓了一跳,他方才吭哧吭哧爬了一阵,才爬上这座石碑,竟然有人能直接跳上来,不愧是会武功的古代人,弹跳能力惊人。
不过,石碑顶端方寸之地,他们两人相对站着,脚尖顶在一起,身体更是贴的极近,稍不留神就会碰上,这就有点尴尬。
宋凌霄想往后挪一挪,他使劲扒着墙,把脚掌踩在边缘处,往后挪了半个脚掌的空间。
谁知陈燧身体反应灵敏,以为他要掉下去,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将他带回自己怀里。
宋凌霄比陈燧矮着半头,这一靠近,他的鼻子正好撞在陈燧下巴上。
宋凌霄只觉得眉心处碰到一个奇异的触感,他简直不敢想,作为一个直男,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好么!
幸亏陈燧没什么反应,只是叫他小心些,而后一撑墙头,身子灵敏地挪上去,向宋凌霄伸出手。
宋凌霄还处于被同性亲到额头的巨大尴尬之中,他拒绝了陈燧的帮助,两手抱着墙头爬了上去。
待他爬上墙头,往墙外一看,才发现,如果没有陈燧和蓝弁在这,他根本不可能翻过去!
那边太高了!
陈燧轻笑了一声:“放心,我带你下去。”
宋凌霄咽了口唾沫:“好……好吧。”
“过来。”陈燧没动,刚刚变声的少年声音有些低沉,又带着莫名的霸道。
哦对,有个词叫乾纲独断,更适合古代人。
宋凌霄小心翼翼地爬了过去,这个高度实在让人瑟瑟发抖,他往下看了一眼,心里打起退堂鼓,要不然还是留在国子监里,等晚上见到云澜,再从长计议。
“再过来些。”陈燧的声音里带上些笑意。
宋凌霄抬起头,看见陈燧果然在笑,那双丹凤眼柔和地望着他,奇怪,他总觉得这个人身上冷硬的盔甲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去了。
“怎么,你抱人大腿的时候那么积极,这会儿又矜持什么。”陈燧笑吟吟地瞅着他。
草,他都忘了这出了!
昨天在满金楼,一帘之隔,他各种撒泼耍赖,将一个小泼皮的形象演的深入人心,当时蓝弁就在垂帘里面,肯定把他的表演全都看见了!
蓝弁和陈燧关系那么好,准定一股脑把昨天的“奇闻异事”都告诉了陈燧:没想到吧,平时看起来挺正经的一同学,在外面却野得不行!
宋凌霄觉得自己可以去社会性死亡小组发帖了。
“哈哈,哈哈。”他干笑两声,装作没听懂陈燧在说什么,只要我不承认,尴尬的就是别人!
“准备。”陈燧转了个身,腿放在墙外那一面,两手握住宋凌霄的腰,将他固定在自己身前,十分利索地跃下墙去。
宋凌霄吓得绷紧了身体,双脚落地时却意外得轻松,好像只是在原地跳了一下一样。
哇。武功!
说实话,宋凌霄在上大学之前,曾经非常向往武功,他认真地思索过先去少林寺进修一年的可能性,但被班主任无情浇灭。
现在亲身体验到了武功的厉害之处,宋凌霄心中小小动念,他也想学!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去书坊拿银票。
“多谢陈同学!”宋凌霄往前跑了半步,转过身,冲陈燧拱了拱手,“我先走一步啦!”
陈燧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蜷起来,他有点走神,听见宋凌霄叫他,他才点了一下头:“哦。”
冷漠.jpg。
这时候,蓝弁也从墙上跳了下来,见宋凌霄已经往小路那头走去,看了一眼陈燧,问:“燧哥,去演武场吗?”
陈燧道:“嗯……走。”
“你不想去吗?”蓝弁发现陈燧反应有点慢,按照蓝弁对陈燧的了解,他哥肯定在想别的事。
“宋府的伙食不行么。”陈燧自言自语。
“什么?”蓝弁凑近来,“你想去哪儿?”
“没事,走吧。”陈燧回过神,率先转过身,往小路的另一端走去。
……
宋凌霄匆匆奔回书坊,跟掌柜的交代了一番自己最近被禁足的事情,请掌柜的帮忙照看着点铺子里,如果有人来问,就说他们除了举业书,还打算推出通俗小说。
“通俗小说?”掌柜诧异。
毕竟,通俗小说和举业书,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品类。
“对,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决定出哪个类型的,如果有人来店里问,请他们留下建议吧。”宋凌霄道。
“这……老三不才,倒也略知一二。”掌柜笑道,“如今咱们大兆,出通俗小说最多的一个地方啊,叫建阳,那里书坊林立,统一都叫建阳书坊,他们刻的书啊,叫‘建本’。如果小老板感兴趣呢,老三可以去西南市场购买一些建本小说回来。”
“建阳在哪儿?”宋凌霄问道,“莫非是福建?”
“是啊。”
宋凌霄发现,这个大兆,有些地方是架空的,有些地方却和自己所熟知的历史一样。提到历史上的通俗小说,绕不过一个地方,就是福建建阳,建阳书坊众多,专刻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本子,以小说、戏曲和民间日用为主,为了方便传播,降低成本,建阳书坊的用纸都比较粗劣,是一个叫“麻沙”的地方产的纸,又叫麻沙纸。
“太好了!”宋凌霄听闻已经存在一个建阳,那说明通俗小说出版业还是有一定基础的,只是建阳距离京州千里之遥,想要亲身去实地考察是没什么可能,何况他正在禁足,不如就让苏老三去市面上看看,流传到京州的都是些什么类型的通俗小说,也可以分辨京州读者的喜好。
“小老板放心,这事儿老三保证给你调查清楚。”掌柜拍胸脯。
两人商量定后续大致的出版方向,宋凌霄叫掌柜取了一千两银票,他揣去给韩先生付劳务费:“对了,云澜那一千两,他还是没有拿么?”
“是啊,云编修坚决不要。”掌柜擦汗,那可是一千两啊!
“先留着,咱们不要动。”宋凌霄道。
“成,成,还有一件事,小老板是不是买了一个仓库?”
“嗯?”
宋凌霄猛地想起来,昨天晚上,系统让他买个仓库存黑板粉笔来着。
“啊,对,是有这么回事儿。”宋凌霄看向掌柜,“怎么,有人来跟你谈租金了吗?”
“不,不,小老板您忘了,您取了一百两银子买仓库,还记在账上了,我就跟您提一嘴,咱们虽然赚了一万两,但是劳务费已经出去两千两,剩下不到八千两,说多也不多,不是老三我口气大啊,据我了解,时下的雕版都很贵,咱们不是又不能押题了么……”
宋凌霄一个激灵:“谁说不能押题了?”
掌柜的有些惊讶地望向宋凌霄:“今天早上出的邸报,满街贴的都是,小老板没看见吗?”
宋凌霄真没注意。
“翰林院和国子监联合颁布的最新政策,明年三月之前,禁止贩卖押题书,否则一律抓走。”
草,来了来了,这熟悉的感觉。
这边刚做火了一本书,那边转头就把同类型的都禁了。
宋凌霄十分怀疑,是不是傅玄从中主导的这件事,昨天他才在傅宅大放厥词,说律令不禁即为准许,如果朝廷不让出押题书他绝对不出,今天早上消息就放出来了——朝廷不让出押题书!
行吧,算你狠,宋凌霄挠了挠鬓角,他的20万两计划打水漂了,现在不得不想一个别的办法赚钱。
他没指望通俗小说一上来就能赚钱,所以短期内,教辅还是支柱产业。
唉……看来钱还是要省着点花,苏老三没说错。
“这样,我先回国子监去,这里您照应着,晚上我和云澜见了面,我们再商量商量接下来做什么书。”宋凌霄说道。
“成,成。”
宋凌霄揣着银票回到国子监,探头探脑观察了一番门前的情况,发现那两个死脑筋的九尺壮汉不见了,多半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书童告诉他们宋凌霄跑了,哎,这个时候,宋凌霄就格外思念云澜。
只是,云澜有自己的人生,不能因为他宋凌霄而停驻不前啊。
宋凌霄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没走两步,就看见书童带着两个保镖跑了过来。
“公子!你去哪里了!”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两个保镖把宋凌霄堵在中间,书童上来就一连串地发问,仿佛审犯人一般,宋凌霄是可以理解他们生怕丢了自己的饭碗,或是激怒宋郢受罚,所以十分坦率地说:
“今天的事,你们就当不知道,我在国子监里老实呆了一天,从来没有出去过,明白吗?”
书童立刻说:“可是,隐瞒不报的话,我们是会受罚的!”
“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们何必再去多一嘴呢,难道告诉我爹我溜出去了大半天,你们就不会受罚?”宋凌霄特别不喜欢这个书童的语气,因此也有些不耐烦,“你们如果怕受罚,可以放心,我爹都听我的,如果有什么事,我来说,保证……”
突然之间,一股轻微的刺痒从胸腔里传来。
宋凌霄捂住胸口,脸色一变,立刻向国子监内东墙下跑去。
“公子,公子!”
“诶,公子你别跑啊!”
书童带着两个保镖追了过来。
宋凌霄七拐八绕,钻进一座假山,又从假山的另一侧溜出来,他听见身后传来国子监守备的呵斥声,似乎拦住了保镖,不让他们乱闯。
宋凌霄蹲在墙根下,草丛中,一手紧紧攥着衣襟,抬头往来路上看去。
只见深秋的林木萧索,四下无人,书童并没有追上来。
“呼……咳咳……”他捂住嘴巴,连串的咳嗽声被挡住。
系统惩罚又来了!
还好是在白天,在国子监,宋郢肯定不会知道。
宋凌霄有些庆幸地想。
他一边咳得双肩发抖,一边从衣袖里取出昨天刚补充的渌香丸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数着颗粒吃。
两个小时!这些可爱的小药丸,他绝对不能浪费!
能靠着自己扛,就不要靠吃药!
……
陈燧和蓝弁从演武场回来,打算在国子监点个卯,就回宫里去。
“燧哥,今天我的拳打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厉害!”蓝弁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显然还沉浸在日间练武的感觉里。
“不错,你今天倒是精神。”陈燧轻“嘶”一声,他在练武中被蓝弁这个大力怪打到肋骨,现在还有点疼。
“哈哈哈哈哈哈哈,燧哥,知道厉害了吧,让你下次抢我的位置!”蓝弁得意挺胸,他的胜负欲就是这么强!
没想到一个小事,蓝弁能从中午记到现在,陈燧无奈,说他是大大咧咧好呢,还是斤斤计较好呢。
俩人翻墙回到国子监院内,走了没两步,陈燧就停了下来。
只见墙角草丛中,蜷着个人。
“这谁啊,躲在这里偷偷拉屎吗?”蓝弁被自己的猜测给逗笑了。
“别胡说八道,像是病了,我看看去。”陈燧给了他一脚,拨开草丛,往墙角处走,走到近处,一看,缩成一团浑身发抖的人,不就是他们早上才送走的人么。
陈燧神色一变,立刻蹲下身,扶住宋凌霄肩头,将他身子抬起来:“你怎么了?”
宋凌霄已经咳了一个小时了,还差一个小时,他一边尽量控制着咳嗽的频率,和吃药的速度,一边给自己鼓劲,快完了,就快过去了……
这时候,猛然被人扳住了身子,他一下乱了,先前控制好的频率也打散了,一股刺痒难耐的痉挛从气管深处传来:“咳……咳咳咳……”
宋凌霄咳得昏天黑地,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抖,胸前那片衣襟更是被他攥得破了口子,露出夹缀里面上好的鹅毛絮絮。
宋郢何其心疼宋凌霄,怎么会让他吃不饱饭呢。
陈燧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宋凌霄的腰那么细,像女孩子似的,因为他病了。
“我去找太医。”陈燧立刻站起来。
宋凌霄勉强伸出手,拽住陈燧的裤脚:“别、别去……咳咳咳……我、我一会儿……咳咳……一会儿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他已经忍了一个小时了,这事儿再捅到太医那里,搞得人尽皆知,那他岂不是白忍了这么久!
昨天晚上,爸爸掉在他脸上的……虽然不是真的爸爸,但也让他很难过,总之,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燧哥——诶,宋凌霄,是你在这里偷偷拉屎吗?”
第三个人——蓝弁,出现了。
“你……”宋凌霄急火攻心,登时咳出一口血来。
“啊呀呀!”蓝弁一见,顿时比陈燧还慌,胳膊在空中乱舞了一阵,叫道,“大夫,大夫呢!”
宋凌霄愈发心急,手撑着墙,试图爬起来,陈燧见状,立刻回来扶住他,叫蓝弁不要大声吵闹。
陈燧发现了,宋凌霄并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在咳嗽。
否则,他也不会自己偷偷找个角落蹲着。
宋凌霄咳得满面通红,倚在陈燧怀里喘了一阵,方才拿起白瓷瓶,抠抠搜搜地倒出一颗珍贵的小药丸,吃了下去:“你们不要叫人来了,我这咳嗽,吃点药,就挨过去了……”
陈燧看着他吃药,心下想,这病早就给大夫看过了,大夫也给开了药,也是,宋郢通天手段,自然有办法为宋凌霄请来最好的太医。
宋凌霄吃完药之后,平静了两分钟,又开始咳嗽。
陈燧感觉到怀里身体又开始发抖。
“你这药,治标不治本。”陈燧说,他轻轻拍着宋凌霄的后背。
“治标……咳咳咳……就行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的?”陈燧又问,“早上不还是好好的吗?”
宋凌霄很想说,别问了,让我专心咳嗽行不行。
但是不回答,他们又要去找医生。
“我这是肺病……咳咳咳……”宋凌霄又吃了一颗药丸,“你们别管我……我这咳嗽……突然来……突然好……平时……咳咳咳咳……就像没事一样……”
肺病?
陈燧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是因为他吗?
是因为他那一刀,留下的后遗症?
陈燧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知道了很远的将来,会发生巨大变故,因此当机立断,决心除去隐患,孤身一人前往宋府,意欲将大兆的灾祸扼杀于萌芽之中。
甚至连蓝弁都没带。
如果改变历史,注定会遭受天谴,陈燧愿意以皇弟之身,一力承担。
然而,历史却没有改变,仍然走进了它本来的轨道。
宋郢没有死,刺杀失败了。
宋凌霄以身相代,背受一刀,仍然坚持着大声呼唤,叫人前来,陈燧当时一晃神,便错失了下手的机会。
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否则也不会在日后得到“铁血孤王”的称号。
他没有下手干掉宋郢,只是因为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他刺死了一个无辜的人,他也一点没为此感到抱歉。
如果每一件事都要用良心去掂量,那良心早就不堪重负地碎裂了。
事实上,陈燧也早就扔掉了这种没用的东西。
后来,陈燧在国子监看到宋凌霄入学,只是有几分惊讶,这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没死,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来上学。
现在,他知道真相了,宋凌霄并不是若无其事,只是人前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背地里不知道多少次躲在角落这样忍着病痛折磨。
……
陈燧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宋凌霄的后背,曾经被他一刀刺进去的地方。
他抬起头,神色淡定地对蓝弁说:“去司业屋里取一壶热水并一只茶杯来,就说是我要。别的不要说。”
“诶。”蓝弁紧张兮兮地跑了。
……
宋凌霄捧着茶杯喝了,热水灌入喉间,感觉舒服了不少。
“给大夫看过了么?”陈燧盯着他问,“大夫怎么说?”
宋凌霄长出了一口气,惩罚过去了,两个小时又完美扛过,现在还剩最后一次。
他的心情很好,笑着回答:“多谢你们啦,我这病不碍事,就是有时候会突然发作,吃点药就好了。”
“是么?”陈燧显然不信,“你这药丸可是姜太医配的?”
“正是,你怎么知道!姜太医是不是我国第一神医!”宋凌霄惊讶。
“姜太医擅长治疗肺腑之疾,在这方面,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不过,医学流派众多,有时候肺腑疾病也有姜太医治不了的,”陈燧微一沉吟,道,“近日里西洋使臣来我国朝觐见,随行有一位精通医理的使臣约翰逊先生,由鸿胪寺卿尚贤尚大夫接待,下榻于庶府附近,今日放了学,你便随我走一遭,上他那里看看。”
“不行!”宋凌霄坚拒。
“为什么?”陈燧不解地望着他。
宋凌霄眼眶尚且红着,因为咳得厉害,眼里泛着泪光,领口亦扯开一角,纤细的脖颈连着一小块白皙的皮肤,能看到清晰的锁骨,脆弱得像是一握就碎的蝉翼,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却谁都不告诉,自己偷偷捱着病痛。
这是为什么?
宋凌霄明明是个聪明的人。昨天在满金楼,垂帘之后,与皇帝同坐的人,就是陈燧,宋凌霄如何耍宝,如何辩白,如何随机应变,都看在他眼里,听在他耳中。那时,他就想,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小机灵鬼。
一个聪明人,难道不知道,一个人的根本是身体?没了健康的体魄,就什么都没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的病……治不好了。
宋凌霄完全不知道旁边这位陈同学已经脑补到他出殡了,他一脸自然地扯淡道:“我爹说,这种病,只有中医能治!”
陈燧愣了愣。
宋凌霄扶着墙站起来,仍然有些腿软,他干脆地说:“多谢陈同学好意,真的心领了,我这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小时候受了冻,一直好不了,年初又不小心掉到冰窟窿里,因此加重了一些,但是也没什么大碍。”
宋凌霄给自己点了个赞,这人物小传活学活用啊,就算宋郢亲临,也看不出他在瞎编。
陈燧又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宋凌霄看了一会儿,终于似乎认可了他的说法,替他拢了拢衣襟,沉声说:“快回去吧,别着凉。”
宋凌霄迷迷糊糊地往学堂方向走,心里奇怪,难道他有什么特殊体质,能让周围的人都变成老父亲状态?
他刚走两步,就发现陈燧仍然跟着他。
“我也要回去点个卯。”陈燧稍微解释了一下,“蓝弁不在这上学,他陪我来的。”
“哦……”宋凌霄明白了,怪不得他以前没见过蓝弁。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默默无言,宋凌霄其实挺感激陈燧的,陈燧表面看起来冷冰冰,其实却是个热心肠,他想组织一下语言,表达一下自己对他的感激,以及对他们武官的尊敬。正在思量间,陈燧先开口了。
“你这样不行。”陈燧说。
“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燧继续道,“这样吧,反正你也不好好上课,逃课的时间,就跟我一起去演武场,我带你锻炼身体。”
宋凌霄:!!!
演武场!他想去!
可是他的主业是书坊那边,新书的策划方向还没想到,人手也不足,正是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的时候。
“可是书坊那边,我还得照应……”宋凌霄遗憾地说。
陈燧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了:“不耽误什么时间,演武场就在两条街外的军营旁边,你这身子骨也撑不住多少操练,每天至多半个时辰,我带你来回,如何?”
“真的?”宋凌霄激动了,“可是,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陈燧摇摇头:“没什么麻烦的,带一个人也是带,带两个人也是带。”
宋凌霄暗想,敢情蓝弁也是拖油瓶。
“那……好吧。”
如果每天跟着陈燧逃课,至少保证了他能顺利离开国子监,不必每一次都为了翻墙犯难。
当然,演武场,他也早就想看一看了!
宋凌霄暗自为自己找到免费的健身教练而感到快乐,他好想告诉班主任,现在他不用上少林寺进修了,他要和真正的武林高手一起练功了!
可是,本能的谨慎,让宋凌霄还是有点别扭。
“陈同学,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宋凌霄问道,“如果你是因为看见我咳嗽,就同情我,那其实没有必要,这咳嗽看起来严重,其实不影响什么。”
宋凌霄的目光落在陈燧的侧脸上,陈燧扬首望着前面,慢慢地说:“你就当我是……问心有愧吧。”
在陈燧经历过的那一次“未来”里,没有宋凌霄的姓名。
因为,宋凌霄会死在十五岁这一年。
在他死后,不久,宋郢又找了一个新的干儿子。
这本来与陈燧无关,陈燧也不会因为自己刺了那一刀,加速一个本就注定会死的人走向衰亡,就感到良心不安。
但是,凌霄书坊大堂里那个伶牙俐齿的小老板,满金绣楼中那个撒泼耍赖的小滑头,还有傅玄宅邸中那个为着自己喜欢的事业和共同奋斗的伙伴而站出来雄辩滔滔的小少年。
都是陈燧想要留下来,留长久一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