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月上中天, 夜色如洗。容秋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气,容仪在睡梦中分辨出来,这是五树六花原的香气, 姜花与菩提的枝叶伸展后, 对着群星散发出来的芬芳。

他就这样窝着, 和所有的鸟儿一样, 贴着他的手心, 安心入梦。

冬天的夜晚很凉, 容仪不仅没有感觉到寒冷,反而隐约觉得身边带着氤氲热气。

他睡饱后睁开眼,望见天蒙蒙亮,街市的喧闹已经刹那间消失,只有街角巷口里还剩下一些幽微灯火。

天气湿冷,黎明前的夜空中飘了一些碎雪,容仪知道那些雪的触感。姜国王城的冬天没有他们的北境那样冷,雪堆积不起来,落在人身上就化了, 他出门一趟回来,身上总是湿润的, 发梢也挂着凉, 这时候他就爱往相里飞卢身上蹭, 钻进他怀里, 把冰凉的手淘气地往他袖子里塞。

而今容秋坐在他身边,满城细密的小雪, 随风一起轻轻吹散开, 也落满他的肩膀, 他一动不动, 像是一尊凝固的、温柔的塑像。

但风雪唯独不落在容仪身上,他像是被庇护在他手中。

容仪醒了。

他小声问:“什么时候了?”

“快天明了。”

容仪说:“哦。”

他迷茫了一会儿,想醒醒神,容秋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练实,慢慢剥着,“饿不饿?先吃一个这个。”

容仪说:“我不太想吃,我想一会儿饿着去姜国的都城,吃他们那里的水晶素包子。”

但他还是变回人身,接过来慢慢地啃了起来。冰凉甘爽的果实入腹,他打了个冷抖,随后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吃谁给的果子之后,他才慢慢地感觉到耳根发热:“你,为什么跟过来了?”

“我不是跟过来,我是想起来,过来问问你。”容秋说,“小凤凰,这么多天了,可曾想起了什么别的养凤凰的要求吗?”

容仪被他这双暗紫色的眼睛盯着,感觉耳朵更烫了,而且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当初说要再自己想想,完全是搪塞用的,他没有想到容秋会这样认真。

他一紧张就开始胡诌:“想……想起来了一条,养凤……凤凰,要每天吃二十根糖葫芦。”

“二十根糖葫芦?”容秋认真记下,“还有呢,想起来别的什么没有?水晶包子吃几个?”

容仪继续胡诌:“也是二十个。”

其实平常相里飞卢只准他吃三个,他虽然是神仙,但是架不住人间的东西好吃,经常一吃就收不住,吃多了要积食。

“还有吗?”

容仪说:“其他的也还没想起来,你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再想想。”

天渐渐亮起来了,街道上渐渐有了人出来走动。容仪忽而想起自己还与那群公子哥儿们有约,于是挠挠头:“我……你……我还有一些事情,一会儿可能要先走了。”

“我知道。”容秋说,“我就是下来看看你。你需要我陪你去吗?”

容仪想了想,想起昨天听说的相里飞卢和三青鸟的事情,有些难受。但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昨天的那个梦,一切情绪都如浮光掠影般怅然远去。

他说:“不用啦。我可以自己去的。”

容秋说:“好。我下来也看了看,你守护的姜国,十分美丽,算得上我见过的人间中,比较好的人间国度了。只不过水德沉稳,是王德之象,对你来说,怕是有些沉闷。”

容仪说:“其实也还好。我很喜欢这里。”

他又往下看了一眼,鼓楼之下,这个车马往来的城镇尽收眼底,繁华富丽,透着烟火气息。

“那我先走啦。”容仪想了想的,对容秋挥了挥手,又底气不是很足地说,“谢谢你的果子。”

容秋对他笑笑:“去吧,小凤凰。”

施沛一行人出发得很早,虽然都是公子哥儿,做派难免繁华铺张一些,但倒是没有那些纨绔的习性,正事上很是沉稳。

容仪过去的时候,施沛大大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不来,昨天的话是诓我们的。”

容仪认真地说:“没有的,我虽然以前经常忘事,但是我想今后,会慢慢改正的。”

“容公子要是不来,他恐怕要在这里站成望夫石了!”其他几个青年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从这个城镇往王城的驿站道路,大约要马车行驶四个时辰,中途容仪跟他们挤在一块儿,又打听了一些姜国的人事。

其中昨天那位在宫中从事的少年郎,是殿前从事,虽然官阶不大,但很受皇帝器重,对近年来姜国的民生国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容仪第一次知道,原来管理一个国家,让这个国家里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是这样一件复杂玄奥的事情。

“我们姜国也算是半个神国,幸好佛子英明,他曾言说,佛塔治故,举国治术,内外分隔,佛塔不议政事,这才能传下来一代又一代英明国师与护国神。相里鸿大人那个时代,未免就有些内外不分了。”

“你说的是,我看史料,我们姜国转危为安,也就是佛子上任,与孔雀大明王摸索出来的这么一条路。”

“但他未免也有独断专制的时候,别忘了,十几年前那位皇上,可是佛子亲手废黜的。佛塔的权力明明远高于它实际所拥有的,从陛下的角度来看,这也是隐患。”

“这些话我们自己人说说就罢了,你可别往外面说,听了让人寒心的。”

容仪想起孔雀,再次为自己的不学无术感到有些愧疚。

当初孔雀也是教了他一些治国策论、治人方略之类的东西,但是他对这些功课都一视同仁,统统没听进去。

“容公子,你怎么看?”有一个青年问道。

容仪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于是说:“他们都很好。”

他们都看出他不像是姜国本地人,在这个话题上也没有继续深入。另一边,施沛正在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好让容仪进城后留在他们府中借住,前方的道路却拥堵了起来。

“不是吧?我们已经来得很早了,又是御字号的,今日怎么会耽误这么长时间?”

外边有个小厮上来报告:“国库有宝物流出,暂时还没查清楚去处,城防变得更严了,每个人都要彻查身份,比之前规定的更严了,大人们估计还要等上好一会儿呢。”

“我们也要搜么?”

“传大内将军命令,不敢不从,也请几位公子多担待些。”

“好,那就等吧,反正还没到年下这么着急的时候。”

施沛下车问了问情况,上车又看见容仪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忍不住说:“遇到这种情况,实在是抱歉。公子要不要下来走走,去客栈茶楼之类的地方休息休息?”

容仪说:“没关系,能借你们的车已经很好了,其他的不麻烦。”

他其实可以直接飞进去。换了以前,他也不会多注意别人的难处。

如今他越仔细想,越来越明白,知道了他与相里飞卢这段关系,的确是他先不对。他打破了他的界限,逼他做出两难的抉择,而自己浑然不知。

再往前,那么多他认真喜欢过的人,之后都会落得退婚的下场,和他自己大约也不无关系。

容仪认真反思着自己,觉得假若时间能够重来,孔雀和他爹娘,应该都会赞许他如今的成长。

只不过已经没有人等他长大了。

*

姜国王城,佛塔。

“虽不想用凡尘俗事

打扰佛塔,但烦请青月大人看一看,这是否是佛塔遗失的东西。我们已经遍查京中人家,都说没有遗失。宫中那边也还在查太上皇时期的国库纪录,但因为从前国库烧毁过一次,有些纪录不全,还在查证。”

青月立在佛塔顶端,说:“禁军的事,直接说一声就好了。我来看看。”

旁边人把木盒打开,恭敬地递了上去。

青月皱起眉——他总觉得对这木盒有印象,仿佛在什么时候见过,但是仔细想,又不太想得起来。

“这里面是什么?糖人吗?”

“是的,是糖人,看起来是什么鸟……”

“鸟?”青月心里一跳,忽而怔了一下,随后下意识地说,“我知道了,这不是凡鸟,这是凤凰。”

“凤凰?”

“如果我没记错,很久以前,师父与凤凰护国神有过一段牵连……那已经是太上皇时期的事情了。”青月跟着相里飞卢修行,衰老的速度没有平常人快,但如今也已经是四十出头的样貌,“这是佛子的东西,把它送到清席别院,问问佛子吧。”

*

相里飞卢离开佛塔,在皇宫附近幽静的别院养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仍然隐居避世,除了皇帝与佛塔的来人,谁也不见。

渐渐的,有人传说时常在清席别院中听见隐雷声,但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乌云。而关于相里飞卢重病的消息,也一直有人流传,因为有淘气的孩子爬过别院的墙壁,望见过庭院里倚在竹席上的男人,一头银发,面白如纸,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只是这些伤从哪儿来的,也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么多年来,陪在相里飞卢身边的,只有一个名叫月华的神使,听说种族是三青鸟,擅长抚琴。清席别院的古琴声,从来没有断绝过。

清晨,禁军带队,示意所有人下马缓行,不要出声打扰:“按照青月大师的意思,进去一个人就好,不要打扰佛子清修。”

为首的禁军队长敲了敲门。

笃笃两声,随后停下。

庭院里落下一片树叶。

门吱啦一声打开,一个姿容昳丽的男青年出现在门前。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这就是那位叫月华的神使了。

他扫了一眼来者的衣装:“禁军?除了从前的禁军统领老将军,佛子从未与禁军接触过。”

“有青月大师的手信,国库有东西流出,查证后是佛子大师的东西,我们前来送还的。”

“那么,给我就好了。”月华说,“他现在不见外人。”

禁军队长坚持:“还是青月大师叮嘱,一定要亲手交到佛子手中。”

“交给我就是交给他。”月华的声音有些冷淡。

两边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庭院里走来一个清隽的身影。

相里飞卢散着一头银白的长发,衣裳随意地披着,声音微哑:“我在这里,有什么事情?”

月华皱起眉:“你怎么出来了?上次过后,你身体就不好……”

“我也说过多次,这是我的事情。不劳神使如此操心。”相里飞卢声音淡淡的。

月华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禁军走上前来,将木盒恭恭敬敬地承上。

“大人,您看看这个,确认一下,是否是您的东西?”

相里飞卢垂下眼。

所有人都屏吸等待着,却见到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随后,声音哑得更厉害了:“哪里来的东西?梵天送回的吗?”

没有道理从梵天送回来的东西,要经过凡人手中,容仪想还,大可以直接来找他。

“不是。”禁军队长见到他说话了,料定这个东西果然就是他的,他按实回答了,“是在市场

中流出的,源头是一个当铺,当铺老板起初没发现,收下了才发觉是国库的东西。但是这个也不好追究,毕竟国库的标记,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

“老板口述说,卖家是一个很年轻,也很漂亮的粉衣公子——虽然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再强调对方的长相,只说十分出挑,出挑得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刚刚说。”相里飞卢终于开口了,“在哪里找到的?”

他大约是真病了,一双苍翠的眼失去了几分生气,只如同带着余热的死灰,注视着眼前的东西。

像是其他声音,也听不进去了。

“是在……当铺。”禁军队长说话更小心了,“我们正在全城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