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仪感到很新奇。
要是一般人用这样郑重的语气对他说话, 那么他一般会觉得对方是想要养他了。
但是眼前的人明显还是个少年,眼神里一片澄澈,看不出任何别的意思。
他循着记忆找到了这孩子的相关背景, 知道他是神域的执行人, 而且是不怎么受待见的那种。
他的世界里很少看见这样的人,准确来说, 除开凡间的那些人类以外,他也是第一次在神界找到这样弱小无助的存在。
偏偏这清秀脆弱的少年还很好看,有着很漂亮的一副皮囊,虽然衣衫简陋, 但眉宇间却透着一种纯然的锋利与野性。哪怕是在神界,这样的好容颜也是非常出挑的。
他身边的小龙秘术传音, 小声提醒他:“明行大人,执行人血脉卑贱,一千年才能出一个执行人飞升上界, 您不要太抬举他了。神域夹在天界和人界之间, 天生不同, 您三思。”
容仪没有答话。
他望着兰刑,忽而记起相里飞卢望着他姜国那些人的眼神。
佛塔之下是熙熙攘攘的街市与灯流, 走在上面的是寿命于他而言如同过眼云烟的人。
相里飞卢自己是佛法化生,也是修行人,他的寿命和他一样,但他的视线却会慢下来, 为那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停留。
他爱那样的眼神,或者说, 正是他看见了那种眼神, 他才会爱上他。
他伸出手, 拍了拍兰刑的肩膀,说:“没关系,我收你为徒,你会是明行的第一个徒弟。我会把我有的一切,都传授给你。”
兰刑抬起头,便望见容仪那只拂过他肩膀的手,又轻轻往下翻过去,掌心向上,停在他面前。
“起来吧……”
兰刑乌黑的眼眸定定地注视了他片刻。他随后伸出手,握住容仪的手,跟着站了起来。
“你跟在我身边,但仍是执行人,我也一样是明行。我有空,而且你没有任务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容仪说,想了想。
他用力回想孔雀是怎么教他的,但记得的已经只有自己无数次上课打瞌睡被孔雀拎走的画面,“呃……接你来,修炼。”
兰刑垂下眼眸,声音乖巧,指尖却隐隐发烫:“谢过明行……”
明行收了徒弟,且这个徒弟是一个底层执行人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六界。具体过程不详,但是根据容仪的风评,一般认为是这只老色胚又看上谁了,用徒弟名义把人绑了回来。
所有人都在议论那个小执行人的好运,“兰刑”这个名字被提起的概率,也越来越高。
兰刑回神域那天,神域的所有执行人列队欢迎。这一任执行人的首领是他同族的表兄,兰书。
兰书被视为最接近飞身上界的一个人,如果运气足够好,当这一任明行退位之后,天运会选择他成为继承人。但他年长他许多。从前他一直没有正眼瞧他,对于族内的各种欺压、侮辱,也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兰书的视线直直地看了过来,那其中带着几分打量、试探,或许还有几分强压的恐惧——下一任明行固然是天运所选,但是当天运本身,就有了偏向呢?容仪任明行两百多年,身边的人如同过江之鲫,但都没见容仪提过要留下什么人当徒弟。
兰刑却仿佛视而不见。他视而不见高台上隆重打扮,等待他的人们,也视而不见夹道欢迎——准确说是“观察”他的其他执行人们。
神域大门,凤凰法相仍然熠熠生辉,阳光将那上面的色泽映照得剔透无暇,霞光映透天地,令人目眩神迷。
他没有停留半步,而是往一个偏僻的角落走去。旁边有个执行人过来拦住他,脸上挂着虚假逢迎的笑意:“兰刑,你往哪里去?大家都在等你呢。”
兰刑的声音很低,听起来依然谨慎而恭顺,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眼神里也透着一种惶惑:“我……回我的地方。”
“你已经是明行的徒弟了,何必再去住那又黑又冷的地方呢?”那执行人接着笑着。“您如今是人上人了呀!”
“明行作为,我也不解。”兰刑抬起眼,慢慢地说道,“我……不敢忘本。”
那执行人的视线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很快,兰刑走远了,他听见身后的人们讨论着:“像是明行心血来潮收的,传言不假。”
“他倒是没有焦躁轻浮。”
“啧啧,谁叫他长了一副好皮相,这才被明行看上?明行的作风你们都知道,隔段时间换一个人,不出多久,他也就腻了。这么个小病骨头,晦气的很,真是交了八百辈子好运了。”
兰刑背着光,慢慢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唇角微不可查地往上抬了抬,泛着冰冷的笑意。
姜国,王城。
佛子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王城的大街小巷,皇帝亲临慰问,祭祀上天以示感谢。
青月镇的事迹也在大街小巷流传了起来,按照惯例,相里飞卢该去国师台临受嘉奖,但佛塔那边传来的消息,是相里飞卢要休息一段时间,暂时闭门谢客。
禁军队长一天往佛塔里跑好几趟,见是见到了相里飞卢的人,但几乎没说上话。相里飞卢此去回来,消瘦了不少,面容里也带上了病色。
只有同去的神官小声告诉了他:“佛子在青月镇伤得很重,此事切勿往外发散,以免令百姓惊惶担忧。”
“还有呢?”
“还有什么?”
阁楼门打开,相里飞卢提着灯往上走,是要去佛塔塔顶守着了。
禁军队长往那边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穿淡粉色衣衫的少年呢?不是和佛子同去,现在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
“哦!原来你说这个。”神官小声说,“小容公子几日前离去的,出发前就没看见了,好像只给佛子留了书信。那小容公子很神,大师虽然没说他的身份,但是在青月镇时,他是与佛子共宿一间房的……还有人见他们共撑一把伞,还有牵手。”
“牵手?!同房?”禁军队长深觉此事大有值得八卦之处,但是往佛塔上方看了一眼,又觉得不是造次的时候。
相里飞卢身影清隽,仍然和从前一样,独自矗立在佛塔顶端。
青月镇一行,他消瘦了不少,但身影一样挺拔。
只是如今在看他,却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只要是见过容仪的人,就会习惯他跟在相里飞卢身边陪伴的样子,乖巧安和,眉目间透着一股很神气的漂亮劲儿。
现在容仪不在他身边了。
神官努力回想:“走了有十三四天了吧。”
“大师,有人求药。”
深夜,神官敲了敲佛塔塔顶小屋的门。
门是半掩着的,里面炉火燃烧的声音哔剥作响。相里飞卢正在桌前换药。
他披着衣裳,硬实的胸膛上伤痕累累,露出的一条臂膀上也布满了微红的、狰狞的伤痕。
他正在给右手手腕内侧的一道伤痕上药,那条伤痕切口整齐平滑,很细,但是很深,能够隐隐看出结痂的迹象,但是那痂壳却非常软,以至于轻轻碰一下,就会再度开裂——这种伤痕,不是普通的伤痕,业力影响着它无法治愈。如果贯穿要害,一定不治而死。
相里飞卢轻轻放下撑着药膏的碗,静静问道:“谁?”
“就是白天来过的那个老人家,说是病在好转,但出现了头晕之症,想找您看看。”
“药性太冲,让煎药的时候减掉半副,为防万一,明早过来我把脉。”相里飞卢说。
神官说:“好。大师您早些休息。”
相里飞卢点了点头。
这神官是他从青月镇带回来的,也是在那场大雾的厮杀中,唯一护住了自己所守领域内所有人周全的神官。
说不上为什么,大约是因为相里鸿死了,他身为“徒弟”的那一重身份,已经彻底消失于世间,也该给姜国找个传人。
只是传人难找,他的眼光高,这么多年来,王城也一直在物色下一任国师人选,但是都没有能够比得过他的。
找传人这件事不该急,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几天总是在想这件事。
相里飞卢垂下眼,拂过面前的书页。书上的字迹正好停在“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上,他于是又翻过一页,风轻轻拂过,他袖中的两张纸飘然落地。
捡起来看,墨迹淋漓,是两张鬼画符的信,上面画着两只圆墩子小鸡。
相里飞卢把这纸张重新收好,正在准备重新上药时,此时,门又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大师,休息了吗?有人来见……”
“明日吧……”
“大师,那人说,您一定会希望现在见到他的。”
相里飞卢的动作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是谁?”
“那人说您去了就知道。”
他将衣服披好,站起身来,抬眼望门外望去,苍翠的眼底划过不知名的情绪。
他稳了稳心神,淡声说:“夜深露重,不是耍小孩性子的时候,让他……”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打断了他的话。
进来的是一个黑面粗髯的壮汉,身上带着奇异的刺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带着爽朗的笑意:“我还是自己上来了!我不耐烦通传。佛子,好久不见。上一回你帮与我们罗刹国合理灭了魔麒麟,我这回从神域那边办事回来,正好来太阴界看看你。这么多年了,你仍未飞升?”
相里飞卢怔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起身迎客。
“虚头巴脑的礼数就免了,我是来找你讨口茶吃,再将我最近的一些见闻讲给你听。”壮汉自己拎了茶水,咕噜咕噜灌下去,长叹一声,“舒服了!”
相里飞卢静静微笑着。
这黑面罗刹是他的旧识,从前罗刹古国与姜国毗邻,魔麒麟生事,刚好犯在两国交界处,他也是那个时候认识了他。
罗刹人的体质更利于修行,所以四处游散,多年后已经迁走了。他们不像人族,以国为根本。相里飞卢与他也是多年未见,如今观得黑面罗刹的样貌,知晓对方大约已经离登仙不远了。
“孔雀大明王死了是么?我方才过来,察觉孔雀的护国气息已经消失了,现在的气息,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
“什么人?”相里飞卢静静问道。
黑面罗刹深深地嗅了嗅,“火的气味!凤凰的味道。孔雀大明王唯一的徒弟,梵天明行,说起来,我最近刚刚听说他的又一桩风流韵事,你可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