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师……父?”

容仪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惘然。

这一刹那, 他仿佛看到了孔雀的眼睛,斑斓涌动如同流云,那是孔雀尾羽的颜色, 暗紫色, 带着发光的蓝与晶莹细腻的碎金。

而那眼神也格外的像——如同他刚来梵天那天, 孔雀俯身把他捉起来的眼神,他看着他, 轻轻地笑:“这儿有一只并不像飞升登仙的小凤凰。”

容仪翻身从树梢跳下去, 粉白的衣衫跟着他一起落地。

离得近了, 他也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一袭素雅的白袍,银白长发, 一张陌生而俊俏的脸,除了那张脸, 并没有半分和孔雀相似的地方。

然而让他有些迷惘的还不止这双眼, 面前男人站立的姿态,肩膀打开,气息内敛深厚, 如同藏着和煦春风。

他曾在某个地方见过这样的站姿, 但是他想不起来, 那段记忆仿佛来自鸿蒙, 来自他那几乎不存在的童年中, 和“父母”的部分一起消失的那部分。

他还记得母亲的手拂过他的头顶的感觉,记得母亲给自己梳毛的触感, 可对于“父亲”的印象, 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似乎只剩下幼年的自己窝在门前, 睁开湿漉漉的豆子眼望向门口的光影, 男人在那光影中挺立的姿态。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边。

“我并不知道我是谁。”男人那双暗紫色的眼中,和煦的光影流动着,连微笑都如同清风拂过,“你是凤凰,明行?”

“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容仪顿了顿,他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

他的视线仍然紧紧地放在他身上,“就像我,我知道我是凤凰,我出生在凤凰乡,在梵天长大,我有过三十六个未婚夫,但是他们都退婚了,现在我有了第三十七个喂养人,我觉得他会是我的最后一个喂养人。”

“我并不知道我是谁,我来自昆仑山下,醒来后已经是神身,因为一些缘故,停下来在这个地方休养。”男人说。

“那你也应该有个名字。”容仪说。

男人还是笑:“我也没有名字。他们叫我“六界新神”,但我想这并不适合作为名字。”

风拂过这一片竹林,带动着竹叶速速摇动,细长的竹子倾斜晃动。

男人闲散披着的衣襟,也因为这一阵风被轻轻吹开。

容仪的视线追着黏了上去,苍白的肌肤之下,锁骨分明——但他让他注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人的锁骨有多漂亮,肌肤有多洁白细腻了,而是在风掀开的那一刹那,某个沉黑狰狞的东西一起露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刺青,是他在凡间见过的,有些未开化的地方会将墨汁与颜料刺在身上。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那并不是。

那是锁链,是一副沉重的枷锁,从锁骨的地方穿透。

在森罗地狱,穿琵琶骨是一种给极恶之鬼的刑罚,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男人的身上?

男人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笑了笑:“希望没有吓到你。我自有意识开始的时候,这锁链已经跟在了我身上。”

“疼吗?”

容仪皱起眉,他带入自己想象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有一根同样的锁链要穿透自己的骨头,他一定会疼得死去活来。

他一般不多管闲事,但此时此刻,他好心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要我用我的凤凰火,帮你斩断一下锁链?”

凤凰业力可摧毁一切。

“我已经试过无数种办法,小凤凰,凤凰火还不够打碎它。这个锁链名为因果链,由这世间最牢不可破的因果组成。”男人说,神情仍然温柔。

“那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佛祖也没告诉你吗?”容仪越来越好奇。

“佛祖说,我是因这个而生的,它破碎之日,方才是我的自由之日。”男人说。

远处传来一些模糊的声音,天边祥云涌来,依稀可见是各种各样的神仙汇聚在了这里,大约都是来看热闹、拜谒求见的。

容仪预见到眼前这个男人或许是要走,也意识到了自己好像问得有点多,很难得的,他产生了一种在和自己的长辈说话的感觉,声音里也多了几分谨慎:“那你有没有查过你的前世,你万一是什么人的转世呢?”

他随即补充了一下:“这只是一个建议,不一定是对的。”

“好……”那男人似乎也怔了一下,随后对他笑了笑。

“我吃饱了,很高兴遇到你。”容仪变回凤凰原身,对他挥了挥翅膀,“我走了……”

“再见,小凤凰。”男人微微颔首,深紫色的眼底一片温柔。

容仪回去的路上,才慢慢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自己过来之前,小龙嘴里提起的那位六界新神。

他一路飞回去,遇见了几个很久没有见的仙友。

月老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明行,好久没见你了,你最近下界,玩得如何?”

容仪有些心不在焉:“很好,佛子人很好,我很喜欢他。”

他望了望月老去的方向:“你去干什么了?”

“去看热闹,还有参拜一下上古神灵——你听说了没有?那可是女娲、盘古一批的神仙,活的!”

容仪这个时候才反应了过来,自己的问题多少有些可笑了——那男人必然不可能是孔雀,或者是他父亲等什么人的转世,因为他孔雀和他父亲在时,这个神灵就已经在昆仑山脉下沉睡很久了。

但那种熟悉的感觉,他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找到。

这种感觉让他十分地想念孔雀大明王和他的家人,还想念相里飞卢给他手指上缠上纱布的触感,那些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触及的温暖。

容仪回到了五树六花原。

此时此刻,其他之前去看热闹的小龙们也都聚了过来:“大人,您回来了!我们这就为您接风洗尘,凤凰殿已经打理好了,请您回去好好休息吧。”

“不必了,我办完事就回凡间。”容仪说,“那个小执行人在哪?我去听听他的愿望。”

“您不在五树六花原多留留吗?”

小龙门纷纷陷入疑惑——按照容仪的娇气程度,从前他下凡渡厄,回来都要赖在凤凰殿里十天半个月的不起来,从没见到容仪这么热切地要回凡间的。

“喂,明行回来了,前来召见。”

金碧辉煌的偏殿中,一条小龙顺着云层游过去,对着榻上的少年说话。小龙的语气毫不客气:“能让明行许你一个愿望,是你的福气,这么多年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幸运的一个天运执行人。”

“快点过去,不要让明行等久了。”

小龙撂下话就游出去了。

外边的一些小龙也聚在一起讨论着:“佛祖真的这样说的?他连神骨都没有,凭什么可以让明行许他一个愿望?”

“对啊!而且他万一提出什么了不得的愿望怎么办?我们修行了这么久才能够在明行身边伺候,万一他就这样一朝飞升,来日压到我们头顶上来……”

“糟了!那他会不会记仇?”

数不清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兰刑压着心口的疼痛,缓慢站起身来。

这是他第一次来天界,一切都与神域不同。这里没有神域阴冷的私刑监牢,也没有神域的永夜。这里光鲜亮丽,气势恢宏,一切都干净明晰如洗。

但他听到的、见到的,却和在神域时没有什么差别。

是轻慢与嘲讽。

他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但是并未笑出声。兰刑低下头,在床榻下看了看那口黑色的箱子。

箱子里的黑影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也没有与他对话过。

他无从猜测黑影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也已经不关心了。他与黑影之间,说到底是利益交换,他不关心对方是神是魔,要去哪里。

黑影是他这一生中,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东西。

他歪过头,自言自语道。

“明行会答应我一个愿望。”

神域的那些人应当震惊无比。

准确地说,从他被接来梵天之后,那些人就应该已经震惊无比了。他们不能想象,这样一个天生带着病的、在阴暗的角落里被排挤长大的蝼蚁,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但是有什么不能想象的呢?他是整个神域最低级的执行人,所有渡厄消灾,都与他无关。所有降祸、惹人生厌的事情,都由他来做。

没有人会供奉他,他日复一日见到的是那些贪婪、恶劣的人类,恶毒地发着愿望,在他面前露出狂喜的表情。

“让我家那个废物老母赶快死吧!她死了我就不必听这么多絮絮叨叨了!”

“快去死,快去死,我要发财,我要发财,这票货是我的了,去死,去死……”

诅咒的时候极近恶毒之能事,拜神时却虔诚如同赤子。

而他也见多了那些过于贪婪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借运打势的人,必将数倍偿还回来,没有那个层次和格局的人,到了不该到的地方,同样会被命运碾碎。

天界这些把戏他最清楚,不是吗?

兰刑整理衣襟走出去,脚步缓慢而沉重。

但当他望见容仪之后,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走过阴暗的偏殿,外边日光和暖,光渐渐映照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表情也在逐渐改变,从面无表情,到渐渐浮出一缕微笑。

那笑容乖巧、恭谨而和顺。

容仪立在园子中央,仍然如同初见一样耀眼,粉白的衣衫,眼眸望过来时,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兰刑,我欠你一部分因果,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容仪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兰刑说。

容仪抬起眼,诧异地望着他。

少年人穿着养病时的白袍,整个人却如同浓墨一样散发着阴沉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和他的笑容产生了极度的不和谐感,但是他自己似乎并未察觉。

他半跪下来,脊背仍然挺直,显得身形更加瘦削。他锐利的眼底光芒大盛,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深海:“唯一愿望,明行若愿意,以师徒称之。如果不愿意,随从、家仆亦可。我想要留在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