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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珏神情麻木看着端起药碗拿着勺子的破布团子, 如果他有罪,请让律法来惩罚他,而不是让破布团子这么折磨他。
感情深, 一口闷, 他们俩纠缠了两辈子, 那么多年的感情一定够深, 求求别再一口一口的喂了, 孩子真的撑不住了。
多大仇啊,天天这么折腾, 他们再深的感情也白搭。
殷明烛听到那沙哑的声音后愣在当场,将药碗放在旁边, 看着和之前似乎没有两样的少年人, 掩在袖子底下的双手有些颤抖, “清珏, 你刚才说话了, 对吗?”
他的清珏不是小傻子, 他的清珏当然不是小傻子,他只是受过太多的伤害, 不肯再去相信任何人。
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所有人都对他怀有恶意, 即便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只要占了中宫嫡子的身份,就有无数人拿他当眼中钉。
老皇帝丧心病狂,将皇后折磨至死后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他不肯给小皇子任何庇护,却又把他放在风口浪尖上,一个身体病弱毫无自保之力的孩子, 在皇宫里活的该有多艰难。
皇后生前被禁锢在中宫不得自由,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男人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母族被抄家灭族,大儿子生死不明,又哪里有心思照看小儿子?
殷明烛心疼的厉害,坐在窗边将乖巧听话的少年人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温声安慰,“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他从来不吝于将人想的更坏,可是面对孱弱无辜的少年人,他不敢将事情往坏处想,那些事情只想象就让他忍不住想杀人。
老皇帝丧尽天良,甚至可能以折磨人为乐,皇后最初会不会想着凭借小皇子来让老皇帝回心转意?
他也是男人,这么多年见过的男男女女更是多如牛毛,他知道男人在多年压抑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更知道女子被束缚久了会有多疯狂。
老皇帝娶皇后只是为了消灭叶家拿回兵权,对流着叶氏血脉的儿子自然不会喜欢,但凡他有一点身为人父的自觉,也不会将还是个孩子的叶重渊赶出京城。
那个年纪的孩子流落在外大多活不下来,就算能活下来,也只能狼狈不堪艰难求生,更何况老皇帝不只是将人赶出京城,还派了杀手一路追杀,如果不是那两个幸存的叶氏子弟及时赶到,叶重渊早在当年就没了性命。
亲手带大的儿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刚出生几年还没相处多久的小儿子。
后宫里多的是手段阴狠想要往上爬的女人,只要皇后和小皇子活着,那些女人和他们生的孩子就永远低人一头,她们怎么可能让皇后和小皇子过的好。
皇后不能凭借小皇子挽回老皇帝的心,她还会好好对待这个孩子吗?
亦或是,皇后在叶氏被灭族那日便对老皇帝彻底死心,小皇子身上流着老皇帝的血,他们即是母子又有深仇大恨,同样不可能真心爱护这个孩子。
最大的可能反而是,皇后想起来孩子是无辜的时候对他好,想到惨死的母族和长子又会觉得流着老皇帝的血的孩子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小小的孩子身边只有母亲,却要承受母亲待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十几年下来,他怎么可能会再相信别人。
连亲生母亲尚且如此,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所以他对所有的话都置若罔闻,也不会对别人的话做出任何反应,逆来顺受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默默的承受所有的伤害。
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恶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对他好,活着的时候已经麻木,对死亡也没有任何恐惧,甚至对他来说,死亡反而是种解脱。
殷明烛害怕自己想的那些会变成真的,所以他每天都会在房间里陪着小皇子,即便得不到回应,也要让小皇子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他。
或许小皇子依旧觉得他和叶重渊和宫里那些人没有区别,可至少他们能好好照顾他,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小皇子的身体调理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他们不是坏人。
惊喜来的如此突然,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蛮族首领眼眶发红,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清珏说话了,他的清珏刚才开口说话了。
能说话是好事,其他的慢慢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陪在清珏身边,他们会有全新的生活,过去的阴影渐渐抹去,清珏也会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
他会带着小皇子去草原看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也可以在中原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和小皇子一起隐居,他们会和世间所有的有情人一样如胶似漆琴瑟和鸣。
顾清珏愣愣的靠在他们家破布团子怀里,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让这小子想那么多,不愧是他们玄天宗走出来的,脑补能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只是不想一勺一勺喝药,结果可好,这小子已经说到他们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地方隐居了,外面天下还乱着,现在就想退休后的生活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顾清珏将目光放到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药碗上,为了不让破布团子待着他喂药,索性直接把这畅想未来的家伙推开,端起碗忍着苦涩一饮而尽。
呕,还是好难喝。
顾大崽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逃过一劫,将药碗放下然后放松了身体,劫后重生的感觉就是好,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好了。
殷明烛看着只剩下渣渣的碗底,再看看颤抖着站在桌前的纤弱少年,神色黯淡声音干涩,“你是不想见到我,想让我带着药碗离开吗?”
他们这些天朝夕相处,小皇子之前卧病在床,没有能力拒绝他的照顾,现在病情好转,身上有了力气能下床走动,终于要开始拒他于千里之外了吗?
殷明烛心如刀绞,却还是收了药碗准备出去,小皇子的病情尚未痊愈,需要保持好心情,如果他在这里会让小皇子恐惧害怕,他可以不再出现在房间里。
顾清珏:???
破布团子你是不是有点傻?
他说要赶人了吗?怎么还带自动给自己加难度的?
还好师兄们不在这里,现在只他们两个都能走出完全想不到的路线,要是再加三只拦路虎,就靠这动不动就给自己脑补出一堆障碍的家伙,他们得猴年马月才能在一起?
行吧,感情之中总得有个主动的,他就勉为其难恢复自己大总攻的地位吧,原本觉得他们俩人这次的身份地位和身体素质攻受分明,没想到即便是这样,小棉袄也还是攻不起来。
他已经给他留过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既然如此,以后躺到床上可别哭,大总攻出马,不让他三天下不来床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猛一。
顾清珏心中叹息,在小棉袄委屈巴巴的收了药碗准备出门的时候,终于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少年人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没有血色的唇动了动,殷明烛屏住呼吸,这才听到那轻的几乎听不到的微弱声音。
“不想喝药。”
深渊中忽然照进阳光,所有的酸涩痛苦在此刻都消失的一干二净,殷明烛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又尝试着抬起手臂,将少年纤细的身躯抱在怀里,喟叹一声感觉自己已经死而无憾。
清珏不是讨厌他,只是讨厌喝药,不想喝就……不行,良药苦口,再不喜欢也不能讳疾忌医,等他身体再好些,就让大夫把方子改成丸药,到时候就不用天天喝这些苦涩的汤汁子了。
顾清珏耐心的等着小棉袄平复心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松手,叹了口气然后费劲将人推开。
殷明烛察觉到他的动作后赶紧放开,他手上力道没个轻重,怕不小心将细皮嫩肉的小皇子伤到,抱着人像是在抱棉花,一点劲儿也不敢使。
短短一会儿的时间,他的心情从绝望到恢复,等将小皇子送到床上掖好被子,这才感觉到后背已经湿透了。
血气方刚的青年将灯吹灭,轻手轻脚离开房间,站在廊前吹了一会儿风,然后离开院子让人准备一桶凉水。
他不放心小皇子自己睡,这些天都是在外间的小榻上休息,可是今天,愿意和他说话的小皇子实在太乖巧,只是抱抱远远不够,如果不是怕吓到小皇子,他不知道自己会作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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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重渊在外面大刀阔斧整合势力,大衍前太子的身份让他比其他起义军更得百姓的用户,不过短短数月,几股强大的起义军就全部被他收入麾下。
百姓不在意跟着谁,他们的忍耐性极强,只要能吃饱肚子,他们也不会起兵造反,除非已经忍无可忍,不造反是死路一条,造反是九死一生,为了那一丝的生路,他们只能铤而走险。
七月流火,天气渐凉,清晨时分更是多了几分寒意,远山近林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之中,一息之间枯荣无穷。
顾清珏在郊外的别院养了几个月的病,殷明烛就在这里陪了他几个月,他只偶尔会在院子里走一走,就算不出院门,在小棉袄每天的汇报中也知道他都干了什么。
三师兄当了皇帝,还给他封了个亲王,亲兄弟就是不一样,大师兄和二师兄在他身边帮了那么多忙都没这待遇,希望将来恢复记忆的时候三师兄不要被打的太狠。
小棉袄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他是蛮族的首领,就算蛮族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长时间不回去也难保会有人寻滋生事,师兄们也不放心让他们一直留在这里,所以,在他的身体有所好转之后,那边立刻派了军队过来接人。
殷明烛早早将马车准备好,他很想这样和心爱的小皇子生活一辈子,奈何他们的身份不允许,这些天能让小皇子对他放下戒心他已经满足了,来日方长,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小皇子的世界不能只有他自己,他还有几个同样疼爱他的哥哥,他会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他是被捧在心尖尖上的珍宝,是他穷尽一生也要守护的爱人。
马车被布置的非常舒适,和小型房间也差不离,桌子的暗格里放着点心和小人书,官道非常平整,马车行走在上面几乎没有颠簸,顾清珏可以选择睡觉,也可以吃着点心看小人书。
装订精致的小册子里画着各种小人儿,只有几个简单的字穿插其中,给三岁的孩子来看都能看懂。
顾大崽咬着松软的糕点,总感觉小棉袄似乎误会了什么,他这具身体小时候就算过的再凄惨,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可能不认字。
殷明烛掀开帘子,怕把外面的冷气带进来,动作迅速将帘子拉下,在车门处蹲了好一会儿,等身上和车厢里面一样暖和后才走到心上人身旁坐下。
眉眼精致的少年人腿上盖着毯子,看他进来后露出一个浅笑,将小孩子才会看的小人书藏起来,然后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不想看书的话,想听故事吗?”情人眼中出西施,在殷明烛眼中,心上人不管作出什么动作都很可爱。
这些小人书是他无事的时候画出来的,想着心上人小时候没人疼没人爱,就想给他把以前没有过的经历全部补回来。
别人家孩子有的心上人要有,别人家孩子没有的心上人也要有,他的宝贝要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人,只要度过皇宫里的劫难,此后便是一生无忧。
脑补宗出来的弟子非常能脑补,凭空编故事也不在话下,殷明烛从暗格里翻出话本,然后给心上人讲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故事。
这对有情人都是男子,主角一是蛮族少年郎,主角二是中原贵公子,相遇之后一见钟情,毫无阻碍的迎来幸福大结局,剧情没有一丝波澜,放在他们那边肯定是个无人问津的烂故事。
然而,顾清珏却听的津津有味,他想知道小棉袄用这两个人设能讲多少遍,从离开京城到现在即将抵达上京,他只要在马车里就开始讲这些所谓的故事。
主角永远是蛮族少年郎和中原贵公子,两个人永远是一见钟情,身边永远没有任何阻拦,最后永远是在亲人朋友的祝福下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童话故事都不敢这么编,小棉袄却硬生生讲了一路,这是怕自己到上京之后会抛弃他,所以先用故事来给自己洗脑,让自己心中觉得他们两个接下来一定会幸福美满的生活在一起,然后才能放心?
好一个心机深沉的小棉袄,他喜欢。
旧都到上京几千里,为了照顾身体柔弱的小皇子,马车慢吞吞的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上京,官道尽头,大块青石砌成的城墙映入眼帘,古朴大气不像是一国之都,更像是伫立在边境守卫疆土的雄关。
大衍国祚已有六百年,中间强强弱弱多次被蛮族攻入中原,上京在开国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都城,后来皇帝迁都江南避祸,此后就一直将重心留在了南方。
时隔数百年,叶重渊再次将国都迁回来,一方面是不想留在旧都那个伤心地,另一方面就是表明,大衍在他手上会重现当年的荣光,他叶重渊不比顾氏的所有君主差。
国都迁过来不过数月,繁华程度比不过旧都,但是沿途的酒楼食肆也很热闹,青瓦白墙街道整齐,丝毫看不出这里在半年前还是兵荒马乱的仓皇景象。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略显破败的皇宫,叶重渊和两个表哥在门口等了许久,远远看到马车上的旗子便忙不迭冲了出去。
殷明烛舍不得的看着好不容易找到的心上人,感觉旧都离上京还是太近了,仿佛一眨眼,他们就要分开了。
心上人身上被他养的多了些肉,脸色也比初见时红润许多,叶重渊见到这样的小皇子,还舍得将人交给他吗?
反正他舍不得。
殷明烛将软软乎乎的心上人抱在怀里,趁大舅哥还没过来,抓紧时间享受最后的温存,“待会儿过来的是你哥哥,还记得吗,你们之前见过的。”
他们在京郊别院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小皇子在他面前非常乖巧,耐心和他说话时也会应答,可是这些乖巧仅限在他面前,若是其他人靠近,不管说什么小皇子都不会理会。
他在心上人身边时,这般反应的确让他很是熨帖,可接下来他得离开,叶重渊虽然是亲哥,但是毕竟没有和心上人相处太多,他怕自己离开之后,好不容易愿意说话的小皇子又变回麻木的木头娃娃。
如果能将人带在身边就好了。
殷明烛心中奢望,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所以现在只能尽力让心上人不要害怕大舅哥,“你哥哥很快就到,不要害怕,他不会伤害你。”
顾清珏嘴角微抽,他明明已经说过自己不是小傻子,结果小棉袄对他比当小傻子的时候还不放心,这是什么道理?
叶重渊和殷明烛一直都有书信联系,他不能亲眼看着弟弟恢复,总要在信里知道弟弟的状况,只是信里写的到底没有亲眼见到来的放心。
马车停在太极殿门口,率先出来的是许久未见的好友,叶重渊快步走过去,想亲自将弟弟从马车里接下来,却被紧随其后的两个表哥给拦住。
清珏现在对他们不熟,陡然吓到他该怎么办?
等殷明烛将里面柔软安静的少年人抱下来,大表哥和二表哥也有点绷不住表情,他们以为这人只是给他们家清珏当个扶手,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如此大胆,在他们几个当哥哥的面前还这么放肆。
顾清珏第一次在三个师兄面前和小棉袄这么亲近,紧张的抓紧小棉袄的袖子,心中直呼刺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竟然在师兄们面前搂搂抱抱,如此行径,实在有失风化,四舍五入他们就是白日宣淫啊!
殷明烛安抚的拍拍绷紧了身子的心上人,走到大舅哥们面前,举止得体态度温和,“清珏还有些怕生,你们别急,慢慢相处总会好的。”
大舅哥们:……
憋屈!想揍人!
叶重渊面无表情看着拱了他们家水嫩嫩大白菜的臭野猪,拳头紧了又松,看着对这狗东西非常依赖的弟弟,只能咬牙切齿让他们先进去。
上京不比旧都,这边气候干燥,弟弟身体不好,万一在外面吹了风受了凉,最后心疼的还是他们这几个当哥哥的。
殷明烛很高兴心上人对自己更亲近,却也不能让他只依赖自己,一边走一边试图让他和大舅哥们熟悉,如果小皇子不能接受他们,那他就只能等几天再回草原。
云听澜自认为很好相处,至少和一直冷着脸的两位相比,他这个表哥看着才是最亲切的,时隔数月,顾清珏终于赶上他们家二师兄话痨属性全面爆发的场面,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救命,头要炸了啊!
谢弈看着躲到殷明烛身后不肯出来的小表弟,塞了个茶杯到云听澜手上,“你话太多,吓到清珏了。”
云听澜:???
哥,外人面前给弟弟留点面子好不好?
谢弈对亲弟弟控诉的眼神置若罔闻,只是看向殷明烛淡淡开口,“渠帅最好尽快回蛮族看看,民间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天上白玉京”的传闻,如果消息已经传到草原,接下来还有的乱。”
顾清珏下意识抬头,好的,没有什么白玉京,只有掉了几层漆的房梁。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
他大概对仙人这个词有些敏感,竟然有种“白玉京”真正存在的感觉,这个世界和他们原本的世界真的没有关系吗?
呼叫大佬,请问能申请答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