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杰比金旭、尚扬两人早到了半小时,已向水站老板和员工了解过一些基本情况。
吴凤兰的侄子名叫吴培力,在这里做送水工。体力工作者靠出力气,越勤快赚得就越多,吴培力是比较不勤快的那一种,收入勉强饿不死自己,车房存款一应没有,也还没有结婚,父母前些年就已经去世,无老可啃。
水站老板和其他送水工人都听吴培力吹嘘过一事,说他姑姑没了儿子,将来只能指望他这亲侄子送终,他姑姑每月都有退休金,在市区还有套房子,将来就都是他的。
“催收员高小军和这个吴培力,”尚扬道,“能确定两个人认识吗?”
栗杰道:“基本可以。古飞从催收公司的业务记录里翻出来的,吴培力借了高利贷不还,因为催收的佣金比例很高,高小军还专门跑来白原找吴培力线下催收,而且这笔钱吴培力还上了,他俩肯定见过面。”
金旭道:“姓吴的借高利贷干什么?最后怎么还上的?”
“搞对象,没钱,不想在女方面前跌面子,借高利贷装逼,请女孩吃高档餐厅,送花还送礼物。”栗杰不无鄙夷地说,“结果高利贷来催收,在女孩面前漏了馅儿,他反过来怪是人家女孩物质拜金,还说自己借钱都是为了人家,这女孩就跟他算了账,约会消费和收过的礼物值多少钱,当面转了账给他,转完就分了手。吴培力用这钱还了高小军催的那单账。”
只是还了高小军催的这一单,吴培力欠的可远不止这一笔。
栗杰开了警车来,尚扬和金旭也一同上车,三人到吴培力的住处找人。
从前天开始,即是陈静坠楼的第二天,吴培力就没到水站上班,手机也打不通,他自己一个人在城中村租了间民房住,平时也常偷懒翘班一睡一整天,要不就是躲起来不干活打游戏,老板找不着他,就只隔空骂上几句,不会特意去找他。
路上,栗杰又把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告诉金旭和尚扬。
吴培力是个挺爱吹牛逼的人,吹吹也就罢了,大家都知道他很穷,特别是被高利贷频繁催收后,他也收敛过一阵子,最近一段时间忽然阔气了起来,玩游戏氪金抽卡、买皮肤,别的送水工亲眼见过他一会儿工夫就氪进去上千块。
警车后排,尚扬和金旭对视一眼,吴培力氪的,极有可能就是他姑姑吴凤兰“不见了”的那笔钱。
栗杰后视镜里看到他俩在眉目传情报,问:“想到什么了?说说。”
金旭示意尚扬来说,尚扬却有点不好意思当着栗杰班门弄斧,去年抛尸案中,他在栗杰这老刑警面前就献过丑,此时反过来暗示金旭,想让金旭来说他们的一些猜测。
“我什么都没想到。”金旭装模作样道,“早说过了,我就是来度蜜月的,这些事和我可没关系。”
尚扬:“……”
还是由他对栗杰说道:“吴凤兰对陈静一直有种莫名的恨意,我们初步怀疑,可能是她在某个时刻动了雇凶的念头,花钱找了吴培力去杀害陈静,而吴培力又找了之前被催债时认识的高小军去执行,高小军又利用了胡青曼,最终胡青曼成了直接凶手。”
胡青曼自己已经对公安们招供,当天她闯入陈静办公室,手持手术刀,逼迫陈静从六楼窗口跳下去,陈静原本和她周旋,应该是拖延时间在想办法如何脱身,但终因暴雨天气,窗台雨水湿滑,陈静失足,从窗边摔了下去。
“不错,有理有据,非常不错。”金旭立即大力夸老婆,又纠正老婆的说法道,“这是尚主任你自己的怀疑,不是‘我们’,我可没有这方面的怀疑。”
栗杰对吴凤兰的情况,掌握得不如与群众打成一片的张志明清楚,但听尚扬这样一说,稍一想,便敏锐地击中了重点:“吴凤兰不记得自己雇凶?阿尔兹海默症了?”
尚扬解释道:“她撞到了头,脑前额叶受损,认知功能和记忆力都出了点问题,很钻牛角尖,别人的话一概听不进去,记性也时好时坏。她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取出过三十万,更不可能记得自己把钱给过任何人,一心认定是有人联合银行偷走了她的钱,她的重点怀疑对象还就是这侄子吴培力。”
“还有这种病?”栗杰却怀疑道,“不是装出来的吧?能教出刘卫东那样的儿子,她能是什么好人吗?”
尚扬一怔,下意识看向金旭。
金旭对此倒是无所谓,就事论事地说:“应该不是装的。我不了解她,我只是相信张副所长的分辨力。”
“也对。”栗杰被说服了,也认同这一点,张志明是老公安,看人一事上确实很有两把刷子。
但栗杰又说:“病可能是真的,人肯定不是好人。就那个偷蛙贼任凯,跑网上去抹黑你,说你和陈医生有什么,这谣言最初就是从这老太太嘴里出来的,到处跟人胡说八道,就算没摔着脑袋,她也是个又毒又坏的恶人,那任凯也是。”
金旭没有说话,既懒得对无端遭遇网暴这事再发表意见,也不想评价吴凤兰。有些人和事,不值得被放在心上,也不值得浪费口舌。
尚扬却开口道:“恶人都会被我们揪出来,每揪出一个,世界就变好一分。”
他心里想着金旭曾对他倾诉的过往心境,望向金旭,说:“这世界可能很糟糕,想改变它很难,普通人能做的是不与恶人同流合污,我们能做的是尽己所能,阻止坏人使世界变得更坏,这是职责所在,更是为了每一个‘我’,都能不再遇到恶人。”
每一个我,做我该做的,不必对他人失望,更不应自暴自弃,有一分光,就发一分热,就是在改变世界,就能改变这个世界。
这话不单是说与栗杰听,更是说与金旭,说与他自己。
城中村某处民房,一栋自建二层小楼,吴培力租住在二楼的一个套间。
敲门无人应,房东拿钥匙来开了房门,空无一人,里面极端脏乱差,尚扬朝里看了一眼,都不知该如何下脚。
“你别进去了,”金旭道,“看看外面有没什么不对劲。”
他和栗杰进入房里查看情况,尚扬观察了院子和周遭环境,又向房东和邻居打听情况。
片刻后,金旭和栗杰出来,两人表情都有些异样。
“有发现吗?”尚扬道,“房东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这一片租房的很多外卖员和快递员,人员往来有点复杂。旁边倒是邻居说前天晚上,看见吴培力开着电动三轮出去,应该是出去后就再没回来了。”
吴培力有一辆送水用的电动三轮车,晚上就停在这民房的院子里,白天骑出去送水,车身喷漆喷的是水站的订水服务电话,很好认。
前天晚上到现在已经一天多,这人如果是畏罪潜逃,骑一辆电动三轮,又能跑去哪儿?
金旭道:“先叫人来做现场痕检,铺人手下去找这三轮车,在附近居民里问问,有没有人看到过。”
栗杰虽是师父,职务上低了些,并且师徒两人在工作中也不太在意这些细节,金旭这样下了指令,他也赞成,应声去打电话,调人手来做事。
尚扬忽然察觉到不对,金旭和栗杰的表现不像是要抓潜逃的嫌疑人,反而像是……
“你们发现了什么?”他问金旭,“吴培力不是怕警察来抓他,脚底抹油先跑了吗?”
金旭已然戴上了不离身的薄塑胶手套,轻轻把房门先关上,以便保护现场,才对尚扬解释道:“房里有打斗痕迹,看样子还有人受伤流了血,这事只怕不简单。”
尚扬吃惊一瞬,道:“吴培力还欠别的高利贷,会不会是被追债,挨了揍……”
他马上顺着追债催收,想到了那名催收员,高小军。
“难道?”尚扬愕然道,“会是高小军潜进了白原,来找吴培力……他要做什么?”
金旭显然刚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说:“如果真是吴培力找高小军去杀陈静,雇凶杀人,是要给钱的。”
尚扬道:“吴培力不肯给钱,高小军和他打了起来?那现在高小军人呢?吴培力又会去哪儿?”
金旭眯了眯眼睛,道:“刚才那个邻居呢?走,再找他问问。”
前天晚上看到吴培力开着电动三轮车出去的邻居,被金旭又问了一遍,让他再想想清楚,有没有什么细节遗漏。
“你再想想,”金旭道,“三轮车的车斗,空的还是有东西?”
吴培力白天送水,晚上回来前要把水和空桶都送回水站归库,因而车斗应该是空的。
尚扬刚才问邻居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刚才他并没想到房间里竟会有斗殴痕迹,更没想过高小军来找吴培力索要凶杀款、乃至发生纠纷的可能。
那邻居被金旭这样问了,一下想了起来,说:“车斗上好像盖了一块毡布,蒙得很严实,车斗里装了什么没看到。”
尚扬心道,毡布?为了遮盖什么?被蒙住的三轮车斗里,也许是个人……会是高小军?还活着吗?
“你有看清楚开三轮的是吴培力吗?看到脸了?”金旭问了句。
邻居道:“没看到脸,是晚上,只看见个背影,电动三轮是看真切了的。”
尚扬:“……”
刚才这邻居跟他说的,是看到了电动三轮车出去,认出了车身上的送水电话喷漆,人的大脑依靠对常见事物的认知和基本逻辑,会自动补全信息。
他和邻居,就都自动认为开送水三轮车的是送水员吴培力。事实上邻居根本没有看到吴培力的脸。
如果骑车出去的是高小军,车斗里被蒙住的才是吴培力……
栗杰通知完了人,过来听金旭简单讲了情况,才说:“痕检马上就过来,派出所同事配合调看道路监控,找那辆三轮车,一有消息会立刻通知我。高小军进了白原地界,躲是没处躲的,吴培力也跑不了,今天之内,一定把他俩揪出来。”
金旭点点头,他离开白原没多久,亲身参与和见证了当地公安的建设和发展,对同事们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尚扬忽道:“高小军会躲起来吗?我觉得未必。”
金旭和栗杰皱眉看他,等他说下去。
“他从省会逃到白原,”尚扬道,“不是为了来这里躲藏,是为了找吴培力要钱,他完成了吴培力雇佣他完成的工作,来找吴培力要‘工资’。”
栗杰道:“可照现在看,他和吴培力发生了冲突,究竟是打死还是打伤了吴培力,都得先找到人,才能确定。这种情况,他不躲起来,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吗?”
尚扬说:“他的目的是索要杀手费用,在吴培力这里没要到,他应该会去找别人要。”
金旭和栗杰霎时都懂了。
这桩坠楼案,本质是雇凶杀人,层层外包,胡青曼,高小军,吴培力,像一连串蚂蚱被串了起来,而串绳的终端,是压根不记得花钱雇凶的吴凤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