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尚扬反复念诵着传教辞令,已经到了他绞尽脑汁再想不出新花样的地步,吴楣的人终于赶了上来,制服了邪教信众,也解救了“上师”。

黄利国见势不妙,还心存侥幸,想煽动信徒,打的是自己能趁乱溜号的如意算盘,刚有起身的动作,就被金旭回身一伞戳中肋下,痛得他半身麻痹,跌倒在地。

一众信徒们满脸茫然,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闻听“上师”高声道:“双手抱头!都蹲下!”

不少人听话地照做了,少数人、尤其是服务生打扮的喽啰们,因为没有喝掺了致幻剂的酒,脑子相比较还清醒些,反应过来这是被警方包了饺子,就有要负隅顽抗的意思。

尚扬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到他上来前,刚从孔跃房间里顺手抄来的西餐刀。

但那些邪教打手们立即被冲进来的我方同事按倒在地,天台上随即又陆续涌进来了不少全副武装的制服武警。

本来尚扬还担心国保小组的人太少,这天台上百余来人,又都是被邪教侵蚀思想的狂热信徒,当真反抗起来,极容易发生流血事件,见状当即松了口气,也松开摸刀的手,向后退了半步,再回头看金旭。

金旭正把黄利国和黄利国的两个跟班叠叠乐一样摔在一起,武警上前帮忙铐人,金旭感应到尚扬的目光一般,回过头来。

尚扬对他说:“叫人找副担架来,把这家伙抬下去,检查下伤势。”

他说的是被黄利国捅了一刀的吕正光。阮平注射的那一针肌松剂,只是让吕正光的身体动不了,发不出声音,但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痛觉无形中被放大,还流了一滩血,虽说黄利国那一刀没刺到要害,只怕吕正光现在快痛晕过去了。

金旭问旁边人要了对讲机,向楼下负责指挥的同事要担架。

“你问一问……”尚扬道,“虞真落网了吗?”

金旭问了,对讲那边的同事回答道:“没有,他和阮平逃脱了,不过应该还没跑远,吴队派了人,正在全力追缉。”

金旭听到被阮平跑掉,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尚扬沉默数秒,才点了下头。

犹如狂风过境,群魔乱舞的祭坛被吹了个七零八散,被吹得干干净净。

天台上人越来越少,洁白而巨大的丝缎地毯和皎洁月光相映成辉。

尚扬抬头看向天边的月,这荒诞的一夜,终于落下了帷幕。

几部电梯都已经能正常运行,武警和国保的人把这帮邪教教徒分批次押送下去,下方有吴楣坐诊,金旭就负责起了上面的指挥工作。

电梯运力吃紧,尚扬也不着急下去,疲惫地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一边暂做休息一边看金旭和同事们做事。

姜云起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也过来坐下,开玩笑地说:“师父,你这回立大功了。”

尚扬问他:“龙婵和孔跃呢?”

“龙婵醒了,身体无碍,吴队在问她话。”姜云起道,“孔跃被看管了起来。”

尚扬“嗯”了声,忽抬起腿,一脚把姜云起连人带椅子踹翻在地。

金旭隔了几步远,背对着这边,敏锐地听到动静,立即回头。

尚扬冲他摆了下手,示意不要管。

“讲不讲武德了还?”姜云起索性就坐在地上,与发小道,“从小就挨你欺负,现在职务比我高,还要仗势凌人是不是?”

他说着控诉的话,脸上挂着开玩笑的表情。

“还装?你真把我当傻缺了?”尚扬对他怒目而视。

姜云起道:“哪敢啊?你头一回卧底就干了这么大一票,得拿你当榜样敬着。”

尚扬道:“别油嘴滑舌!就问你一句,是早就知道我和虞真长得像,才故意骗我上丽景号,好让孔跃注意到我吗?”

姜云起竖起三根手指,正色起誓:“不是。如果是,老天就罚我孤独终老,一辈子找不着对象。”

他并不知道那天孔跃会上船,当然就想不到尚扬会被孔跃看到,至于后来的发展,也不在他原本的计划内。

但是……他当然也有对不住发小的地方,尚扬一个调研员,从无刻意接近嫌疑人的经验,本来不必卷进这个案子里。

现在这情境,尚扬显然在经过了数次怀疑后,终于明白他的身份,想清楚了他在这案子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只是出于职业特殊性,不好也不能直言揭开罢了。

他想他也许应该对尚扬说声抱歉,尚扬和包括金旭在内的其他公安同事不同,他们从小就相识,是真正交过心的朋友。

尚扬却只是想知道这一个问题的答案,听他这样说了,点点头道:“好,那我明白了。”

姜云起:“……”

“起来。”尚扬冲他挑挑眉,道,“别搞得好像我这个师父真在欺负你一样。”

姜云起明白了,他的发小单纯只是介意有没有被他存心利用,听他说没有,就信了。其他被金旭记仇的事,在尚扬本人看来,不值一提。

尚扬吐槽道:“你还拿找对象发誓,你妈快发愁死了,你什么时候找对象?”

他本意是开句玩笑过渡气氛,说到这里却忽然想到:“能……恋爱和结婚吗?”

“能。只是等结了婚,也还得瞒着老婆。”姜云起道,“所以没找,再说吧。”

他站起身,把摔倒的椅子也扶起来,又在尚扬身边坐下。

他不再故意装作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大部分事都是不能说的,对父母爱人亲戚朋友,他都不能公开身份,更不能曝光工作内容。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懂。”尚扬认真地看他,相识二十余载,第一次对他露出这样郑重其事又隐含着崇敬的眼神,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姜云起低垂着视线,半晌抬头,看向夜空,说:“也还好,不是我,就是你、就是别的公安。工作嘛,总要有人做。”

尚扬提了半口气,问道:“叔叔和阿姨……”

“他们不知道。”姜云起说。

“我也会守口如瓶,你……”尚扬想了想,说,“在研究所也待不久吧?”

“不知道。”姜云起答道。

尚扬不能确定他是不知道上面的安排,还是不知道能不能说,就不再问了。

姜云起看他一眼,道:“扬扬,早想劝你一句,有事要和你爸妈好好沟通,别那么犟……和爹妈说说心里话,这多好啊。”

尚扬听出了他压在心里多年的孤寂和对普通人生活的渴望,想问他有没有机会退役,也想知道他到底做这行多少年,问题们在脑海中转了转,发现这都是不能问的事,最后只得回答道:“嗯,听你的。”

金旭处理完了该处理的事,武警们押解着真月教教众离开,只留下两名国保同事现场拍照取证。

他过来叫尚扬和姜云起:“在聊什么?该走了。”

那两人慢慢起身,尚扬与姜云起握了握手。

这对发小之间这场永远不能对别人提起的谈话,从此刻起就消散成云烟,被夜风吹散,消融于皎白的月光下,成为一段赤诚的秘密。

三人下楼来,上了吴楣的指挥车,车上还有一名国保小分队的同事,正和吴楣汇报工作,也是熟人,看到他们三个,调侃道:“辛苦了,三位007。”

姜云起接茬开玩笑:“007之卧底归来。”

众人笑起来,把车门关好。

“当地警方来了不少人,”尚扬语焉不详,在座几人都能听得懂,“没问题吗?”

吴楣说:“有想通风报信浑水摸鱼的,已经锁定了,等吕、黄、孔的口供出来,就能正式批捕。”

金旭装蒜道:“龙婵已经都交代了?”

姜云起低头揉眼睛。

尚扬也装作不知道龙婵是线人的模样,问:“对啊,她人呢?不是说吴队在问话?”

吴楣看看他,又看看金旭,最后笑着摇了下头,也看出他俩在替暴露的姜云起挽尊,配合地把功劳揽了过去,道:“我让她先去休息了。其实她是我的线人。”

旁边四人顿时震惊了,然而只有那位国保的同事是真的不知情,也只有他是真的被惊到。

吴楣把龙婵的情况介绍了一下,也用了些圆融巧妙的话术,把“她的线人”刚才汇报给她的情况说给大家听。

龙婵出身在本市山区农村,家境贫寒,父母重男轻女,她从小就努力读书,想要通过上学改变命运,后来得到了千里集团针对山区小学生的助学资助。

有一次,时任千里集团董事长的马千里带女儿到龙婵就读的小学去亲身体验公益,龙婵因为漂亮、成绩好,又是集团的资助对象,被选为贫困生代表,给马千里父女献了花。

在那次活动后,已经读中学的马千里女儿和小学生龙婵成为了笔友,她每隔一段时间会给龙婵写一封信,时不时给龙婵邮寄衣服和文具,鼓励龙婵好好学习,两人在信中互称姐妹。

后来她们慢慢都长大了,马姐姐大学毕业后进入了千里集团工作,龙婵上了中学,课业繁忙,两人的信件往来越来越少。但龙婵仍是靠着千里集团的资助,才不至于辍学,不至于被父母逼迫嫁人好换彩礼。

龙婵有时候会在电视上看到马姐姐,像她曾在信里写过的,她成为了父亲马千里的左膀右臂,在为千里集团开疆辟土。龙婵努力学习,立志等到大学毕业后,她也要像曾经在信里约定过的那样,去千里集团工作,为姐姐鞍前马后,回报这对父女贵人对她的恩情。

她考上省会最好的大学,申请到了国家助学贷款,离她的理想越来越近时,马千里父女死于山路车祸。

悲痛过后,时刻关注着千里集团的龙婵,敏感地发现,集团江山易主,孔跃一步登天,大刀阔步地改制,无情驱逐马千里的老部下和心腹,一通有损企业利益的操作后,竟还得到了更多来自官方的政策支持和资金倾斜。

毕业前夕,她进入千里集团实习,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使出了浑身解数,一步一步接近孔跃,一个年轻貌美、拜金虚荣、业务能力不错、急于摆脱原生家庭的少女,被孔跃看中,放进了爱旅汇项目里。

她看到了孔跃在不择手段地疯狂聚敛非法财富,看到了孔跃背后无形而张狂的神秘势力,她离真相越来越近,复仇的炽焰也越燃越烈。

吴楣道:“她在上个月向上面实名举报了爱旅汇,披着旅游直销的皮,骗着非法传销的钱,行着邪教的事。”

上面,显然指的是姜云起所在的部门,龙婵对省里部门存疑,这可以理解。

“她已经深入这个组织三年多了,已经在无限接近权力核心,本来还想搜集到更多线索,”吴楣遗憾道,“可惜她察觉到,她可能是暴露了,虞真对她起了疑心,她觉得虞真在暗示她,并威胁她不要太过分,她担心再不把手上的线索交上去,她会被灭口。”

尚扬道:“我是觉得,虞真应该是在提醒她有危险,虞真对她没有恶意。”

金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些微责备,他不该在吴楣面前说这种话。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确实不该,仅凭对虞真的感性认知就发表这种论断,过于草率了。

“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他亡羊补牢地加了一句。

“他和虞真接触过,”金旭接话道,“虞真是个搞传销加邪教的,最擅长洗脑,这个我们稍后再讨论。先来说说,是龙婵提供的情报,说这里有集会?”

吴楣道:“对,是龙婵提供的,这正好和我们的情报人员的调查一致,但是龙婵在真月教里空有圣女的名头,除了帮忙赚钱和贿赂一些人,很多事她都不知道,这次集会也是黄利国一手安排,只通知她过来,来做什么、具体时间和地点,她一概不知。我们情报人员也接触不到这方面的信息,知道黄利国要来,苦于混不到丽景号上面去……刚好小姜和尚扬无意中上了船。”

除了国保那位同事,另外三人都知道最后这句是给姜云起的找补。姜云起一副开会开困了,两眼发直想打盹儿的样子,开会这一切都与他这个实习调研员毫无关系。

尚扬提问道:“也没人知道吕正光要来吗?孔跃看到他的时候,还有点吃惊,像是也没想到。”

金旭替吴楣回答了这个问题:“吕正光应该是被虞真叫来的。”

尚扬不太理解,说:“吕正光应该不知道虞真会来吧,他被虞真的保镖抓住的时候,差点吓死。”

吴楣诧异地看金旭,问:“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姜云起也面露好奇。

尚扬:“……”

所以金旭说的只是他自己的猜测……金旭上天台后才见到吕正光,直到现在还没机会和吴楣商讨案情,包括吕正光的突然出现,以及虞真和阮平此行的目的。

“我要是猜得不错,”金旭脸上的战损掩不住他的帅气,尤其他每次开始想事情时,总有一种轻松惬意的自信,说道,“这次真月教开祭坛,目的就是为了当众献祭叛徒龙婵,龙婵的危机感没错。如果我们阻拦得不及时,今晚就会酿成一桩群体性杀人事件,邪教常见的这一套,还能让这帮肯花大钱的信徒增强信仰和凝聚力。但是这种规格的祭坛,要动用不少神秘力量,才能顺利收场,黄利国区区一个退休老家伙,镇不了这种场子。按说虞真上师本人应该到场,我猜虞真可能是找了个什么理由,说自己来不了,例如,他不想见孔跃,可是开杀人祭坛的地方,只能在千里集团的地盘,孔跃必须得到。然后虞真再想办法把吕正光骗来,让吕正光主持杀害龙婵的祭坛仪式,他和阮平就躲在暗处,等祭坛开始之前,把吕正光迷晕,李代桃僵,换走龙婵。”

吴楣和姜云起一齐定定地看着他。

那位国保同事先前已经听吴楣讲过大概,此时也满脸震惊。

尚扬既想笑又觉得不可思议,说:“虽然我知道答案了,可还是想问,他又猜对了是吗?”

吴楣笑起来,说:“补充一点,龙婵在昏迷前听到黄利国和吕正光的交谈,虞真给了吕正光一块地皮,作为交换,叫他来主持这场杀龙婵的祭坛,理由是自己不想见到孔跃。”

金旭从尚扬口袋里把U盘拿出来递给吴楣,这时候还不忘替老婆打补丁,说:“尚扬刚才那句话没说错,虞真对龙婵没有恶意,他本来想换出龙婵后,把这个交给龙婵,里面东西如果没错的话,那虞真会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早就知道,龙婵是警方的线人。”

吴楣接了,旁边同事立即打开随身电脑。吴楣匆匆查看了U盘里的内容,面色渐渐凝重,盘根错节牵涉甚广的真月邪教,数年里成为了本省公安部门的心病,这块难啃的硬骨头,将被这些由虞真亲手交出来的证据,撕开缝隙,让真正的阳光照进去,驱散重重邪雾。

深夜两点。

酒店里逃窜的信徒一一被找到并拿下。吴楣和同事下车去善后。

车上三个卧底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坐着休息。

金旭和姜云起互相看看,有些事心照不宣,不提就是了。

尚扬还在想案情,道:“龙婵以为暴露了线人身份,以为虞真会杀她。黄利国知道今晚要杀龙婵。吕正光被虞真用一块地皮骗来,主持这场杀人仪式。其实这都是虞真做的一个局,就是为了在祭坛上杀掉吕正光,他要是成功的话,吕正光这死法也太讽刺了。”

姜云起道:“虞真想要的应该就是这种邪典式的讽刺结局发生在吕正光身上,不然他身边那个阮平,十个吕正光都不够他杀。”

“孔跃呢?”尚扬忽然想起来了,道,“孔跃在这事里,除了出钱出力出地方,存在感好低。”

金旭嘲讽道:“跃哥什么都不知道,跃哥只是个好色的油腻变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