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女孩儿低着头, 声音很轻,不敢叫苏辞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令她面前的女人手足无措。
“怎么哭了呢?”女人轻柔的语调中显出些许不知如何是好的惊慌, 温声细语地宽慰伤心难过的小朋友,“你不用道歉呀,别害怕。”
颜初止不住眼泪,双手捂住脸颊, 泪水还从指缝中渗出来。
旅客们陆续离开小镇,到街边等车,见到这一幕,纷纷张望, 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辞牵起女孩儿的手腕, 好言相劝:“先到车上去吧。”
颜初点头, 跟在女人身后,被女人轻轻握住的手腕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心里空缺的一块被莫名的情绪涨满。
苏辞替她拉开车门,她像以前一样坐进副驾, 女人抽了纸巾给她, 期间车厢里安安静静, 除了女孩儿低低的啜泣声, 女人什么也没问。
约莫过了五分钟, 颜初的情绪稍稍平复,抹尽眼泪,残余抽噎。
女人坐在她身侧的驾驶位上,等她不再哭了,这才轻声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颜初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地回答:“柳河。”
柳河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 距离此地不远,但和阜都更近。
“之后都不打算回家了吗?”女人很有耐心,话语始终温柔,没有责备颜初的鲁莽,更没有逼问她这样做的理由。
女孩儿点头,鼻音很重:“嗯。”
听见颜初如此肯定的回答,苏辞沉默几秒,再开口时,声音更低了,很轻很轻地问她:“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吗?”
她不了解颜初的家庭,所以不会贸然评断对错,这也是为什么她得到消息,没有第一时间通知颜廷樾和何萍,而是选择单独来见颜初。
虽然答应了颜廷樾帮他们找女儿,但对苏辞而言,重要的是找到颜初,并非强制要求女孩儿回家去见她的父母。
她相信颜初偷偷离开家,必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颜初扭头望着窗外,将自己和父母的矛盾和盘托出,连自己当面出柜的事也没有隐瞒。
她没有刻意抱怨父母哪里不好,仅仅是说她自己叛逆,不愿接受那么严格的管教,也不想按照父母给她划定的道路向前走。
她渴望拥有自己做主的人生,渴望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
哪怕未来不如人意,她也想做真正的自己。
“我做出这个决定就没再想去找你。”颜初偏了偏头,倚靠车窗,神情坦荡,“我不是为了装可怜来博取你的同情,甚至想过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女人神情诧异。
颜初没回头,仍望着窗外小镇的远景,鼻头红通通的,小声说:“我了解我的爸爸妈妈,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性格上的执拗和他们一模一样,他们绝不会轻易放我走,也不可能接受我喜欢你这件事。”
“就算你帮他们找到我,带我回去,他们也不会领情,甚至可能以怨报德,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你我之间的关系,就像他们之前无论如何不相信我和傅海没有更深的交情。”
“我不想将人生交给他们做主,更不想因为这件事给你造成困扰。”女孩儿垂下眼,语气渐渐趋于平静,“从道理上讲,只是我一厢情愿地喜欢你,从我认识你到现在,已经给你带去很多麻烦,所以……”
“苏姐姐,我希望你不要劝我回家,也不要插手我和父母之间的争吵,如果我不能狠下心和他们划清界限,那我的前半生都是他们掌心里的瓷娃娃。”
她会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付出的代价就是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
苏辞没对女孩儿的决定发表任何看法,只深深看她一眼,问道:“那你的学业怎么办?”
颜初蹙眉,足有半分钟左右没有应声。
才高二就辍学,难免遗憾。
说她丝毫不爱学习也不尽然,以她的性格,如果不是出于主观意愿想做好这件事,她的成绩很难这样出类拔萃。
聪明归聪明,但对待学习的认真态度和脑子好用是两码事。
良久思索之后,她说:“照片的事情闹那么大,就算回到学校我也会被同学私底下指指点点,倒不是说我惧怕外界的眼光,而是这种脱离真相的冤屈和误解让人觉得很没意思。”
“况且,只要我还需要他们帮我垫付学费,我就得听他们的话,接受他们的监管。”颜初淡淡地说,“学校已经去不了了,如果我有机会参加高考自然好,可若不能,我也不想强求。”
“我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毁了,相反,这只是一个开始。”
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并不限于拥有学籍的几年或者十几年时间,她还可以学习书本之外的各种生存技能,比起应试所学的解题技巧,品格的修养和人性的历练才更为重要。
她不会再受制于人了。
她说:“苏姐姐,你不要因为我的选择感觉到负担,这件事与你无关,就算没有我喜欢你这根导.火索,我和父母之间只要观念不同,就不可能好好相处,我是为了我自己才这么做。”
女孩儿说完,车厢里安静下来,许久没听见女人给出回音,或许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小朋友的固执决绝。
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车厢中响起一声轻叹,女人摇摇头,苦笑中带着点无奈和嗔怪:“你可真是个……冥顽不灵又没良心的小朋友。”
颜初为女人言简意赅的评价暗了眼眸,她觉得苏辞说得没错。
她不仅固执,还很自私,一心只想着自己,因为感到委屈,觉得痛苦,于是试图将父母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一笔勾销。
桥归桥,路归路,听上去潇洒,其实自私得很,她不过是一头不知恩的白眼狼。
她嘴唇瘪了瘪,又抿紧,绷直,至少外表看上去,她不为所动。
身旁忽的伸来一只手,苏辞柔白的指节按住她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你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全了,但你知不知道……”女人话说一半,后半句咬在唇齿间,顿了下才吐出来,“我也会担心的呀。”
为了确定颜初的动向,这几天她都没有合眼。
嘴上说着不接受,不动摇,可她到底也不是铁石心肠,怎么能任由没什么自保能力的小姑娘独自在外边漂泊。
颜初心尖一颤,眼圈又红了。
苏辞侧过脸,小指勾起女孩儿垂落的鬓发,动作轻柔地替她别到耳后,嗓音温柔地说:“先前,不是挺擅长依赖我的吗?”
随便遇到点什么事情都要给她打电话,寻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向她撒娇,找她帮忙,可这会儿真遇上事了,却不声不响,打算自己一个人扛。
颜初用力揪紧外套下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女人握住她的手背,拨开她紧紧捏在一块儿的手指,温声道:“如果你实在不想回家,就住我那儿去吧。”
颜初欲言又止,但她未开口,便听女人对她说:“倘若你不想欠我人情,我也可以给你算房租,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工作和收入,再考虑还给我。”
女孩儿抿唇不言,神情前所未有的踌躇。
可思前想后,她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去。”颜初倔强地说,“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
剩下的话便不必继续言说。
她当然还想继续耍赖,如果没脸没皮可以拉近她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但眼下的境况不允许她再任性,她此刻面对的不是一点点麻烦,而是她父母无休无止的谴责与纠缠。
倘若颜廷樾和何萍找来,苏辞以怎样的身份干涉她父母“管教”她呢?
女人从没觉得一个小鬼这么令人头疼。
颜初大多时候都很聪明,可一旦碰到在意的问题,就死倔死倔的,不知变通。
“你不是说要追求我吗?”
苏辞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从身边传过来。
颜初蓦地一惊,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识扭头看向身侧。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转开脸,拿后脑勺对着她,语气不疾不徐地说:“我给你机会了。”
但是,要怎么选择,还看颜初自己。
如果小朋友不愿再抓她这根稻草,她也不会紧赶着叫颜初“误入歧途”。
女孩儿愣愣地望着女人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脸上也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她半张着嘴,藏在胸腔里的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聒噪的心跳声轰轰隆隆,宛如一阵阵的雷鸣。
苏辞顿了两秒,又转过头来。
“小初。”她轻声唤,温和的目光与颜初对上,又问一遍,“所以,要跟我去阜都吗?”
女人的表情看似无波无澜,可鬓边发隙间若隐若现的微红耳尖却泄露了些许心绪不平的痕迹。
颜初屏住呼吸,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超过她身体负荷极限,以至于她头晕眼花,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的手脚和唇舌都不受控制,想立马回答,可那句话却卡在喉咙里,愣是半晌没能应。
颜初抖着手,用力猛掐一把大腿,疼痛刺激得她泪花涌出眼眶,还没开口,泪水却先哗哗往下淌。
女人的眼神从平和到错愕,再到无可奈何。
“这样啊。”她说。
声音里好像藏着淡淡的失落。
“不是的!”听出苏辞误会了,颜初情急之下恢复了表达的能力。
她一下从座位上蹿起来,伸手去拽女人的胳膊。
但她起得急,又没系安全带,不当心一头撞在车顶上,发出嗷呜一声惨叫。
在苏辞惊诧的视线中,颜初捂着脑门呜呜咽咽地说:“我,呜,苏姐姐,别不要我,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