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颜初所料, 不仅二中的校园论坛上疯传她和傅海谈恋爱的谣言,七中的各大论坛里也很快出现了那张照片。
校方紧急封闭论坛入口,可为时已晚, 同学们议论纷纷,口口相传,颜初和外校男生早恋的消息就像长了腿似的,一个上午的时间几乎所有同学和老师都知道了。
颜初没回教室上课, 被颜廷樾和何萍领走,直接带回怡州。
离开学校之前,颜廷樾还在教务处大放厥词,让学校领导就这件事给出说法和处理方案, 否则他会以学校管理有漏洞为由, 向教育部门投诉。
颜未所在的初中部也对这件事有所耳闻, 知道颜初是颜未姐姐的,接连来找她确认高中部颜学姐早恋,是否确有其事。
被这些八卦的同学问得头昏脑胀,颜未一口咬定不知道, 不可能, 但心里却很担心, 难道姐姐的事这么快就暴露了?
她正担忧着, 何萍就来初中部找到她, 替她办理请假,然后带她回家。
颜廷樾和颜初已经在车上等候多时,一家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车厢里没人说话,气氛沉凝,颜未和何萍刚上车,颜廷樾立即点燃油门, 驶离育林七中。
回去的路上,颜廷樾二人就像两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压得颜未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小心翼翼地抓住姐姐的手,煎熬地度过每分每秒。
以前每次坐车回家,路上还能眯着眼睛睡一会儿,这回却睡意全无,短短两三个小时的车程,硬是让她感受到一个世纪的漫长。
看她爸爸妈妈这个阵仗,关于姐姐早恋的传言,可能是真的。
颜未很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但父母都在,她不好开口,只能作罢。
颜初则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好像对车厢内紧张的氛围毫无所觉。
抵达怡州时不到上午十一点,颜廷樾把车开回小区,到家后何萍闷声不响地去厨房做饭,颜廷樾让颜未先回自己的房间,然后给颜初甩了个冷脸:“过来。”
颜初跟他去了客厅,颜廷樾在沙发上坐下,却任由颜初站着,颜初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堂庭审的罪犯,十恶不赦,得判死刑的那一种。
“说说吧,你跟那个傅海,什么时候认识的?”颜廷樾沉着张脸,语气严厉。
这样问,就表明他不相信颜初,依然认定颜初和傅海存在超乎寻常友谊的关系。
在颜廷樾眼中,那张照片的可信度远超过颜初作为女儿所说的话,她今天早上在办公室解释的那一堆,全无用处。
颜初面冷,心更冷:“我已经说过我和傅海没有任何关系,你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
颜廷樾斜眼看她,理所当然地回答:“你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愿意和我们说实话,李芩是你们副班长没错,但她的成绩在班上二十几名,你管这叫不错?”
“前面有个偷偷联系的苏小姐,我已经忍了很久,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愿意主动坦白,没想到现在变本加厉,该住校的学生周末没在学校,反而出现在医院,和男同学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你还说你们之间没关系?简直恬不知耻!”
颜廷樾食指指节敲着茶几,咚咚响个不停。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似的抽在颜初身上,她一直知道颜廷樾好面子,自私到离谱,但没想到他竟然会因为一张捕风捉影的照片,用“恬不知耻”来形容自己的女儿。
颜初平静的眼眸越发幽深,越失望,反而越冷静。
是颜廷樾自己扑灭了她心中所剩无几的念想,连从父母身上都无法获得体谅,这个家,又如何能被称之为避风港?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颜廷樾冷厉地注视着颜初,试图用一家之主的威严逼她承认错误。
颜初与他对视两秒,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知道傅海的腿为什么会骨折吗?”
这问题提得突兀,颜廷樾愣了下,随后蹙起眉,颜初从他脸上的表情读懂他此刻的心理,他一定是觉得颜初突然说出这种话非常荒谬,而且很不礼貌。
但在他开口驳斥之前,颜初语速飞快地抢白:“他是被吴俊从楼梯上推下去摔的。”
颜廷樾显然没料到颜初会突然提及吴俊,霎时语塞,便听颜初继续说道:“吴俊让他摔断了腿,可他的父母惧于吴俊身后的背景,不敢起诉,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吞,后来吴俊害我,如果没有苏姐姐帮忙,我的下场会和傅海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情绪那么激动,但无外乎同是天涯沦落人,见到我感同身受罢了,就这样也能被拿出来借题发挥,你根本不在乎真相,你只是觉得这张照片被人看到,让你颜面无光!”
颜廷樾满脸不可思议,没想到颜初会说出这么直白尖锐的话。
他脸色一沉,蓦地起身。
颜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颜廷樾眼疾手快地按住肩膀,从她的衣兜里掏出一支黑色的钢笔,沉声道:“你说你和那个男生没有关系,那这支笔是怎么回事?”
他把钢笔啪的一声拍在茶几上:“这是你自己买得起的东西吗?还有之前夹在书里的纸条,是不是傅海写给你的?要是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你保留那张纸条做什么?!颜初,你还想狡辩吗?!”
原来颜廷樾知道那张纸条的内容,说不定还亲眼看见过,合着开学前那天晚上,他跟何萍一唱一和,叫她承认错误,是在给她“坦白”的机会了?
以前她以为,颜廷樾和何萍只是严厉了些,至少在生活等各个方面,还是很关心她的。
或许他们只是不善于表达,过于在乎,才想管住她,让她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误入歧途。
可后来,她渐渐发现,他们对她的爱其实是不纯粹的。
她需要实现他们的愿望,满足他们的期待,顺从于他们做出的每一个安排,成为他们在亲戚朋友面前炫耀的资本。
尽管他们这一辈没有飞黄腾达,至少在教育后代方面出类拔萃,他们的女儿必定一鸣惊人。
不否认他们也是爱她的,但他们更爱他们自己,只在乎自己的感受,连基本的信任都无法保证,从不换位思考,也不会体谅她的难处。
但现在,他们的女儿被发现早恋,无异于光彩的人生染上了污点,从此令他们蒙羞。
在这个家里,她从无一刻感到被尊重。
“我从来就没有狡辩过。”颜初心如死灰,语气平静地说道,“我和傅海没有关系,这支笔和他无关,那张纸条也不是他写的。”
“你非要追根究底,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我有喜欢的人,但那个人不是傅海,我根本不喜欢男生,我是同性恋。”
啪——
餐厅传来一声脆响,何萍两手空空站在厨房门口,白瓷碗碟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客厅里霎时鸦雀无声。
颜廷樾两只眼睛鼓得像铜铃,好像一口气喘不上来,短暂的错愕之后,额角青筋暴跳,语气中压不住震惊愤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颜初不甘示弱地回瞪着他:“我清醒得很。”
话音未落,颜廷樾反手给她一耳光,将她的脸扇得偏向一边,那声音脆得像刚刚摔碎的瓷碟。
“是谁?”男人指着她的鼻子,脸上面目狰狞,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是不是那个苏辞?!”
“是啊,我喜欢她,但她不喜欢我。”颜初左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但她的神态依然从容,语气平静地说,“你尽可去找苏姐姐的麻烦,她既可以收拾得了吴俊,自然也不会怕你。”
吴俊做了那么丧心病狂的事,颜廷樾都可以忍气吞声,她不认为这个男人有胆子冲冠一怒冒犯苏辞。
“你……”颜廷樾气得嘴唇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萍终于缓过劲,越过一地的碎瓷片,快步走到颜廷樾身边,扶住他的肩,抚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同时不可置信地看向颜初,震惊道:“颜初,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爸说话?”
“难道不是你们没事找事吗?”颜初也冷下脸,“到底是谁从一开始就不好好说话?你们把我当犯人一样审问,不就是想让我承认早恋吗?现在我承认了,你们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颜廷樾挣开何萍的搀扶,气得两眼猩红:“你给我滚!回房间面壁思过!”
颜初没再顶嘴,但走之前,当着颜廷樾的面捡起茶几上的钢笔。
“东西放下!”颜廷樾怒拍桌子,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颜初对此充耳不闻,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嘭的一声关上房门。
·
门后,颜初背靠房门,颓然滑落。
她席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却觉得心口比地面更冷,冷得她四肢发麻,委屈的情绪梗在喉咙里,眼泪哗哗淌了下来。
如果不是毫无办法,没人可以在父母面前做到那么决绝,可她心里有了惦念的东西,便不愿再像以前一样装聋作哑,委曲求全。
她要舍弃的,是她从小到大的安稳和眼下拥有的一切。
为了搏得一个未知的人生。
她不知道以卵击石到底值不值得,只是一腔孤勇决绝,死心眼地认定她应该这样做。
如果一时心软,不能拼尽全力摆脱枷锁,那她绝无机会自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