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仙宗炉鼎

秘境外, 北罔山大弟子莫冲抱着冯师弟的尸体一步步朝南肃山的冯长老走去。

冯师弟是南肃山冯长老于五百多岁那年有的幼子。冯长老筑基晚,至今一副老年模样。修真界本就不容易留后,加之冯长老由于筑基过晚或许影响了身体机能, 就算之后再如何磕丹药,几百年来也没有孩子。直到十八年前, 他纳了位如花似玉的侍妾后日日笔耕不辍,竟意外有了个儿子。他对儿子宠溺有加, 单为了幼子筑基一事便托了不少修士帮忙。

可如今师弟的魂牌已经断裂, 当时还在秘境外的冯长老惊痛交加,当场便灵力涣散毁了半座山头。随后他声泪俱下地传声各山峰大弟子帮忙寻找师弟的尸体,最先赶到的人便是莫冲。

莫冲是北罔山云渊真人座下的大弟子,已有金丹修为, 在整个晏云宗都是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且他年龄还未超过半百,着实让人惊叹。

他将冯师弟的身体递交给冯长老后, 便像完成了一项并不让人喜欢的任务般往后退了几步。北罔山跟南肃山的关系算不上多好, 莫冲这次行动也是念在冯师弟尚且年幼的份上。

冯长老接过儿子的尸体, 不由得老泪纵横。泪水滚落在他皱纹满布的脸上, 倒是让人心下戚戚。毕竟老人垂泪, 总有些岁月无情的落魄之感。

冯长老心下纠痛, 这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啊,十八年前还只是小小的一团, 好不容易长大了, 怎么就死了呢。不说十八年前,就是前些日子,他儿子也还是活蹦乱跳的模样,还说着一定要在夺灵大赛上取得胜利的豪言壮语。

只怪他当时没拦住儿子, 竟放任他进了那处危险的秘境。他颤抖着手从儿子的身体上搜出一个记录灵器,这灵器是他那侍妾千叮咛万嘱咐让儿子随身携带的,就是为了看看儿子一天在外有没有受人欺负。他当时还颇不以为然,有他这位南肃山长老坐镇,谁敢欺负他的儿子?

谁知今天竟派上了用场。冯长老悲从中来,颤巍巍地用灵力唤醒灵器。影像播放开来,赫然是南肃山的弟子吴德为争夺一灵草在暴怒中刺死了自己的儿子。

那吴德只是一无名小弟子,总是跟在自己儿子面前献殷勤。他偶尔看着那吴德卑躬屈膝的滑稽模样也会赏他点东西,谁知道那低贱的吴德不知感恩竟还起了这等心思,居然杀了自己的儿子!

“吴德……吴德!我要你血债血偿!”

一旁的莫冲也看完了影像,想起之前秋虞良传给他的信,不由得皱紧了眉,暗道不妙:“冯长老,吴德已死,就在几个时辰以前死在了幽奴的小院。”

“已死?怎么会已死!”冯长老狠厉地转过头去盯着莫冲,一脸的惊讶怀疑。

莫冲叹了口气,拱手肃穆道:“吴德提剑杀幽奴,被师尊赐给幽奴的护身玉坠所伤,反震身亡,尸体应该还在幽奴小院。几个时辰以前,北罔山的弟子向我报备了这件事。”

“是吗?!杀了我的儿子,他竟死得这么轻易吗!”冯长老盯着莫冲瞧,却只看到莫冲一脸的镇定严肃样。这位北罔山的大弟子向来不说没实证的话,心下不禁肯定了几分,也愈加悲愤起来,“那可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啊……”

想到前些日子幼子提到幽奴,提到要在夺灵大赛上取得胜利的事,冯长老怒从中来,厉声道:“幽奴,幽奴,又是幽奴!那个炉鼎难不成跟吴德有什么首尾!”

莫冲看着迁怒的冯长老,有些无奈,开解道:“冯长老,如今吴德已死,尸体并未搬动,您看,怎么处理?”

“处理?处理!”冯长老放下幼子的身体,起身拔出长剑,怒道,“哈,我要将那下贱的吴德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他将儿子的尸体交给自己的弟子,命他带回南望山,随后调动灵力往北罔山飞去。莫冲一行人跟着御剑飞行,一齐赶到了北罔山山间的小院。

冯长老推开院门,见着院内花草繁盛、树木葱茏,一派生机勃然的景象,不禁愈发暴怒,于悲愤中调动灵力将小院里的石桌、花草、树木全部粉碎,暴喝道:“幽奴何在!吴德尸体何在!”

正在卧房睡下的偏幽跟秋虞良被吵醒了。偏幽掀开眼帘,准备下床去看看,却被秋虞良拦住。

“别急,阿幽你别先急着出去,让我出去看看。”秋虞良急急忙忙地穿上外衫,踏上鞋履便跑了出去。见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跟眼前暴怒的南肃山冯长老,有些迟疑,看到一旁的莫冲后,连忙走过去执礼道:“大师兄,吴德的尸身就在灶房,我没敢妄动。”

莫冲点点头,示意他带路。秋虞良随即往前走引着这一行人往灶房处去。到了厨房,那冯长老见着吴德尸体,推开秋虞良就上前查探。仔细探查了好几番,只得出确实是被护身玉坠反震而死的结果,冯长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喜该怒。若这吴德还活着,折磨几番,或可消解自己心中悲痛,可如今还没等到自己动手,他竟已死了!

冯长老痛喝道:“死得这么轻易,竟死得这么轻易!若不是那沾花惹草的幽奴,他岂会死得这么轻易?”

灵力暴转之下,吴德脑袋以下的尸体转瞬湮灭成飞灰,连同血液也被冯长老调出灵火一一地焚烧殆尽。冯长老将那已经轻微腐臭的头颅扔进自己的储物戒后,回过头来恶狠狠道:“那幽奴何在!”

秋虞良没想到这吴德竟然是惹了事后才来的北罔山,心下阴郁愤怒,面上却仍是一脸肃然,只连忙上前执礼恭敬道:“冯长老,此事与偏幽无关,他也是受害的人,倘若不是云渊真人赐下的护身玉坠,此时此刻也……”

冯长老闻言却更加暴怒:“他死了才好,正好与我儿作伴!我儿若不是为了一年后的夺灵大赛,何必去那危险秘境提升实力!他该死!”

莫冲听到这里,微皱眉头,缓步上前道:“冯长老慎言。夺灵大赛是上一代的首席长老定下的规矩,不容冒犯。且纯灵圣体关乎四大峰下一辈弟子的前途,就算卑贱,却也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缓了缓,放低了声音,宽慰道:“冯长老,吴德违背晏云宗律条,死有余辜,而今还是师弟的身后事要紧。”

冯长老见莫冲用太上长老压他,心中大怒:“不过是一介炉鼎,何必等什么夺灵大赛,直接赶进炉鼎窟,省得闹得宗内不太平!”冯长老说罢又泪目:“我儿!我儿不过看了他一眼,竟执意要修炼要进秘境,最后年纪轻轻就……他哪是什么灵器宝器,分明就是惑人的妖精!身后事?身后事!让他给我儿陪葬就是最好的身后事!”

冯长老站起身来,提剑冲开莫冲和秋虞良,迅疾地飞出房门,直奔偏幽寝房而去。他提着剑,正准备冲进房门杀了幽奴,房门就自个儿打开了。

偏幽开了房门,掀起眼帘,冷冷地看着冯长老。他披着一身薄外氅,乌发散落在腰间,看着弱不禁风,眼神却冰冷漠然近乎无机质。不是高傲或者生气的冷淡,而是一种淡薄到了极点后近似神明的漠然。那样的无视或者说是俯视,让人抑制不住地感到一种诗意化的战栗美。

冯长老提着剑,却被那眼神硬生生震在原地,半晌没动弹。

偏幽移开视线,环视自己的小院,见院中花草树木已不幸地香消玉殒,地上砂石灰粒散乱杂积,处处是狼藉,不禁有些闷闷不乐,陈述道:“你毁了我的院子。”

话语散落在门前,冯长老倏然回过神来,提起剑怒喝道:“幽奴啊幽奴,你这个祸害!害了其他人不够,还祸害了我唯一的儿子!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灭了你这个妖精,省得更多的弟子为之丧命!”

偏幽纳闷地看着冯长老,有些不喜,却也懒得动弹了。只略带讽意地轻轻一笑,道:“请便。”

冯长老的剑在半空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地荡了半晌,却始终没能砍下来。偏幽挑了挑右眉,感到可笑又无聊。

冯长老见状,被激怒似的持剑往下劈砍,却被已然赶到的莫冲一剑挑开了。

“冯长老,事情闹到现在已经够了。”莫冲咬牙压下冯长老的剑,厉声道,“再闹下去,就会发展成南肃山和北罔山两大峰的大事。云渊师尊很快便会回峰,若长老对事情有所不满,可禀告师尊由他评判。”

冯长老听到云渊真人的名号,神智渐渐回笼。云渊真人是这一届的首席长老,修为已臻至化神,与掌门不相上下,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物。加之心下隐隐觉得这幽奴有些邪性,便下意识地收了剑,泣泪道:“我儿啊,我儿才不过十八岁啊……幽奴!他因你而死,你去我儿墓前磕十个响头,这事便罢了!”

偏幽轻轻摇了摇头,对此敬谢不敏,并诚恳地建议:“这响头,长老还是自个儿磕比较好。”

冯长老没想到自己已经如此让步了,眼前这身份低贱的炉鼎还是这般地不识抬举!怒气上涌之际,经脉内的灵力极速运转,就等一个举手投足便可以尽数倾泻而出。莫冲见状不好,正准备提剑上前,院子里突然出现一股重若泰山的威压,一切纠纷顿时凝滞。那威压极重,沉甸甸压下来,使得众人只是站着,便耗费了不少心力。

感受到这熟悉的灵力波动,莫冲执剑行礼道:“师尊。”

月色下,只见一银发玄衣的大能修士自院外缓缓走来,道:“冯三,闹够了,回吧。念你初丧幼子,此事本尊就不追究了。”

冯长老悲痛愤怒的脸一滞,心下恼怒不已,还想说些什么,倏地就被云渊用灵力推出了院外。

“去吧。”

冯长老喉咙里呵呵作响,握剑的手仿若千金重。他欲提剑怒喝,却在这沉重的威压下动弹不得。一旁南肃山的小管事见势不妙,顾不得冒犯,连忙拉着冯长老往山下走去,一直到下了北罔山他仍心有余悸,叹道这云渊真人真是愈发厉害了,有时甚至让人感觉比掌门还恐怖一些。

小院中,偏幽淡淡地望了云渊真人一眼后收回目光,关上了房门。

云渊见状也不恼,只命令道:“都下去吧。”

秋虞良站着不动,莫冲见状强拉着他和其他小弟子一并退下了。

云渊缓步走到寝房外,从怀中取出新做好的护身玉坠放在窗棂上。玉坠在月色下闪烁着朦胧的碧光,他微微一笑,嘱咐道:“幽奴,你既为纯灵圣体,就不要到处招摇了,免得引来诸多祸患。新的护身玉坠我已放在窗台上,明日记得戴上。”

夜色已深,偏幽也不欲争辩,他乏了,只漫不经心道了声:“好”。

屋外的云渊微顿片刻,道:“你也不要对晏云宗心生怨怼,本尊的北罔山已是你的最好归宿。你看看现世还存的纯灵圣体,哪个不是夜夜伺候人。幽奴,你只需十年换一人,本尊这是救了你,不是么?”

“那就多谢真人了。”偏幽翻了个身,感到越发困顿,带着点被打搅好眠的不悦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父皇母后,至今以为真人带我走,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佳话。谁知道……”

“不过真人待我着实不错,有吃有穿宝器丹药不断,值得感激。毕竟养个寻常小倌儿,哪用得着这么多东西。对吧,真人?”

院中的云渊面色顿冷,训诫道:“被艹.成.烂泥的炉鼎不计其数,幽奴,你僭越了。”

偏幽将被子往上攘,遮住了有些发凉的脖颈,不置可否道:“真人说得是,但我着实有些乏了,不若真人好人做到底,先行离开吧。”

云渊却没有顺着偏幽的意愿离开,他面色不豫地推开房门,踱步走近床榻:“你乖些,我自有办法保你。若是还瞎闹腾,惹本尊不悦……”

“怎么?”偏幽微勾了唇角,漫不经心地从被褥里探出小半个身子来,撑着手肘问:“惹怒了,真人要把我送进炉鼎窟么?”

云渊蓦然失笑:“那倒不必,只是幽奴就不用走出这间小院了。秋虞良等人也不必见了,就在这间院落里静思己过,如何?”

见着偏幽不以为意的神情,云渊面上的笑慢慢散去了。他于床榻边坐下来,伸出那只能毁天灭地的右手轻柔地抚向偏幽长及腰间的乌发,叹道:“不过一转眼,你就快成年了。”当初的少年郎稚气未脱,眉梢已生艳,而今长大了,身段也美得让人心神恍惚。

“夺灵大赛,莫冲会赢,但他不会碰你。你乖乖的,本尊就暂且保你十年,更乖顺些,一辈子只跟一人也是不无可能的。”

“真人,”偏幽慢悠悠地将头发从云渊手里拨弄出来,顺到另一边,笑,“你的眼神有些让人恶心了。”

云渊一滞,面色陡然转冷,迎着那戏谑目光,却又硬生生笑了起来:“幽奴还是这么调皮……没关系,调皮的小孩子教导教导就好。”

偏幽半阖了眼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眸里瞬时生出些细润光泽来。他好想问真人一句,真人啊,你在我面前这么骚气,你徒弟莫冲知道吗?

云渊见着偏幽确实是困倦了,也不想再留在这里讨人嫌,站起身来道:“罢,这次你也受惊了,本尊就不追究了,好好休息吧。”

“若有下次,两罪并罚。”

云渊离去时,已是深夜。夜凉如水,偏幽合拢了被褥,躺在床上慢慢睡着了。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