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夜, 阿黎早早地关上了院门。隽鱼山庄上上下下都挂满了红绸,灯笼也红彤彤的在风里轻轻晃悠。阿黎抱起偏幽,唇齿开合:还想不想吃点宵夜?
偏幽摇摇头, 轻声说:“不要了,已经吃饱了, 今天的晚饭也好好吃。”
洗漱完,阿黎将偏幽抱到床上, 心里却有些隐忧。偏幽这几日吃得越发少了, 阿黎想去找大夫看看,偏幽却只是摇头说冬日了,胃口有些不好。
马上就是施小姐跟余慕凡的婚事,隽鱼山庄上上下下忙碌个不停, 偏幽不想找大夫,阿黎不好强求,毕竟找大夫得知会余慕凡, 免得暴露了偏幽是男子的事实。上次偏幽落水时找的大夫, 阿黎本想警告了事, 可才送大夫走到半路, 余慕凡就把大夫打昏带走了。
阿黎不想牵连他人, 尤其是大夫, 便只能每日将餐食做得更美味些。可是今夜抱着偏幽,阿黎惊觉教主的体温竟比往日低多了。
偏幽的身体从内到外的发冷, 心口也十分疼痛。他却仍旧笑着说:“阿黎, 外面是不是到处挂满了红绸子呀?”
阿黎点点头,随即脱了外衣,紧紧地抱住偏幽,将自己连同教主一起裹进了被子里。
偏幽感受着阿黎炽热的身躯, 笑:“怎么就跟个小火炉似的,冬天还好,夏天岂不是热死了。”
阿黎摇摇头,唇齿开合:夏天也不会热的,阿黎冬暖夏凉。心里却想着夏天一定要用内力压下自己的体温,争取炎夏也能这样抱着教主。
偏幽笑:“是是是,阿黎冬暖夏凉。”说完,心口更痛了,勉力压抑住苦痛,只温和道:“阿黎,今晚我们不睡了,就聊聊天吧,聊一个通宵,聊到外边的唢呐声响起,就当是恭祝施小姐大婚了。”
阿黎点点头,将偏幽抱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的胸膛挨得很近,偏幽几乎能感受到阿黎的心跳,砰——砰——砰——一下又一下。
“阿黎,你记得我前些日子说过什么吗?桃子,桃树,桃花。”
阿黎:记得,春天栽幼苗,等花开,等果结了就告诉幽,花好不好看,果好不好吃。
偏幽点点头,唇角勾起了一个很淡的微笑,阿黎看不懂,只是莫名不喜欢教主这样笑,这样一个清淡的微笑,像是释然,又像是……出远门前的一个安抚。阿黎心下一颤,蓦然难过起来。他将教主抱得更紧了些,恨不得将自己身体里的热血全部浇灌进教主冰冷的身躯。
“阿黎,我是不是见过你?不知为何,这几日总觉得好像以前遇见过你。不是在那小院,是在更远的时候,我见过你,对不对?”
“我总觉得,我听过你说话……声音有些低哑,石落深潭般,很迷人……我好像想起来了……是在山洞吧,那就是你,阿黎。我想起来了啊……”
偏幽看着阿黎红着眼眶无声流泪的模样,有些怔然。
“如果再来一次,从山洞里带出阿黎后,我会好好照顾阿黎的。当时的阿黎还能说话,后来却不能说了……阿黎,黑黝黝的洞穴很让人痛苦吧……太黑了也太安静了,那么多的尸骨啊……”
“左护法死了,害了阿黎的左护法死去了……魔教也灭了……只有我,咳——”偏幽咳嗽一声,又浅笑起来,“只有我还活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并不开心……魔教人人得而诛之,我知道大家都该死,可是心里却隐隐难受着……”
阿黎的眼前彻底模糊了,看着教主这样笑,仿佛自己的心要裂开了。教主,教主,不要不开心……阿黎陪着你,一直陪着你。阿黎要陪着教主看桃花开,吃甜甜的桃子,还想背着教主一路踩着雪走,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印下阿黎和教主两个人的重量。
“阿黎,其实我早就该死了,多活了这么些日子,有你的陪伴,真的很开心。阿黎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争取每年都告诉我桃子好不好吃,好不好?”
阿黎使劲地点着头,泪流满面。会的,阿黎会的,阿黎会和教主一起栽下幼苗,看种子发芽,渐渐长成大树,开花又结果。阿黎会种很多很多棵桃树,等结果了,一棵桃树摘下一颗桃,尝到哪棵桃树结的果最甜,就摘下那棵树所有的桃果献给教主。
“要告诉我到老哦。”
好,好,阿黎会的。阿黎要和教主一起活到老,阿黎要好好练武,服侍教主一辈子。等教主死去了,阿黎就抱着教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起睡到地底去。那些鼠蚁不能咬教主,阿黎会在身边,好好地护着教主。
等阿黎也死了,就跟着教主一起去冥河。听说那里开了很多的红花,教主会不会喜欢呢?
“阿黎,我好冷啊……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阿黎仔细地听了听,听见屋外漫天大雪的簌簌声,冷意更深了,明明是初雪,怎么就这么冷呢。阿黎点点头,索性把里衣也脱了,只抱着教主,想阿黎的教主能够暖暖和和的。
偏幽在阿黎的怀里发颤,额上也冒出了些许冷汗,心口好疼,好疼,好疼啊……
偏幽回抱住阿黎,将头靠在阿黎的颈窝,不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
“阿黎,恍惚间,我好像走过了好多世界啊……”偏幽舔了舔唇瓣,换了个说法,“在教里的日子,小院的日子,隽鱼山庄的日子,明明好几年了,却过得好快……”
真的好快啊,在这个世界睁开眼时,只看见一片茫茫的冰天雪地和湿着眼眶的老教主。这具身体生下来后无知无觉不能言语,不久就快死了,老教主没办法,只好将孩子的身体放置入可延缓生命的灵棺冰封起来。为了救活孩子,老教主做了许多坏事,临终前,也仍旧惦记着从冰棺中醒过来的偏幽,生怕教内的那群人不服偏幽。
老教主下葬那天,也下着这样的大雪。风很冷,吹散了堆叠的白纸,偏幽披着麻衣站在墓坑前,只听得唢呐的呜咽,再听不见老教主牵肠挂肚的忧叹。
“阿黎……抱紧我。”偏幽眨了眨湿润的眼睫,觉得房间里更冷了。好冷,好冷……好想温暖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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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唢呐的声音响遍了隽鱼山庄,大婚开始了。施雨旋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敷粉含朱的面容就盖上了红盖头。这辈子,终究还是得嫁给余慕凡了。屋外的唢呐声响亮而喜悦,施雨旋听着却落了泪。不甘,不甘,不甘啊……
可是人,都得认命。
她不是一个人,她身上牵连着整座山庄的命。和那么多人比起来,自己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施雨旋流着泪,思绪驳杂而痛苦,可是,还是痛啊,娘,娘……我好想你,好想你和爹爹……今天女儿大婚了,可女儿不开心,不想嫁……娘,女儿不想嫁……
婢女扶着施雨旋缓缓跨出了房门,施雨旋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能哭,上一辈子走过的路,这一辈子就算也得走,也要走得漂亮些,走得稳稳当当,她施雨旋,不是嫁给了余慕凡,是嫁给了他将来的滔天权势。这辈子还长,且看且走着,看看谁才是活到最后得到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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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唢呐声了。”偏幽勉强睁开眼,昏昏沉沉地对阿黎说。
阿黎抱着教主,点点头。心里却想着,今日过后,一定得找个大夫了。
隽鱼山庄的正堂处,宾客齐聚一堂。长老、小辈、许许多多的江湖人都聚在这里观礼。人们脸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纷纷激动地见证着这一场冬日的大婚。
“一拜天地——”傧相的喊声传遍大堂。
施雨旋牵着红绸,跪下,拜天地。
偏幽微弯了眼,细语,阿黎,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二拜高堂——”
施雨旋转身而跪,祭拜了自己的父母灵位。
偏幽听着屋外远远传来的欢呼,气息越发微弱,想再叫声阿黎,却没力气了。
“夫妻对拜——”
施雨旋怔愣片刻,想到了那份姜糖红茶的方子和那本秘密送过来的秘籍,玉手一颤,竟差点滑落了手心的红绸。看到对面那人不豫的脸色后,终还是湿润着眼跪了下去。
偏幽觉得身体倏然温暖起来,嗫嚅了声阿黎,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却只是颤了颤眼睫,又蓦地阖上了。
“礼成——”
傧相的声音传遍大堂,昭告着这桩婚事的成功缔结。观礼客人的欢呼与小院阿黎的痛喊同时响彻天地间,而天地间的雪仍旧簌簌地落着,一片又一片,一簇又一簇,一层又一层,连隽鱼山庄上的红灯笼也跟着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