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看着余慕凡隐怒地握着张沾血的锦帕离开了, 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往偏幽屋里走去。
推开门,阿黎看见自己的教主微垂着脸庞, 下巴上的血渍半干半润。他走过去,凑近了才看到教主的双手也流着血。床上凌乱地铺陈着瓷杯碎片, 偏幽若无其事地挑了其中比较大的一块,观察。手上的血液缓缓渗出, 一滴滴掉到白色的被子上, 落下一朵又一朵珍珠大小的红花。偏幽发觉碎片的边缘虽不够光滑,却在白日的光芒下闪烁着微薄的光泽。
食指与中指捏起这碎片,放在鼻下嗅闻,还能闻到一抹腥甜的茶香。
可惜了……没下毒。
不过就算下毒了, 想必也毒不死主角吧。
偏幽无趣地松开手指,看着碎片掉到床上,砸到了另一碎片后分裂成两半, 微微晃了晃, 不动了。
阿黎走上前, 沉默地将偏幽抱起来, 准备抱到另一房间去。这床上满是细碎的茶杯渣滓, 再待下去说不定会误伤。
偏幽任由他抱着, 微阖了眼,一言不发。
换了间房, 阿黎握住偏幽的手, 小心翼翼地挑出渗进去的碎片,等确定没有异物了,才涂了伤药包扎。
“把我脸上的妆容一并卸了。”
阿黎包扎的手一顿,随即缓缓摇了摇头。那么多人盯着, 不可以……会很危险。
“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么……阿黎。”
阿黎垂着脸,不敢抬头。
偏幽用包扎好的右手抬起阿黎的脸庞:“阿黎,你得明白……余慕凡用他的独门手法封了我腿部的穴位。但一个人,倘若真的长久走不了路,那双腿会废掉的。”
“我不想这样活,”偏幽微微躬身,凑近阿黎的脸,温热的呼吸交叠在两人之间,“你明白吗?”
阿黎的眼睫颤了颤,阖下又掀开。劝自己活着的教主,怎么自己却不想活了呢。卸了易容,暴露出真面来,然后,安静地等待他人的杀戮么。
他凝视自己的教主,看着教主下巴上的血渍一点一点地干了,最后凝固在了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上。阿黎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往教主的下颔抚去。
教主只是淡淡地望着他,并不阻拦,也无恼意,好似这一切与他无关。是谁伸上了手都没关系,是谁轻抚他的下巴,摩挲他的唇瓣也没关系。
真是冷漠啊,教主真的活在这世上吗,怎么阿黎感受不到教主的气息呢?他的教主轻轻呼吸着,额上还有些未干的冷汗,包扎的手或许还在流血,连唇瓣也有些薄凉的温度。可阿黎……怎么就感受不到教主活在这世上的气息呢?
错觉,一定是错觉。
阿黎收回手,从红木圆桌上取了另一层干净的纱布包扎教主的左手。
偏幽没等到回答,乏味地看着阿黎小心翼翼地包扎的样子。那模样真是恭顺极了,可惜……这种恭顺没用对地方啊。
偏幽掀起眼帘,看着桌上的匕首,轻轻舔了舔左侧的牙齿,腥甜极了。
随后的养伤生活,倒也不是完全无趣。每过几天,就有店家遵循余慕凡的吩咐,将许多女子用的胭脂水粉、朱钗玉饰、锦衣华缎一一地送进了宅院。或许余慕凡本意是为了羞辱偏幽,可偏幽对扮成女子模样并无偏见,只是觉得有些麻烦了。
阿黎不知从何处学会了缝衣裳,每每自己裁了锦缎仔细地缝补,将一匹匹丝锻制成一件件华裳,每日都服侍偏幽穿上不同的衣裳。阿黎化妆也是一把好手,流行的古典的雅致的妆容,每日都不同。
偏幽打趣道:“你这是将我当成洋娃娃装扮了么?”
阿黎不太懂什么娃娃,听见这戏谑,有些羞涩地垂下了脸庞,红着耳朵不敢抬头。
偏幽笑笑,望着铜镜里敷粉含朱的瑰丽面容,轻叹:“真真是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1],可惜了,长在了我脸上。”
梳妆台上摆着各式精巧的盒子,红蓝花胭脂、金花胭脂、朱砂膏、玫瑰膏子……偏幽挑了盒含金粉的红胭脂,用食指与中指细细摩挲。
随后他看向阿黎,笑:“过来。”
阿黎听话地蹲到了偏幽身前。偏幽笑着抬起手,用沾了胭脂的手指轻轻拂过阿黎斜长的眼尾,将那抹不近人情的阴郁眼形,装点成泛红的可怜艳.色。
“其实阿黎……生得真的很好看呢。”室内的光有些暗淡,阿黎的眼尾泛着金红的微光,亮眼又幽深,像是被金玉碎粒狠狠磋磨过后,泛起了红痕。
偏幽欣赏片刻,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阿黎的唇瓣,这下,连那淡淡的薄唇也红了起来。
阿黎安静地望着自己的教主,眼神渴慕。黯淡的房间里,一美貌女子坐在梳妆台前,脚边是她恭顺岑静的男奴,女子葱根似的手指一点点拂过男奴的脸庞,见着奴仆满脸生了艳,才戏谑地收回了那调皮的纤纤玉指。
而另一台妆奁前坐着的女子,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暗卫甲报告了事情的始末,问主人要不要捅破那小院里的人就是魔教教主的事实。暗卫甲没有见过魔教教主,只以为小院里的是个美丽的男子,等事情传扬开来,出了变数,才明白过来余慕凡打的主意。而今魔教教主易容成女子,虽然暂时避免了被揭露,但若真的想拆穿这个假相,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施雨旋放下紫檀木梳,轻轻摇了摇头:“不要继续下去了,余慕凡已经怀疑上了隽鱼山庄,现在继续行动,只会彻底暴露。就算真的不顾暴露的风险捅破了这件事,余慕凡名声低到谷底,可他武功尚存,到时候得罪了他的隽鱼山庄,又能讨得什么好呢?”
暗卫甲不明白小姐为何这么顾虑余慕凡,道:“若小姐真的不想嫁,属下也可想其他办法。”
施雨旋轻叹一声,道:“不必了,我也只是想试试。现在这个结果已经不错了,既然他现在有了婚前置外室的名声,那我也可顺势把这婚事往后推,继续等待变数。”
施雨旋站起来,扶起了躬身的暗卫统领,道:“这事辛苦你了,切记,扫尾一定要干净,不能留下能牵扯到隽鱼山庄的痕迹。”
暗卫甲恭敬回道:“是。”
等暗卫退出了房间,施雨旋才露出几分遗憾落寞的神情。余慕凡表面正义凛然,实则心狠手辣,对待背叛他的人,从来不留一分情面。上辈子,余慕凡当了皇帝后,在一次出征时被手下背叛,归国后,他抄了那叛徒的九族,并专门修了一座监狱关押那九族人。
他令宫廷内医术最好的太医好好照顾叛徒的身体,然后让那叛徒每日观看一个族人被千刀万剐的画面。剐了数十人,眼见着叛徒没最开始那么痛苦了,又换了其他的严酷刑罚。那叛徒每每寻死都被太医救下,最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所有族人,上到老翁,下到婴孩,全部惨死。哭声骂声惨叫声充斥着那座监狱,叛徒从一开始的痛不欲生到僵死麻木,最后彻底疯癫了。
余慕凡在一次探监后,见着昔日威风凛凛的手下成了个蓬头垢面、口齿不清、整日乱吼狂吠的疯子,轻叹一声,大发善心地命人送上了一杯断肠毒酒。太医战战兢兢地接过命令后,当晚就送那叛徒上了路。
余慕凡回到宫廷后,十分有兴致地宠幸了新来的美人,当时的施雨旋空坐在雕栏玉砌的皇后宫殿内,只觉得浑身发冷。
施雨旋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一声。这样的人,怎能让她不畏惧呢?
再等等吧,再等等……不能心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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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热了起来,夏天到了。蝉鸣声声,庭院里的莲叶也碧绿可人。阿黎摘了莲子剥给偏幽吃,一颗又一颗,清甜微苦,冰凉解暑。偏幽坐在亭阁里,吃着莲子,赏着荷花,微风习习,吹散了些许睡意。
见阿黎又摘了一束莲蓬仔仔细细地剥取莲子,自己却不吃,就伸手喂了他一颗。
“怎样?”
阿黎细细咀嚼,点了点头。偏幽笑:“再好也不能多吃呀,不必剥了,寻条小船,咱们去湖心游览一番。”
阿黎连忙运起轻功,从库房里搜罗出一条木船,放到了湖边。又回到亭阁抱起偏幽,飞到了小船上。
偏幽坐下来,顺手拿起木浆,见着阿黎纠结的神色,笑着给他递了一把,道:“一起划吧。”
夏日的湖面偶有蜻蜓飞过,轻触一下,又震颤着半透明的翅膀飞走了。偏幽与阿黎缓缓地划着木浆,一点点朝湖心游去。微风吹过,湖旁的芦苇轻轻摇摆,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偏幽微仰着头,任发丝凌落,只觉一阵清凉。到了湖心,一簇簇开得其大无比的莲叶遮天蔽日。偏幽放下木浆,仰躺起来,船缓缓穿行,泼天的绿意掩住了他,偶有一朵嫩莲,轻颤颤地晃悠,似在跟陌生的来客打招呼。
偏幽回以温柔的笑意,在这夏日的慵懒里,清凉的荷莲中,缓缓阖上了眼睛。夏日的太阳炽热,风却很温柔,轻轻拂过红莲、碧叶、美人的笑颜,又拂去了更远的地方。
这一切倘若没有外人打扰,想必阿黎会更开心些。余慕凡不知何时又来到了这里,没在卧房、亭阁里找到偏幽,就找到了湖边。见着一木船在莲叶间时隐时现,就凌波轻点飞到了船上。
偏幽已经睡着了,余慕凡本是带着些残留的怒意来的,见着这软软卧在木船里的佳人,却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出心里的怒火了。那日过后,他本想好好惩戒偏幽一番,毕竟若是其他人胆敢刺伤他,只有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可是,余慕凡无法将惩戒这个词语与偏幽联系起来。他不能去惩戒一座高高在上的琉璃神像,神像不懂,他可以教,可以慢慢感化,唯独不能下手去玷污损毁。最后,余慕凡只是命人送了些女子的衣服首饰作为告诫,让偏幽知道耍刀玩匕首是不对的,他得学着乖巧些。
阳光下,偏幽的脸颊泛着午后的薄红,像是熟桃被掐破了皮,渗了点红粉汁液淋在了佳人侧颊。唇瓣也水水润润,是方才吃了些什么吗,怎么瞧着这么诱人。
余慕凡轻轻坐了下来,却冷不防触到一枝开得盛大无比的莲叶,被兜头浇了一抔昨夜的雨水。这水浇了余慕凡满脸,上衣也湿了大半,好似此处的荷莲并不欢迎他的到来,特意派了开得最大的莲叶兜头浇湿他试图赶走他一般。余慕凡抹了把脸后,神色淡淡地折断了那支莲叶。那可怜的碧莲就这样离开了亲朋好友,掉到湖里去了。
阿黎心下微讽,面上却安静恭顺,一副老实的哑奴模样。
二人安静地坐在小船里,没有人开口打扰佳人的午后浅眠。日头渐渐地往西方游去,金黄的光慢慢昏黄。一片红霞出现在了天幕上,光芒一点点从湖面撤退。有些冷了,阿黎正脱下外衣准备盖在佳人身上,他却轻轻睁开了眼眸。天幕上的红霞印倒在他的眼瞳里,像是着了火,灿烂、神秘、瑰丽不已,让人明知引火焚身痛彻骨髓,却依旧昏沉迷醉自寻了死路。
“阿黎,我们回吧。”佳人轻启红唇,慵懒地吐出了几个汉字。阿黎心下一颤,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好听过。
阿黎正准备抱起偏幽,却被余慕凡推了开去。偏幽睡了一下午的觉,本是眉梢眼角都露着惬意,见到余慕凡来了,却微微蹙起了眉头。推开了余慕凡环抱的手,偏幽道:“不劳烦余大侠。”
余慕凡却强硬地再次伸来手,径自抱住了偏幽。湖面的光暗了大半,偏幽侧过头去,瞧昏黄傍晚下的荷莲。
余慕凡的手紧了紧:“看着我。”
偏幽可有可无地望向余慕凡,问:“见着我如今这副不良于行的模样,你很开心吗,余大侠?”
余慕凡抱着他足尖点水轻轻飞过湖面。夏日的风依旧凉爽,偏幽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看远处的风光。
在这座庭院外,有更多更远的景色,有更好更有趣的人们,沙漠里的黄沙会很灼热,极北的冰块会冻得人唇齿发颤,南国的水果何其香甜,更远的海洋又有什么动物在游弋呢。
偏幽多想用双足丈量这片陌生的土地,此刻却只能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
望着即将消退的红霞,偏幽舔了舔唇瓣,随后集聚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推开了余慕凡,在余慕凡措不及防的眼神里,就那么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湖水发出“咚”地一声,接纳了陌生的来客。偏幽坠落在碧绿的水里,离波光粼粼的湖面越来越远。原来夏日的水也很冷啊,发丝挡住偏幽的眼,他看不见湖面了。幽暗笼罩了他,冰冷窜上小腿、腰肢、脊背,最后连头颅也冷了起来。偏幽突然无师自通了魔法,没有肥皂水,也能咕噜咕噜地吐泡泡了。一个又一个,从口里冒出来,飘浮往上,往上,破灭了。
黑暗一点点拥抱他,动作轻柔和缓,偏幽浅笑着任自己继续坠落,坠落……却突然被一人拉住了手腕。
那人拉起他,抱住他,往上游去。一条鱼游过他的身边,又游过去了。几缕缠住他的湖草,倏地被刀剑割成两截,在水中飘荡起来。偏幽还想再吐几个泡泡,没等动作,就被人带离了湖底。太阳彻底下山了,隐在光帘幕后的月亮羞涩地露出了半个身影。
偏幽从水里被带了出来,看着隐隐约约的月光,想着,哎呀,应该挑个月圆的好日子。
余慕凡浑身湿透,焦急地抱着偏幽飞到岸边。正又惊又怒地欲要质问他为何这样做,就见着偏幽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容惬意而满足,好似方才只不过是玩了一个小游戏。
余慕凡质问的话倏地就开不了口了。
月光下,笑着的佳人蓦然阖上了眼,好似刚才的淡笑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的片刻灿烂。余慕凡急忙运起内力游遍偏幽周身,将那些误含的湖水逼了出来。偏幽昏昏沉沉地咳嗽着吐出了水,人却依旧苍白无力地倒在地上。很快,他就彻底昏了过去。
余慕凡抱起偏幽,对赶来的阿黎叱道:“去找大夫,快!”
阿黎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配上他惨白的脸色,浑似一条枉死的水鬼上了岸。他的唇齿震颤着,心神惊惧,听到余慕凡的怒喝,回过神来,连忙转身飞奔出院,心急如焚地往城里奔去。大夫……大夫……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