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教主垂怜

前来探查的暗卫统领并不知道小院里的人就是原来的魔教教主, 初见时虽然惊艳痴愣片刻,但他很快就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想着这一定就是余慕凡藏着的人了吧。真是生得……

暗卫统领离开小院后, 很快就吩咐江湖里的暗线将余慕凡金屋藏娇的消息传播出去。可惜,这消息并没有广泛传播开来, 毕竟已与第一美人定亲的一代大侠竟然是个断袖这种说法,委实匪夷所思了些。作为隽鱼山庄的甲号暗卫, 从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于是他再次来到小院, 细细描摹了偏幽的画像。这画像复制了许多份后,随着消息一起流传开来。

最开始江湖上的人只是挤眉弄眼地分享着这个小道消息,但传播到当时目睹了正魔大战现场的人耳边后,这小道消息就变成了轩然大波, 在江湖里绞起了一排排止不住的惊涛骇浪。

武林大会上,夺得榜首的余慕凡正值春风得意之际,却被人当场抖露出了私藏魔教教主的消息。更有嫉恨他的人, 说他早已和魔教私下勾连, 不然当时, 为何魔教教主不邀别人大战, 偏偏邀他对决?莫不是早已串通好了, 以此保全魔教教主的性命!更有些混不吝的问, 魔教教主那身皮肉是不是好极了,尝了口就忘了何为寡廉鲜耻!你余慕凡为了私欲竟连正道大业也不顾, 还有何脸面出现在这?!

台上的余慕凡神色陡然冷了下来, 握着剑的手青筋毕露,心里怒火冲天,将将靠着理智强行按捺下来。

“诸位是从何处听得的消息,竟连我本人也毫不知晓。”

“狡辩!这江湖里都传遍了!”人群中有人大喊道。

余慕凡抽出长剑, 直指人群中传来声音的方向,喝道:“江湖里的流言蜚语还少么!赵四,我听闻你杀弟夺妻,敢问是真是假?”

“胡说!”赵四没想到余慕凡的五感如此灵敏,藏身人群中也被他逮住了,余慕凡武功高强,要真惹怒了他自己也讨不了好,当下不敢再言,只连连喊了几句,“胡说!胡说!”

余慕凡利落收剑,对台下的江湖人士拱手示意道:“诸位不必着急,当日我杀了魔教教主后,将其埋在了青山上。当时在场的侠士想必也亲眼看见了我一剑刺穿了那魔教教主的心脏。敢问,这还如何能活?而今江湖好不容易太平了,却又突然冒出了这些画像和流言蜚语。今日针对我一人,明日就不知道这毒针会对准谁了。当务之急,不是争辩谁对谁错,而是查明事实真相。”

台下有些仰慕余慕凡的少年侠士嚷道:“余大侠说的没错,我看是背地里有人耍阴谋,如今正道崛起,余大侠声名赫赫,说不定就是哪个奸诈小人耍出来的诡计,试图分裂正道!”

有人却看不过,怒道:“无风不起浪!谁能证明这传言是假的!”

余慕凡淡淡一笑,道:“敢问哪位英雄能证明这传言是真的呢?”

众人吵吵嚷嚷,却没人站出来举证。坐在高位上的长老看不下去,起身制止了喧哗,道:“当日见过那魔教教主的人何其多,谁都能画出这些画像来,只凭流言跟画像,说明不了什么。当务之急,是查清魔教教主是否还在人世。”

另一位长老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喝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管这传言是真是假,魔教教主若还活着,一定得死!”

两位长老一起发话,人群终于肃静下来,随即长老宣布武林大会就此结束,此等流言蜚语不得外传。众人面上称是,心里却各有心思。

会后,长老将余慕凡留了下来,安慰道:“如今正是你春风得意之际,声名鼎盛,又定亲隽鱼山庄,自有无数暗自愤恨的人。况且施小姐素来追求者众多,说不定其中就有小人传播谣言意图毁了这门亲事。余贤侄,你此时可不能自乱了阵脚。”

余慕凡躬身执弟子礼,恭敬道:“多谢长老提醒,小辈之后定然更加谨言慎行。”

长老欣慰地抚了抚长须,道:“你是此辈侠客中最有担当、武力也最强的人,以后的江湖还得靠你把持正义。记住忌焦忌躁。去吧,我会让弟子尽快查明真相。”

“晚辈告退。”余慕凡拱手致意后直起腰背,神色平静地转了身,缓缓走出会堂。

是谁?是谁?余慕凡细细思索半天,却毫无头绪。有这等能力掀起风波的人不多,但余慕凡却迟迟找不出人选。他对外一向是大侠风范,许多少年辈的都十分仰慕他,老一辈的也比较关照他。他何时给自己招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除了……

余慕凡想到近几个月施雨旋的冷淡,又想到隽鱼山庄暗地里的强大力量,有些生疑。但长老的话也盘旋在他耳际,难不成……真的是施雨旋的其他追求者做的?

余慕凡握紧长剑,脸上神色不定。青山上他早已埋了一具尸骨,现今应该腐烂了大半。只是若真的被人找到小院,找出了偏幽,到时候恐怕就难办了。虽说可以推脱自己也不知情,但未免有些生硬。而且,那样一来……也保不住偏幽了。

难不成,真的要他想个办法私下里先行杀掉偏幽吗?

余慕凡心中蓦然一痛,不愿去想这种结局。权势他要,美人他也要,若只能二者得一,又有何趣味。

运转轻功,余慕凡将身后追踪的人远远甩下,而后进入一小镇,出来时已经全然改变了身形样貌。他走进另一小镇,又换了副模样。如此变幻数次,确定再无人跟踪,才向小院奔去。

到了小院,余慕凡三两下解释清楚后,就给偏幽易容,然而变幻后的模样总是差强人意,有些违和。泛泛之辈自然看不出来这易容,然而高明的人从体态、气质、眼神中,轻易就能看出不同来。

余慕凡想了想,索性换了思路。不若易容成一不良于行的美貌文子,这样做倒也不必大动五官,只着重往文子的柔和方向改。余慕凡将偏幽斜飞入鬓的长眉修成细细的柳叶弯眉,又将微微上扬的眼尾改成下垂眼。脸型也往柔和了修饰,最后才画上时下流行的文子妆容。

偏幽换上文子装束后,望着镜中的模样微微一叹。余慕凡的易容术实在高明,此刻他面上竟然看不出半分违和,与以前的模样也相去甚远。易容叠加化妆术,恐怕以前的教徒来看也认不出了。

“我们要离开这小院么?”

“不。”余慕凡收回目光,看着天色道:“既然传出了这等流言,说不定背后的人早已知道了你就在这小院里。现在离开,或许正好入了他们的圈套。你就留在这里,等他们找上门来。到时候,你就是我养在外的妾室,虽然名声上有碍,但与那魔教教主是毫无关系的。”

“你是文子,他们自不敢多加放肆。于我而言,也不过多了桩风流韵事。我前几月的行迹想来大概率已经暴露了,既然掩盖不了,就抛出一个真相来让他们相信。”

偏幽轻叹一声,正站起身准备唤屋外的阿黎进来,却被余慕凡拦住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忍忍。”

偏幽疑惑地望着他,有些不解。

余慕凡却蓦然将偏幽抱到床上,迅速出手用秘籍里的法门点了他腿上的经络穴道。

“你身高对于文子来说太高了,既然要装作不良于行,就不要给人看出来的机会。”

点穴后,偏幽只觉大腿以下毫无知觉,微蹙起眉,有些不悦。

“只是暂时的,你忍忍。”

偏幽掀起眼帘,冷淡地说:“其实何必这么麻烦,此刻你直接杀了我,省事且没有后患之忧。就算被人找上门来了,也只有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在。到时候余大侠随便说点理由,想必这事也就安安稳稳地过去了,何必冒风险。”

余慕凡心里本就压抑了武林大会上被人冷嘲热讽的怒火,此刻听偏幽这般言辞,脸色掩不住地冷了下来:“你若只会说这些话,倒还不如扮成一个哑了的瘸文人。风险也低多了,不是吗?”

偏幽神色淡淡,眉梢眼角具是文子的风情,却莫名有份淡漠凉意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他缓缓躺下,往里侧身,不愿再交谈,只换作文声道:“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余慕凡看着偏幽单薄的侧影,怒火渐渐散了,转过头,望了望窗外天色:“我得走了,易容材料不易消退,脸上的妆容需要常化,你看着办吧。”

余慕凡离开了。偏幽卧在床上,微掀眼帘,有些倦怠。明明已经是春末了,偏幽却觉得身上窸窸窣窣的冷。这冷意不强烈,微薄、寡淡、轻微,却切切实实地存在着。“罢了。”偏幽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出,心境渐渐平静下来。

人会死,尸骨会腐朽,星辰会坠落,风会散,雨会干,地面的泥土一层又一层。今天欢笑的,明日或许落寞。今日悲痛的,过后也会淡忘。站在谷底的人,仰望着山顶惶惶不可终日,站在山顶的人,又向往更高的天空。而他早已不在群山之间。不过一泓浮云,或许哪天就散了。

罢了。

有嫩芽渐渐长大,开花又结果。泥土里翻出的蚯蚓,又钻进去了。蚂蚁得赶在雨天搬家,鸟兽也躲着怕湿了皮毛。一只小鹿在林间跳跃,漂亮的角润湿了光泽。风渐渐地大了,雷鸣从天际传来。阿黎收了衣服,推开门去。

见偏幽睡熟了,从红木衣柜里取出件狐裘盖上,免得雨天着了凉。

·

辗转几日,许多陌生来客闯进这小院时,阿黎正推着偏幽在花园里散心。许多月季开了,粉的红的一簇簇。偏幽轻抚着其中一朵,触感微凉。

听到人声,偏幽侧头望去,只见一群五大三粗的江湖人持剑拿刀耍□□,吵吵嚷嚷,十分威风的样子。偏幽望过去的刹那,蓦然就安静了下来。

“回屋吧。”偏幽松开抚花的手,漫不经心道。

阿黎推着偏幽转了方向,缓缓朝屋里走去了。闯进来的江湖人士怔愣片刻后,又攘攘熙熙起来。

“怎么回事,不是说是那魔教教主吗?怎么是个文子?”

“这人是谁?莫不是余大侠养在外的……可他不是已经定亲了吗?”

“其实……我能理解余大侠……”

“是啊……娥皇文英,真让人羡慕啊……”

“真是寡廉鲜耻!没想到余慕凡也做出这等事,对得起施小姐吗?!”

外界纷纷扰扰、众口嚣嚣被一并关到屋外,偏幽摩挲着轮椅,微阖眼眸,问:“阿黎,你练的武怎么样了?”

阿黎走到偏幽面前,蹲下,嘴唇开合:“尚可。”

“这样啊……”偏幽轻轻一笑,有些讽意,“真是没办法啊,失了武力,任人鱼肉……”

偏幽说着,伸手抬起了阿黎的下巴,外衫的长袖滑落几寸,露出半截霜雪皓腕来,他轻柔道:“没事,不要总是蹲着了,站起来吧,总是蜷缩在别人脚下的话,是没办法被人看到的。”

阿黎望着偏幽,摇摇头,将脸轻轻埋在偏幽腿上,有些郁郁。教主不开心,他感受到了。想到那天回来见到的死尸、鲜血、静默的教主,阿黎突然问了个连自己都感到心惊的问题:我们……一起死了好不好?

问出口后,阿黎慌慌张张地垂下了头,心里却有些期盼。或许是一日复一日地练武,却始终打不过余慕凡;或许是余慕凡抱着教主时,自己只能蜷缩在一旁;或许是盯着教主看的人太多了,好想……好想挖掉他们的眼睛……

活着的美丽的教主有太多人注意了啊,自己只是个奴仆,只是个卑贱的奴仆……能怎么办呢?要是能和教主一起死去就好了……教主就是他的了,也没人会喜欢腐烂的教主的……只有他,只有他,能够抱着教主蚀烂的头颅,抚摸教主凋枯的长发,在鼠蚁的陪伴里,听教主的肌肤一点一点灰化的声音。

教主会躺在他怀里,再也不能用那双漂亮的眸子看其他人了,只能躺在他怀里,靠着他,抱着他。

他可以亲吻教主了……只是嘴唇一定腐烂了吧,只能牙齿碰上牙齿,发出“咯噔”的一声响。他得注意一下力度,不能把教主的牙齿磕掉了。教主会烂成什么模样呢?在地底的世界,教主会不会慢慢喜欢上他……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呢,只有阿黎陪着教主,只有阿黎陪着教主腐烂……

偏幽轻轻笑了,没有嘲讽,也没有怒意或快意,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阿黎,想和我一起死吗?其实死亡没那么好的,并不是解脱啊……”

偏幽摩挲着轮椅,木头做的轮椅比园中的月季粗糙了些,但一样的微凉,“活着吧,阿黎,活着吧。”

阿黎点点头,抬起脸庞看了偏幽一眼,又有些失望地垂下了。把偏幽抱到床上安置好后,阿黎推门而出,找那群不请自来的江湖人去了。

江湖人还在庭院里吵吵嚷嚷、争辩不休,阿黎从厨房里拿了两把菜刀,冲向人群乱刀砍去。有躲闪不及的被砍伤了手臂,血斜洒到阿黎的脸上,将他一向苍白的俊脸横添了几分邪气。人群顿时四散开来,那被砍伤的人和阿黎打起来,你来我往十几招就被阿黎一脚狠狠踩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甚?”一旁围观的人喝道。

被踩在地上的人也骂骂咧咧地大吼:“兄弟们,把这个疯子拉下去啊!”

四周有几人反应过来持刀持剑上前准备擒住阿黎,却被阿黎接二连三踢飞了兵器。

见四周没人再奔上来,阿黎手持菜刀在一旁的假石上“刷刷刷”刻上“擅闯者滚”四字。

一时之间,众人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脸皮薄的嗫嗫道:“搞什么,原来是恶仆赶客。”也有比较中正的不好意思地说:“这……擅闯文子闺房,确实不是侠士所为。”

就在这时,余慕凡也赶到了。他缓步走进人群,抱拳致意道:“各位,实在抱歉。这是我家的仆人,不会说话,脾气大了些,但只是忠心护主,没其他意思。还望各位包涵。”

“余大侠……这里住的人真的是你的家室吗?”

余慕凡脸色严肃了些:“各位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不知为何今日聚集起来,一齐闯入我爱妾的小院。虽说江湖上的礼节不是十分严苛,但若是今天闯入的是一未婚文子的闺阁,这事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好汉们虽然心下腹诽,面上却是齐齐致歉,表示都是误会误会。然后就带着受伤的那人出了小院。

今天来的都是些被人利用的乌合之众,本事不大,脑子也不太聪明。真正出手的人还隐在幕后,坐等事情的发展情况。余慕凡冷笑一声,掏出瓶解药扔向阿黎,道:“今天你还算是灵活机变,不过,偏幽教了你这么久,功夫还是三脚猫水平,以后就不要再劳烦阿幽了,知道了吗?”

阿黎接过解药,衣袖下的指骨倏然将药瓶捏出几道爆裂的纹路。他收起血渍半干的菜刀,恭顺地垂下了头。

余慕凡不以为意地收回了目光,缓步离开花园去了偏幽的房间。

听到脚步声,偏幽侧身望去,只见得这个世界的龙傲天主人公。合拢了凌乱的衣衫,偏幽坐起来,倚在床靠上,问:“都走了吗?”

“走了。”余慕凡将配剑放在木桌上,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余慕凡,”偏幽看着自己苍白的手,唇瓣轻轻开合:“我什么时候能走?”

“你能去哪?”余慕凡放下茶盏,不以为然。

偏幽轻“呵”一声,面上有些讽意。目光移向木桌上的紫砂茶壶,要求道:“我渴了。”

余慕凡唇角微勾,拿起茶壶缓缓倒了杯茶,热气扑腾开来,模糊了他幽暗深邃的眉眼。他端起茶盏,一步步走近了偏幽。

“喂我吧。”偏幽掀起眼帘,浅笑着示意。

余慕凡在床边坐下,轻柔地将茶杯递到了偏幽唇边。偏幽喝了口,咳嗽一声,手握住了被子里那把右护法的匕首。

“抱我起来,我要出去看看。”

余慕凡无奈笑笑,只得欣然受命,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去抱偏幽。两人恰好挨在一起的时候,偏幽以拥抱的方式将匕首刺进了余慕凡身体里。只是力气小了些,纵使出其不意,也只插进去了一点。须臾之间,就被余慕凡反震开来。匕首被内力震到了地上,余慕凡难以置信地推开偏幽,猛地站起身来。

白玉茶杯在混乱中被生生捏碎,洒落在床上的碎片扎破了偏幽的手。方才的内力不止震开了匕首,也震得偏幽轻度内伤。他倒在床上,吐了口血,血液染红了白牙,也浸润了下巴。

他回过头去,发丝凌乱地披散在侧颊,脸色苍白,唇瓣殷红,看着余慕凡震惊当场的样子,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颈上的薄汗在那抹笑容下润起冷浸浸的透明光泽,混了丝丝缕缕的血液后,多了几分凄.艳.色.气,那抹笑容在余慕凡拿起长剑对准他时,弧度更大了些。

但那持剑的手却久久没有刺过来。偏幽冷嗤一声,收了笑容。

“余大侠,替□□道不是你的职责么?”

偏幽撑起手肘,坐起来,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漫不经心地要求:“杀了我。”

余慕凡多想一剑刺进去,却迟迟下不了手。见着床上的人神色淡淡,好似有恃无恐的样子,长剑往前刺了一寸。

但剑没有再次刺入偏幽的心脏,而是抬起了他的下巴。

“想死?不,那太轻易了。”余慕凡望着偏幽淡漠的眼神,狞笑:“做文人委屈了?不想活了?那就一直做下去吧。”

“不过教主放心,”余慕凡收了剑,摩挲上面的一丝血痕,笑容淡了,“你不会是妾室的。”

他掏出锦帕,细细地擦拭长剑,动作轻缓,姿态平静。擦干净了,收了染血的锦帕,才说出了最后的决定:“我看教主……做个暖床的小奴,就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