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极致

简行是以安抚费边的口吻来说,原以为费边应当会理解他、尊重他、支持他,可费边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了。

费边道:“我给你找了个医生,最近你做好准备。”

“医生?”直觉告诉简行,这不会是普通的医生。

果然,费边沉声道:“我不希望我经营的车队里的车手是个疯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也不用告诉我,你留着告诉你的心理医生就好。”

简行不可置信,他环顾四周,可以看出大部分人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且眼神崇拜。

他拿到了靠前名次,为车队获得了更多的积分,可现在他们车队的领队却告诉他,他精神方面有问题,需要看心理医生?

这太滑稽了。

简行不想和车队任何人争吵,尤其这人是费边。

在他开卡丁车的时候,他就认识了费边。

当时的费边在一支小车队里工作,陪着车队车手来赛道时,简行认识了他。

再后来,简行才发现,原来他与自己的母亲认识。再再后来,费边看重他的才华,答应简凌跳槽。

虽然简行不常见费边,但费边在他心目中如同亲人。他不想在言语上伤害任何他珍视的人,即便这人在半分钟前暗示自己有病。

简行:“晚上还有活动,我去换衣服了。”

说罢,简行就扬长而去。

看着简行的背影,昔日的小屁孩的身影已经如松树挺拔秀丽。简行再也不是需要保护的小树苗,他一人的茂盛枝桠、健硕树根,就足以为自己遮风挡雨。

简行在赛车方面的才华毋庸置疑,也许天才都会伴随疯狂。

简行的疯劲儿也一直是费边所欣赏的,以往费边认为这是简行的优势,可现在,费边怕这会毁了简行。

在隧道里靠漂移超车,简行能够完成这项高难度动作,确实,他的天赋异禀。哪怕采访当今围场内的车手,也绝对没有多少人敢保证自己能做到,且不发生失误。

凡事都存在意外,尤其是极限运动,运动员确实是拿着性命与竞技事业做斗争。但车手要做的,不是增加危险,而是应该最大限度地避免危险。

比赛成绩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运动员本身。

费边越想越是胆寒,他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压力束缚,无时无刻不为次心惊。

如若再不对简行的思想加以制止,简行的下场必然是毁灭。

洗完澡后,简行擦拭着头发大步流星走出。

他的心情并不算好,或许可以这么说,糟透了。

简行很少会有这样的心情,他一直觉得,所有事都是无关紧要的,不会成为阻挡自己的碍脚石。哪怕出现了拦路石,他也会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最差的结果就是失败,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并不是输不起的人。

可这一次,他确实感到一股深深的挫败感。

为什么?

简行想做好,他想获得好成绩。他知道车队的人日日夜夜为他们调试赛车、测试性能,成天与各种枯燥无味的零件、数据打交道。

这些工作人员夜以继日的付出,就是为了让简行和兰珩可以在赛道上快一点,哪怕只有0.001s。

回报他们工作的最好办法,就是拿到更多的积分。

简行不觉得自己有错,或者是,他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略有泄气地坐在沙发上,简行的双腿随意地打开,仰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

今天费边的话,确实伤到他了。

过了一会儿,车手休息室的门被打开,简行随意地扫了一眼,果然是兰珩。

这样的神情让简行有一股说不清的奇怪意味,兰珩似乎和平时一样,但又不一样。非让简行说哪里不一样,他又看不出来。

以前简行会认为,情侣之间互相猜着心思,尤其是读懂兰珩小表情这一系列的事,会让他感到有趣。他乐此不彼地这么做着,直到今天,他竟不想这么做了。

或许是,他想将这场乐趣暂时“搁置”,他现在很烦,烦到不想去照顾任何人的感受。哪怕是自己的伴侣。

兰珩身上的衣服是新的,说明兰珩已经洗过澡了。兰珩此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简行根本不用猜。

简行将头摆正,正视着前方,转移话题道:“摩纳哥的赛道可真难,不是吗?比模拟器中的要困难多了。但幸好,我们俩的成绩都还不错。”

没想到这个时候,简行在意的还是这些。

兰珩道:“你今天的行为很危险。”

简行像是不知道兰珩在说什么:“是吗?还好吧。裁判说要处罚我吗?我看好几个车队的领队,联合起来往裁判那里跑,也该有结果了吧。”

“嗯。”兰珩应了一声。

可以听出来兰珩的不满,也正是这不满,让简行知道裁判的答案。

裁判不认为简行的驾驶是违规的。

简行在隧道超车的行为很危险,但根据各方面条款来说,他确实没有违反规定。他的驾驶都是技术项的,根本没有作弊,连规则的漏洞也没有钻。

简行唯一违反规定的,就是破坏了比赛的安全性。

但这场超车秀的观赏性,远远超过简行带来的危险。

当时现场的狂欢程度到达一种惊人的地步,一级方程式本质上就是一场商业活动,讨好观众、获得更多多收视率、赚更多的钱是他们最看重的地方。

谁能给比赛带来争议、带来话题、带来源源不断的资金,他们就站在谁那边。

疯狂的驾驶固然危险,但观众就喜欢危险。

观众喜欢看车手在极限但边缘挑战极限,他们喜欢让车手近距离感受死忘却始终没有越过那道红线,他们喜欢看车手为了胜利做出各种夸张但行为。

简行:“裁判判得对。我确实没有做错。”

兰珩走至简行一侧道单人沙发上,他没有选择和简行坐在同一个沙发上,而是单独坐在了单人沙发上。

这样的行为像是一场无声的宣告,兰珩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在告诉简行他的情绪。

坐下之后,兰珩淡淡道:“你永远没错。”

这样的话若是在平时情浓之际说出,简行能将此认为是一种属于二人的情趣。

偏偏在这种时候,兰珩用这样冷漠、陌生、甚至让简行觉得嘲讽的语调说出,简行瞬间心头一梗。

简行眉头紧锁,将手中的毛巾往沙发上一丢。抿着唇,冷着面,却也一言不发。

哪怕在这种时候,简行也不想和兰珩起争执。

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虽然简行目前还不太能理解问题所在,但是他迟早会揪出问题根源的。

“或许是,你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简行的沉默不语却换来了兰珩愈发放肆的嘲讽,简行再也不能选择视而不见,他的眼眸如利刃射来:“你非得这么说话是吧?”

兰珩:“我?怎么说话。”

简行最烦别人阴阳怪气自己,有事说事就好,没必要整这些虚的。很没劲,也让人很他妈烦躁。

简行倏然起身,以更加冷漠的态度回应:“你爱怎么说话怎么说话,关我屁事。”

迈着步伐往外走,简行要离开这个让自己窒息的地方。

原本来休息室,是想给自己平静、喘息的机会,没想到适得其反。

而造成这最后一击的,竟是他的恋人。真是讥讽极了。

简行的身后又响起兰珩的声音。

“你想过吗。”

“如果你死了。”

简行的脚步骤然一顿,这个问题将他难住了,或者是,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却成为最难以回答的方式。

兰珩笃定道:“你没想过。”

简行想做什么就去做,才不管是失败与否的后果。他身上就是有这么一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然,他从来不畏惧死亡,其根源是,简行根本不觉得死亡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

兰珩的语调让简行很不舒服,甚至说得上是简行最讨厌的方式。但正是这样含沙射影的口吻,让简行的心陌地发软。

兰珩在发脾气,其根源是担心他。

虽然这种方式让简行很不喜欢,甚至有些反感,但毫无疑问地,兰珩在关心他。

简行不想无理取闹,也不想误解他人的善意。他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兰珩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真的不用这么敏感。为什么要设想那么多失败的后果呢?而且你看,我不是成功了吗?我做到了,这就是现实。为什么你要抓着莫须有的设想不放呢?”

费边和兰珩所担忧的,不过是他失败后的代价。

问题的关键是,他根本没有失败,他们又为什么一定要沦陷于虚幻的假象中?

明明有更直观的现实摆在眼前,可他们就是不愿意相信。他们非得不断想象惨烈的后果,给他的行为添上一笔危险的符号,再将他的行为全盘否定。

简行的话看似很有道理,兰珩却知道,这不是的。

简行完全可以选择在之后更稳妥的地方进行超车,比赛的时间还很充沛,可以选择的机会有很多。这些机会更加安全、更加稳妥,同样也更加合适,可他偏偏选择了这个地方。

若是当时的塞缪尔动了动方向盘,占据更多的赛道空间,就算简行能够控制赛车甩尾,也没办法避免二车的碰撞。

赛道是那么得窄,简行这个超车行为确实炫酷,却完全是踩着刀尖而过。

若不是死神暂时漏看,简行面临的必然是悲惨的结局。而在这灰色的结局上,也许还会牵扯到塞缪尔。

兰珩平静地看着简行,又抛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呢。”

简行怔然。

这个节骨眼,兰珩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带有气话成分。但简行的指尖还是无法避免因此颤抖。

在听到那个“死”字,简行的心跳似是漏了一拍,清醒的大脑像是死机了片刻,完全不能运作。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兰珩主动提起,他光是动了点苗头,便急切地斩断思绪。

哪怕简行不去看着兰珩,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极具穿透力的视线,如同要将他凌迟处死般,一寸寸折磨着他的神经。

兰珩说:“你也无所谓。”

简行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氛围,他转过头,神情异常复杂:“你不要这么说话,好不好?”

恋人翻天覆地的改变让简行无法适应,难过的同时又有些委屈。

兰珩的心头不发控制地柔软,其实早在第一眼看到简行时,他所有的郁闷、惶恐、不安都已烟消云散。

但他总想做点什么,哪怕他的行为没有任何效果。

兰珩没有说话,这让简行赌气似的坐回了沙发上。他低头摆弄着手机,不断地刷新手机页面,却看不进任何东西。

恍了一会儿神,简行的后脑就碰上了一个温热的触感。

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这样的触感了,他曾在多少个日日夜夜深刻体会过这双手,以至于他闭着眼都能描绘出这双手的模样。

耳边又响起了嘈杂的风声,这让简行更加困惑了。

兰珩在给他吹头发。

简行不讨厌洗头,但是极其讨厌吹头发,因为他的头发很难干。他总是随便地用毛巾擦干头发,再胡乱地吹两下。

没有干透不要紧,他会过一会儿再去吹。

这个过程是很麻烦的,因为简行过一段时间就要摸摸自己的头发,看看头发干透没。没干透的话,他就继续去吹。

有了兰珩之后,兰珩总是会帮他将头发吹得干透,才任由他乱跑。

兰珩吹头发的过程很温柔,简行从未感受到头皮不适,这这个过程中,简行可以刷手机、玩游戏,甚至可以呼呼大睡。

其实兰珩真的是一个很省心的恋人,他从来不会和你抱怨,也绝不会跟你无理取闹。许多次看似闹小脾气,其实兰珩根本没有生闷气,不过是想要和你玩情调才刻意为之。

他待你温柔体贴,将你照顾得无微不至,永远将你的利益搁置在自己之上。哪怕委屈自己,也不愿意委屈你。

这是兰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生气”。

简行问:“你在做什么?”

兰珩说:“给你吹头发。”

简行又问:“那我们在做什么?”

兰珩回答:“我们在吵架。”

一本正经说出这样的话语,让简行突然感到轻松,所有的不悦、沉闷一扫而空。

简行道:“我们在吵架,可你还是要给我吹头发。”

指尖在他的发丝上转移,风力始终保持在一个适宜的温度,不会让他的头皮很凉,也不会很烫。

兰珩:”不影响。“

吵架并不影响兰珩为简行吹头发。

简行突然想吻兰珩,他问:“吵架能接吻吗?”

兰珩的手似乎顿了顿,简行有着得逞后的小得意,却又听到兰珩拒绝道:“不能。”

“做/爱呢?”

“不能。”

简行仰着头,费劲地看着兰珩:“那我们能做什么?”

兰珩将简行道头拨正,以便更好地吹头发。

他说:“能冷战。”

情侣之间的吵架总是伴随冷战,二人用尽最刁钻、最恶毒、自以为攻击力最强的话语来贬低对方、辱骂对方,好像这样,就可以让对方感同身受自己当时的怒火。

有那么个瞬间,那些可怕的话语几乎要从简行口中吐出。但一想到兰珩,他便说不出口了。

他不忍心。

简行:“但我不想冷战,我想和你热战。”

兰珩轻轻点了点简行的后脑,略有责备道:“坐正。”

简行故意捣乱:“如果我不呢?”

“不吹了。”兰珩关了吹风机,将吹风机放回原处。

简行摸了摸头发,已经干透了。

兰珩打算走了,简行却一把将兰珩推到了墙上。这样的姿势让他像是霸王硬上弓,但简行也顾不得这个动作有多尴尬。

简行啄了啄兰珩的唇角,软着嗓子道:“不生气了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吵架,更不想和你冷战。”

兰珩静静地看着眼前之人的面孔,明明说刻意的服软,却总是带着一股侵略性,仿佛低头的人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简行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服软,让兰珩认为,自己好像有那么一丁点儿程度地重要。

在下一秒时分,简行又总是会打破他这种妄想。

不可否认的是,兰珩在简行心里确实有分量,不然的话,这么骄傲的人也不会一次次低头。

人与人的心意想法不能互通的坏处就是,你永远不知道,这点分量究竟有多少。

差一点,就是差之千里。多一点,又也许是浩瀚无垠。

兰珩:“我害怕。”

“别人都是避免危险,”兰珩道,“你总是主动寻找危险。”

兰珩终于肯正常和他沟通,这让简行大喜过望,他迫不及待解释道:“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脑中就是有一股信念逼着我这么做,好像我不这么做,我就会遗憾终生。我的行为……确实很危险。但是,我不是成功了吗?”

“而且现在赛车的安全设施很完善,我不会有事的。”

任何体育赛事都会设置安全设施,来尽可能保护运动员。但任何运动都存在危险,人类无法完全避免。

“我想支持你的一切。”兰珩这么说着。

简行像是看到了希望,刚欲开口,又听到兰珩道:“可我害怕。”

兰珩也确实是不怕死亡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绝对不会惧怕极限带来的风险,就算因为比赛事故死亡,他也不会眨眼。

但他不会去主动寻死,他会将自己的驾驶保持在安全的极限边缘。

简行不同的是,他总是致力于打造任何超高风险的、炫技的、高难度的、一旦失败就要付出惨痛代价的驾驶。

这对他来说很刺激,很热血。

哪怕知道自己下一秒就会死亡,简行依旧会这么做。

简行吻着兰珩,道:“让你害怕了,对不起。但是,你应该相信我呀,你男朋友这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上一次在这个话题上,简行也是用这样的方式让兰珩妥协,让兰珩不去想这事。这一次似乎重演,兰珩又沦陷在简行的甜蜜攻势下。

只要简行想,他总会将别人哄得团团转,即便这些话不是发自内心,却让人忍不住深信不疑。

兰珩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却依旧无法避免地选择站在简行这一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与大部分吵架的情侣一样,又不一样。

网络上对简行的讨论也是风起云涌,不少人认为简行为比赛制造危险,甚至有委员会的成员公开抵制简行这种驾驶风格。

反对的人一致认为简行在赛车这件事上已经疯了,他们认为将简行继续留在赛道上,迟早会毁了所有人。

简行如同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也会殃及赛道上的别人。

支持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些人认为,赛车本来就是极限运动,极限运动就是看运动员们不断挑战极限。

看着简行不断以跨越极限,在死亡的边缘游走,仿佛戏耍死神的行为,极大取悦了观众。

不少人表示,我看赛车就是看个刺激,要是赛车不刺激了,我看赛车做什么?

就连网上的论坛,也十分热闹。

——简行就是华国赛车运动之光啊!我是真没想过,在这两年,我们国家居然会有这么牛逼的赛车手。

——别他妈吹简行了,简行丢人丢到国外去了。知道那些老外怎么评价他吗?都说他是个疯子。我吐了。

——emm说他是疯子有点过分吧?这不就是他的驾驶风格吗,围场里又不是他一个人拥有这么激进的驾驶风格。比如某梅。

——这都能提一下卡梅伦?666。

——可别了,卡梅伦虽然靠爸爸力量,又有火星车。最起码人家脑子正常,他可不会把自己的性命还有别人的性命当儿戏。

——就简行隧道漂移超车这一环节,简直是他妈的请死神姥爷喝茶。自己找死还不够,还想拉上塞缪尔,我就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人。

——我觉得简行对赛车的追求,真的到达了一种疯魔的地步。他们车队是不是没有心理医生?

——那倒也不必这么贬低简行。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目前的成就绝对是他人无法匹及的,还有他的天赋也是万里挑一。能让塞缪尔当场叹息的人,能差到哪儿去?只是他还比较年轻,对生命的理解还不到位。

——等他理解到位了,整个围场的车手都被他撞死了。

简行看着论坛,支持他的、否认他的都有,他们分成了两个阵营,并为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

烦躁地将软件退出,他又想到了一句话。

对生命的理解还不到位。

他似懂非懂,却又认为这是无用的。

他愿意为赛车付出生命,尽情挥洒热血,只为在这件事上做到极致,他又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