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排位赛。
“在上周华国锦标赛Z市分站赛中, 获得成绩第一、第二的两位车手双双缺席领奖台以及记者发布会。FASC(华汽联)就此发出严厉警告,并对俩车队开出一万元罚单。”
“最让我们期待的,还是华升车队的王牌以及Don车队的新星之间的斗争。”
“上一分站赛中, 华升车队将失误归结于尤里卡·琼斯的身体不适,而这一次,尤里卡显然已经调整好了状态。瞧, 他精神抖擞、满是斗志,迫不及待在排位赛中大显身手。”
“至于Don车队的新车手, 说实话,除了在赛道上,我很少见到他。他总是能成功地逃避镜头, 这也算是一种能力。”
“排位赛马上就要进去Q1(第一轮资格赛),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简行已经明白,所谓的Don赛车性能好,只是其中一辆赛车性能好。
在赛车测试中有关圈速的数据, 比其他车队的赛车要快上3-4秒,正是兰珩驾驶着这辆赛车得出的成绩。
这一次的排位赛成绩出乎所有人意料,杆位(第一个发车位)获得者不是尤里卡·琼斯,更不是简行,而是兰珩。
排名第二的才是简行, 第三的则是尤里卡·琼斯。
惊掉下巴的排位赛成绩,整个媒体组炸开了锅。
排位赛后的新闻发布会, 由于获得华汽联官方警告, 就算尤里卡·琼斯再不情愿,也得乖乖地来到新闻发布会现场。
对记者的提问,尤里卡·琼斯多数闭口不谈,又或是转移话题。
上一次比赛, 他还可以拿身体不适当借口。那这一次呢?
记者采访着简行:“看到你的队友拿下第一,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简行:“恭喜,实至名归。”
整个车组围绕着兰珩设计得出的赛车,在兰珩的驾驶下,自然如虎添翼。取得杆位成绩,简行不觉得意外。
记者可不希望听到和睦的回答,他们又问道:“你离杆位只有0.12s之差,对于你队友的成绩,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作为车手,你当然希望你能够是最快的。”简行语气平淡,“但永远会有人比我快,所以我要不断分析自己、改变自己。而不是浪费时间地去埋怨别人。”
一句话将记者的话堵死,记者讪讪地收回目光,没有选择继续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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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手都对自己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他们会认为,按照自己驾驶方式驾驶赛车才是最快的。
这意味着不论在什么赛车上,车手都会本能地发挥自我风格。
简行也同样会。
因为他认为自己是最强的。
但0.12s的差距,依旧让简行有些小忧伤。车队上下都在欢呼庆祝,他必须加入这种氛围。
对车队来说,两位车手将头排发车位一二带回,是一件好事。可对个人来说,落于后方的人,会不甘、会自责。
就好像,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却没做到。
简行的心态还算可以,通过运动,他将体内的郁结抒发得七七八八。
一旦他感到心情不适,他就会锻炼健身。在皮肤出汗以及肌肉酸胀的时刻,他会无暇顾及其它。
胜利不会永远眷顾于同一人,你要做的,是不断改进自己、取得进步,做出当时自己力所能及的最佳成绩,而不是盯着别人的好成绩自怨自艾。
简行如是告诉自己,他喘着息休息,望见训练室的门被打开。
兰珩慢步走来,行走之间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很好闻。
接过对方手中的矿泉水,简行随意地灌了一口。
在兰珩注视他右手食指上的纹身时,简行也在偷偷观察兰珩左手腕的那条疤。
手腕上的凸起如同肉色棉线缠绕,匆匆扫过并不算抢眼,只是因为兰珩的皮肤较白,对比之下才显得狰狞。
简行蓦地开口:“疼吗?”
兰珩也怔了怔,缓缓摇头:“不疼。”
“哦,我也不怕疼。”简行补充,“但我很怕痒。”
话音刚落,简行自己都迷茫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兰珩也被这样的对话僵滞住了,本来就不擅长聊天的他,更不明白该怎么接话,才会显得尴尬而不失礼貌。
兰珩:“我不怕痒。”
“……”简行匆忙起身,落荒而逃,“那你真棒,我去冲凉了。”
来到卫生间以后,简行没有马上冲澡,而是迷迷糊糊地拿出手机,先是上网搜索了一下疤痕种类。
根据多个医生讲解以及例图得出,这应该是割腕造成的疤痕。
也是,除了割腕,腕部很难出现这样的痕迹。
幸运的是,兰珩的疤痕颜色较浅,当时应当没割太深。
简行又在搜索框里一字一字地输入:割腕后留下的疤痕该如何祛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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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正赛。
C市国际赛车场的赛道全长3.333公里,共有15个弯角,规模在国内排的上名号。
观众席上多出了许多Don粉,毫无疑问,他们多数是被简行的驾驶风格折服。同样,他们也坚信Don车队即将崛起这一点。
Don车队的logo是一条昂首的龙,与老板唐一龙的名字相呼应。再加上Don车队的配色为红白,一眼望去,Don的车粉异常显眼。
工程师在耳边叮嘱:“这辆赛车弯道性能略有欠缺,在过弯时,你必须谨慎再谨慎。但速度方面与另一辆赛车相差不大,你可以放心。”
简行:“明白。”
面色犹疑,工程师张了张唇,似是触及到某种禁忌话题,将嘴合上。
简行静静地看着他,终于,工程师把眼一闭,道:“这次分站赛结束之后,有个赞助商想私下与你谈谈。”
这件事算是内部消息,知晓的人不多,唐一龙也不让别人外传。
但工程师依旧认为,这件事需要让当事人知晓。
虽不知道为何老板要瞒着车队车手,但他想着,在比赛前与车手说明这一点,应当可以激励车手在赛道上的表现。
简行确确实实被激励到了,刹那如同旱地久逢甘霖,激动澎湃的浪潮朝身体每一寸涌去。
指尖无法避免地颤抖、蜷缩,此刻的他,一定连声音都是抖的。
他说:“我知道了。”
赞助商私下联系车手,大概率说明,他要资助这位车手。
也许是资助车手在国内的赛事,也许是国外。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代表着,简行已经成功迈出一小步。而以后更多的路,只需要他付出足够多的努力,获得足够好的成绩。
“Z市的赛道线形以及起伏设计格外独特,在施工和地震的双重影响下,这条赛道表面有着轻微颠簸。”随着五盏红灯自左到右依次熄灭,解说的声音精神抖擞,“这对几乎贴地驾驶的方程式赛车来说,克服赛道起伏是一项大挑战。这也需要车手在比赛过程中尤其注意走线,一有不慎,就可能会引发事故。”
“这也是国内事故多发赛道,不过由于赛事规则的完善、以及车队技术的提升,比赛事故发生率明显降低。”
“让人意外,兰珩的发车很好。他的队友简行在1号弯就打算对其发起进攻,但在兰珩完美的防守下,化为无用之功。”
“最为着急的还是尤里卡·琼斯,他的发车失误,从第三掉到了第五的名次。这对华升车队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而尤里卡·琼斯的僚机队友林新辛,此次发车表现非常,一举上升到了第三、成功取代尤里卡·琼斯!”
“可以想象尤里卡·琼斯此时有多愤怒,但从另一角度来说,近日的尤里卡·琼斯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
赛道上前方车阵杀红了眼,尤其是前五的赛车之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战火主要集中在第三-第五之间,始终一二领跑的,是来自Don的双车手。
某老Don粉嘶声力竭地吼着:“冲啊!!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从颜粉升级成实力粉,珩宝放心冲!!”
又某新晋Don粉激情分析:“真是我以前小看兰珩了,都说他是绣花枕头,没想到人家绣的不是花,是艺术啊!”
“不过简行的进攻也太猛了吧?真是丝毫不给自己队友面子。”
“还记得简行的草坪超车吗?比这可猛多了,我草——!”
比赛已经进入到倒数第四圈。
车粉刚刚提到草坪超车,只见排名第二的赛车走线诡谲,半边车上了草坪配合加速,在极限情况下完成了一次惊险超车!
解说A惊呼:“又是一次精彩绝伦的草坪超车!”
“众所周知,单边草上车(车身只有一半处于草坪上)等于车辆失去抓地力,并且起伏与赛道表面相差太大,容易引起车身陀螺(赛车跟陀螺一样转=失控)!”
赛车的抓地力包括速度、重量、重心等各种因素,它主要来源于轮胎与表面。
在一半车身处于草坪上,等于舍弃了抓地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很容易失控的,一有不慎将会酿成大祸。
但简行就是敢在惊险中寻找极限,在极限中追求突破。
在Don车队的双车手位于一二名次时,简行依旧选择毫不留情超车。观众席因为方才的超车表演秀高呼,同样也臣服于简行的大胆与激进的驾驶风格之下。
简行专注前方的路,明明能望见之物已经化成一片虚影,他却能够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距离前面的弯道还有五十米……二十米,全油门过弯。
前方是一个低速弯,提前降档,力求出弯获得更大的油门。
7号弯,简行打算吃上7号弯的路肩。
路肩是赛道弯道侧凸起的镶边石,是为了提醒车手将赛车时刻控制在赛道范围。
同时也为车手提供了额外的安全保护,让车手能够以最大的速度安全的通过弯道。
但有时候,轧路肩可以额外获得更好的入弯角度以及出弯速度。
只要车手拥有足够的自信,以及精确的掌控。
“毫无疑问,简行是有史以来最有驾驶天赋的华人车手,”解说B回忆着近段时日媒体对简行的褒扬,“他的存在犹如救世主,将带领Don车队走向顶峰!”
解说的一波毒奶,成功喂给赛道上的简行。
经过7号弯时,简行的赛车开始不受控制、左右颠倒,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简行此刻处于极度挣扎的状态。
Don·TR(无线电):“什么情况?”
简行浑身绷紧,连声线都冰凝成一条直线:“我轧过7号弯内侧的路缘石,赛车的速度掉的很快,我猜测是悬挂系统坏了。”
车队内的工程师检查完相应数据后,道:“确实是悬挂系统坏了,马上靠边停车,你不能再继续比赛了。”
简行最讨厌的字眼就是,不能,不行,不可以。
在国外,华人总是容易遭受白眼,再加上简行经常孤身一人,很容易成为被凌霸的对象。
简行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哪儿都不去,抱着游戏机,傻乎乎地看电视。
一次夜晚回家,简凌看到在沙发上,抓着游戏机睡着了的简行。
她的孩子是那么小,那么孤独,那么,惹人疼惜。
在确定简行的身体没有问题后,简凌花高价请了专业教练,并送给简行一辆卡丁车。
为了让简行有更好的驾驶体验,简凌甚至花千万巨资,专门为其建了一条卡丁车赛道。
卡丁车后,是方程式赛车。对简行的爱好,简凌并不反对,反而给予丰厚的资金支持。
直到简行提出,他想走职业路线。
那是简凌第一次对他发火,也是第一次,他的母亲,对他露出那么可怕的神情。
Don·TR(无线电):“马上停下来,明白吗?这次不同之前,你必须马上靠边停车!”
这是命令的语调。
在比赛追逐的过程中,那种想要赢的欲望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放大。
只要他的速度足够快,付出足够多的努力。
他不畏生死,无所惧怕,总是能够游走在极限之上,却能比任何人都快。
这就是他最强的地方。
Don·TR(无线电):“马上停下来,这是车队指令!”
在简行开车的时候,他只想着赢。
他坚信,他能够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要赢。
简行再一次选择无视车队指令,尝试与失控边缘的赛车作斗争。
车身的颠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又因为赛道起伏差异较大,简行在一处弯道踩上油渍。
这辆赛车以惊人诡异的速度超赛道外翻腾滑行,像是一块砖头在地面上朝前滚动。
在车身不断震动、冒白烟的状况下,随着一声巨响,猛然撞上护栏防护墙。
白烟模糊了视线,几乎看不清赛车的现状,赛车尾部甚至冒起了火光。等到烟终于散去许些,赛车车身已经撞成了稀巴烂!
“天啊??人还活着吗?”
“赛车都撞成这样了,都扁进去了,这人八成是已经……”
“比赛出示红旗,比赛中止!”解说的语调满是担忧,“根据赛车的损坏程度来看,这辆车已经彻底报废。我们现在唯一能够祈祷的,就是里头的车手简行不要出事。”
现场可以容纳十万人的比赛现场,霎时安静得过分,场面几乎落针可闻。由于比赛暂停,连赛道上的引擎轰鸣声都显得微弱渺小。
Don·TR(无线电):“简行,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许久都没人回复。
一个不好的念想冒出苗头,又被众人狠狠掐灭。
不会的……
一定不会的。
Don·TR(无线电):“能听到我说话吗?已经有救护人员前往,能听到我说话吗?简行?简行?”
无线电里最先响起的,是轻缓的喘息声。
简行:“我没事。”
继而,一个颀长秀挺的身影矫健而出,在众多工作人员的包裹与问候下,他一声不发,只是摆了摆手。
在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解说庆幸道:“在比赛规则不断添加、完善的情况下,赛车运动的安全性也得到大幅度提升。但不能否认的是,赛车运动始终是一项极限运动,它需要车手时刻游走在极限边缘。一旦踏过,便是万丈深渊。”
“也正是这种在刀尖上起舞的刺激感,吸引了大批车粉的关注。”
“虽然Don车队失去了大额积分,很可惜。但是简行没有出事,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
他的内心有一道声音,自信且愤怒地告诉他,他可以做到任何他想要做到的事。
结果显而易见,也无法辩驳。
他不可以。
很热。
热到几乎要窒息。
简行不是一个怕热的人,但此刻他却觉得浑身如被烈火焚烧,呼吸之间的热气笼罩在头盔内,令他如置身闷热的烤炉中。
有好几个瞬间,他想摘掉头盔,将其狠狠朝地上砸去来泄愤。
但他不可以。
现场还有很多人等着看他笑话,有记者、有竞争对手。一旦他做出这些举动,就会被他们大肆添油加醋。
只要拉下护目镜,他似乎就能与世隔绝,就可以无视外界的纷纷扰扰。
哪怕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一进车队内的P房(维修站),工作人员立马围了上来:“真的没事吗?去医疗中心检查一下吧。”
简行摇头:“不,我没事。”
话一出口,简行就马上闭嘴。
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哽了砂石。
他望见许多人的眼神开始变得微妙、晦涩,仿佛触及到了他的伤心事。
简行并不为此而悲伤,他承认自己的失败,同样允许自己失败。
他不需要任何同情。
工作人员清理赛道碎屑,简行的赛车毁得无法使用,彻底成为一团破铜烂铁。
简行听到解说在说:“这是C市赛道建造以来最严重的事故,上一次事故的发生,很巧,那位车手也是来自Don车队。”
简行:“兰珩?”
“嗯,是他。”工程师解释,“不过他那次是小事故,只是前鼻翼撞掉了。这在赛车运动上根本不值一提,也就兰珩的父母大惊小怪,抓着这件事纠缠车队很久。”
简行没有说话,工程师怕简行的自信心就此崩塌,想着用其他事来转移简行的注意力。
“没人跟你说过吗?我以为兰珩和你睡了那么多次,应该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工程师转念一想,让兰珩陈述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可能要花上一辈子。
简行还在为这句“睡了这么多次”而犯迷糊,又听到工程师开口道:“也不算见不得人的秘密,兰珩是京城世家的少爷,这么解释你比较好明白。从小在京城脚下长大,一切被父母安排得规规矩矩。兰珩也不负众望,争气得很。父母给他报了当地高校,没想到一向乖巧、言听计从的儿子,竟偷偷改了高考志愿。”
“根据兰珩父母所说,兰珩一直都是乖宝宝。来银州上大学就来吧,他们拖人打点好关系之后就回去了。结果下一次见到儿子,是在体育新闻上。”
接着兰珩父母千里迢迢赶到银州市,逼迫兰珩退出车队,在二老眼中乖巧懂事、连青春叛逆期都没有过的乖孩子,居然拒绝他们的要求。
兰珩依旧要参赛。
车队在中间进行协商,表明上一次事故只是小事故,赛车运动一贯都是如此。
这让二老更加担忧,光是这一次碰撞他们就吓得险些昏厥,如若继续让兰珩参赛,他们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总之,之前闹了挺久的。”工程师含糊了中间片段,感慨道,“不过兰珩爸妈是真的离谱,我就没见过控制欲这么强的父母。是我我也赶着逃离,天天呆在他们身边,迟早憋出病来。”
根据赛事组决定,比赛将在三分钟后再次开始。而因为撞车退赛的简行,注定是无缘领奖台。
说来也是戏剧化,简行的三场比赛,都是下一场重蹈上一场覆辙。只是主角进行了更换,剧情发展几乎没有变化。
上一场的尤里卡·琼斯是排位赛撞车,而简行是正赛撞车。对尤里卡·琼斯来说,当时的比赛还有希望,可对简行来说,已经结束了。
简行又想,兰珩沉闷寡言的性格,封闭自我的处世,还有手上的疤,会不会都是因为他的父母。
喘不过气。
这是兰珩的原话。
被父母的爱护与关照笼罩,如同层层丝线缠绕周身,又将其困入一座铜墙铁壁打造的城堡之中。
喘不过气。
工程师调出简行的赛车数据:“你的赛车在草坪超车这里,就已经出现了问题。赛车鼻翼有松动,应当是被撞掉了。这就是我让你靠边停车的原因,你能够继续,但你所驾驶的赛车不具备正常参赛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