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的天空一如既往昏沉。
月被乌云遮蔽,珈蓝城之中一排排赤红灯笼高悬,幽暗未明的灯火映照着街上来往的魔修,像一只只在人世徘徊的鬼影。
“快点。”
一处偏僻的楼阁后方,拐角阴影里,有魔修不耐催促,一只带着碧玉扳指的、肥胖的手拽紧了底下人的头发。
底下人发出痛苦含浑的呜咽。
赤红灯笼的光映照在他们身侧,拖出长长剪影,楼阁上传来歌姬们的婉转歌声。
“自春来、惨绿愁江,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清一去,音书无个……”[注]
魔修呼出一口气。
底下人仰起头,露出一张怪异的脸。
说怪异,是因为他半边脸长相绝美清秀可人,另外半张脸却疤痕遍布丑陋无比。
“岑长老,”他满脸是泪,声音还有点哑,“我可以回去了么?”
那姓岑的肥胖魔修伸手拍狗似的拍了拍他脑袋,“夜还很长。你急什么。”
底下跪着的人脸色一白,哀求道:“前日我才发过高热,怕今夜承受不住折腾晕过去,误了长老兴致。”
魔修大笑道:“前日发过高热?正好,能尝尝你如今有哪些不同滋味。何况要你清醒的法子,本长老多的是。起来,跟本长老回去。”
底下人却跪伏在魔修身前,抱着魔修的腿磕头。
魔修神色冷了下来,忽然一脚踩在他的头顶,“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极欲魔宗的地盘,有你说‘不’的权利么?”他蹲下肥胖的身体,一把揪起底下人的头发,把他头颅拉起,“容公子,当年也是天机榜上的美人,我万里赴天宗对你示好,你却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只因为我形貌丑陋,师门也上不得台面。我甚至被你戏耍得不择手段踏上歧途、堕入魔道。当年你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你不是自忖容貌么?可知你如今模样,连狗都嫌。如果不是我见在往日与你几分薄面上,把你从醉欢楼里带出,就凭你这丹田损毁四处漏风的身体,哪还有得命在?”
底下之人泪流满脸。
魔修忽然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哭什么哭,给爷笑。不然就把你剥光衣服扔到街上,最近魔域太平,应该有不少魔修缺少乐子,会和你好好玩玩。”
闻言,底下之人身体颤抖起来,竭力止住眼泪,对魔修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我错了,我,我都听长老的话,求长老不要抛弃我。”
魔修拍拍他的脸颊,“记住你说过的话,今夜无论用了什么,都不准求饶。”而后肥胖的手一捞,把底下这个半面毁容的美人抱起来。
容染点头,顺服地倚靠在他肩上。
魔修看不到的地方,他脸上笑容很快敛去,目光变得空洞冰冷。
自从三十年前,他被废去丹田、逐出宗门之后,前半生所有功名成就、乃至容貌修为都离他而去,一生苦难却从此而始。刚被逐出宗门时,他被父亲的暗卫救下,放在郊外一间破旧茅屋之中,被丹药保住性命。暗卫跟他保证过父亲很快就会来救治他身上的伤势,然而他等了三天,却只等来父亲的死讯。
他在天宗修行数十年,广交朋友,然而大难临头时,却没有一个朋友出手相救。就连忠于他父亲的暗卫在容清绝死后也彻底不知所踪,他在茅屋里苟延残喘,却没想到雷雨交加的一日夜晚,等来了三个落魄乞丐,而且,那几个污秽肮脏样貌丑陋之人,居然敢对他做那种事情——而一切都只是开始。
那几人玩够之后,为了钱财,竟把他卖给了人贩,那人贩识得他,知他曾经是道门弟子,有着这个名头,转手便把他高价卖给了魔域的魔修。那几个魔修一路带他去往魔域,腻味之后便又将他转手卖入醉欢楼。
他在醉欢楼里待了半年,已经快要去了半条命,之后便遇到了当年曾经追求过他、而今已堕入魔门,倒还算有一番成就的岑方枝。
虽然岑方枝形貌依然不入他眼,好歹让他有了些许苟延残喘机会。
他不能离开这个依靠。
……他也还不能死。
他还有仇要报,有心心念念想见之人要见。
容染靠在形容臃肿的岑长老肩头,空洞的眼眸遥望着远方,勾起一点虚无的笑。
远方昏沉的天空之下,有一座高耸庞大的建筑矗立。
那是魔宫。
魔域中人耗费十年,为他们的尊主所修建的宫殿。
……
魔宫。
“初岚,你见尊主之后,必须谨言慎行,未得允许,千万不能抬头窥探尊主容颜。”薛长老叮嘱道。
他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孩子。
男孩生得很漂亮,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年岁,一身白衣罩住他纤薄身体,无端显出几分脆弱姿态,唇色很淡,却莹润有光泽,很是诱人,一双狭长黑眸里带着些许恐慌,脸上却是一片强装的淡漠。
男孩手里抱着古琴。
“腰再直一点。”薛长老道,“记住不可随意言笑。那一位传说中性情淡漠,不近尘俗。你能学得像一些,保命的可能便多一些。”
旁边李长老却道:“如何能完全相像?那一位传说中可是天人容颜,绝世之姿,你在这凡俗里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影子,送到尊座之前,也不怕尊上到时候降下怒火。烧及己身?”
薛长老道:“你懂什么。初岚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也算赏心悦目。而且此番只是送来给尊上弹琴解闷,只要初岚自己本事,又怎会引发尊上怒火。”
他看了眼男孩忐忑容颜,暗地向李长老传音入密道:“最近尊上脾性不定,已经屠了好几个魔域宗门,保不齐下一个就是咱们二人的宗门。尊上对那一位的态度尚不明晰,我们送个赝品上去,若是能得了尊主欢心,也算好事,若是不得,也可给尊主近来的怒火一个发泄之处。”
李长老不回答,看向男孩的目光里却有些怜惜的意味了。
薛长老朝前挥了挥手,“去吧,快去。别误了时辰。”
男孩抱着古琴,忐忑地迈动步伐,走进了漆黑幽深的魔宫里。
头顶圆月硕大无比,冷冷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教他打了一个寒颤。
魔宫大殿的门敞开着。
幽幽阴风从身边吹拂过去,宫殿旁种着的一排泪竹沙沙作响。
初岚犹豫了半晌,还是走了进去。
大殿昏暗,高座上似乎坐着一个黑影。
初岚不敢抬头看。
他跪下来,将古琴放在身前,低声道:“初岚奉命来为尊主抚琴。”
座上之人没有回应。
初岚只觉得背脊森然,仿佛被什么极恶的凶兽盯上一般,他咬了咬唇,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抚琴。
他练琴已经练了有十余年,连教琴的教习也夸他琴艺上佳。他有信心弹奏不会出错。
琴弦声响起,琴音涓涓流淌在森冷大殿之中,带来一点轻柔舒缓气息。
初岚闭着双眼,娴熟弹奏出手中琴曲。
没有出错。
他刚微微勾起一点笑,忽然之间,脖颈却似乎被什么阴冷的东西缠紧扼住,他被迫惊恐地仰起头,手中琴弦发出巨大的声音,竟是生生在他手中断裂。
他看到了此生难以忘怀的恐怖一幕。
无数横斜的阴影爬满了整座大殿,最中间高高的座位上一道狭长阴影不似人形,只有两点猩红如灯笼的光在注视着他。
邪恶的。凶戾的。难以形容。不可名状。
而此时正在扼住他脖颈的东西,竟是他自己的影子。
“谁让你进来?”
阴沉嘶哑的声音。
初岚被禁锢住呼吸,浑身抖索着,只想退避。
却不可动弹。
无处退避。
那座上的怪物盯着他,整座宫殿中都是横斜狂乱的阴影。他仿佛坠在一个怪诞荒谬的恐怖梦境之中,唯有窒息濒死的感觉是真实。
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白衣被影子剥开,苍白的碎片像白绫在空中飘摇,他感觉到冷,曾设想过的事情即将要到来的时候,他却完全没有即将得到恩宠的欢悦,只有无尽冰寒恐惧。
他闭上眼。
却忽然感觉到身体一轻,而后被重重抛飞出大殿,坠在外头青石地板上。四肢百骸欲碎。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滚。”
那嘶哑声音透出渗人的杀意。
“别再穿着白衣到本尊面前晃眼。”
断成两截的古琴也被扔了出来,初岚瑟瑟发抖坐在地上,发觉大殿殿门已经紧闭。
他抱起古琴残骸,踉踉跄跄地奔逃出魔宫,不敢回头看一眼。
而大殿之中,此刻已恢复幽暗寂静。
黑影端坐高座,眼中血红的光如同喷溅的鲜血流淌。惨白月光照耀进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咆哮,瘦长锋利的漆黑指节屈起,覆在面部,阴影狂乱地扭动着。
恐怖如地狱的空间里,窗外月亮一点一点往西山落下,朝阳慢慢升起。
晨曦洒进大殿中。
阴影慢慢消退、回缩到墙角,高座上,慢慢显露出一个男人身形。
鸦黑的长发垂落,绣着血纹的玄袍披身,搭在扶手上的手苍白修长。
他手边放着一把血色长剑。
森森血腥之气从剑上散发而出。
男人有一张俊美的脸。
只是眉目之间盈着浓郁戾气,会让人忽视了他的容貌。只本能感觉畏惧。
他闭着眼。
神色里还带着还未散去的疲惫倦意。
“三十年了……”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沙哑呢喃。旁边修罗剑发出低低颤音。
又沉寂了许久。
男人慢慢睁开眼。
血红眼眸仿佛最为上等的血琉璃,在剔透中折转出冰冷漠然的光。可细看,却仿佛有一团黑火,燃烧在他眼底深处。
藏着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疯狂。
他从高座上站起身。
手握着修罗剑。剑尖垂落,漆黑的衮服,拉长的影子,阴森静寂的宫殿,昭示着邪恶与不详。
他抬起剑,在面前虚空之中挥手一劈。
面前空间荡漾出波纹。一道深黑的裂缝在他面前出现。
背后有飘絮般的阴影散开。
他面无表情,迈入裂缝之中。
……
时光城。
这方空间仅靠穹顶数颗夜明珠照亮,尖顶的黑色高塔矗立在城中各处,还有形状各异的远古祭坛错落此间。
古城中心是一棵焦黑的古木。古木前方,横陈着一具棺材。棺材中装着一具骸骨,流转着金红光芒。
有人靠坐在棺材之前。
长长的白发铺散,面色苍白近乎透明,薄唇沾血,双眸紧闭,胸膛再无起伏。已逝去了所有生息。
沉寂之中,有赤红的光芒从棺材上缓缓流淌入他体内。
时间流逝。
骸骨上的金红光芒越来越稀薄。
直到最后一丝也流逝殆尽。
棺材中的千万年未曾变化的骸骨骤然化为飞灰消散。
……
痛。
好痛。
他从沉寂的黑暗之中醒来,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仿佛从四肢百骸之中透出的痛苦。
好似每一寸血肉都被掰扯出来撕碎。每一寸经脉都在被挤压破裂,每一根骨头都被扯出来折断。
是神火在冲撞。还有一种比神火更加强横的能量,在他体内流淌。
他仿佛被揉碎了成为一团肉泥,又被那股力量强行粘合在一起,造就新生。
咔吱。咔吱。
是肢体崩裂后新生的声音。
还有更多的能量冲进他因为使用禁术而行将溃散的神魂之中,令他的魂体渐渐凝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终于慢慢消退。
他伏在地上,犹如刚出壳的小鸡,羽毛被打湿,黏糊糊地蜷成一团。
身下是暗红血泊,铺散的白发蜿蜒着粘在汗湿的脸颊上。
艰难睁开眼。
他的目光因疼痛而有些涣散,而色泽却是如同灼灼曜日般的金黄。
想起身,可是手臂却虚软无力,连动一动都不能。
血脉复苏。
叶云澜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因此捡回一条命。
神凰死后凝聚于尸骸上的力量渡入他身体之中,令他体内神凰血脉复苏,死亡之后凭借着这股力量涅槃再生。
体内大部分的血脉力量都去修补他快要散去的魂魄,保住他性命,但却导致了真正帮助他身体涅槃新生的力量缺少。
他的涅槃并未完全。
此时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他闭上眼。
时光城中一日,便是外界一载。
他昏迷了也不知多久,外界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而沈殊……而今又如何了。
正当他如此作想时,时光城外忽然传来轰然震动与声响。
——就像,什么东西正在用剑劈斩的声音。
有人在外面?
整座时光城已经遁入虚空之中,而虚空非踏虚境者不可踏足,不然就是枉送性命。
难道他昏迷有一年半载,此刻外间的世界里已经产生了踏虚强者?
他睁眼去瞧。
因为血脉复苏,他的目力比先前清晰数十百倍。
所以他能够看到,时光城一侧墙壁上,正在缓缓得出现一道裂缝。
那道裂痕随着时光城的震动而越来越扩大,直至轰然一声,彻底破开。
时光城外是虚空乱流,一片混沌之色,凶险无比。
而此刻,混沌虚空乱流之中站着一个魔。
魔身后张扬着无数巨大恐怖的阴影,猩红目光和手中血色长剑在黑影猎猎之中尤为凸显。
譬如鬼神降世。
而再下一瞬,那个魔已经瞬移到了他面前。
鸦黑的长发垂落了下来,和他浸在血泊里的苍白发丝交缠。
魔的手轻轻扼住他的咽喉,深红的瞳孔靠近过来,哑声笑道。
“师尊,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