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门上铃铛清脆作响,远处是竹林沙沙之声。
贺兰泽道:“此番执法堂审判,容染杀害诸位弟子、又将其罪行构陷于沈师侄之事,师兄必然会公正审理,严厉惩罚,师弟且放心便是。”
大师兄贺兰泽,执掌判罪剑,乃执法堂弟子之首。
他说过的话,表明的态度,几乎便决定了罪行归属。
叶云澜眉目不见波澜,甚至没有如贺兰泽想象般露出些微欣然之色。
他容色依旧苍白,目光仿佛越过他看向了远方。
“执掌判罪剑,便身负审判宗门弟子之重则。师兄,倘若你真要公正审理,无有偏颇,今日便不该来我住处。”
贺兰泽闻言,以为自己是哪里惹了叶云澜不虞,匆匆解释道:“容染此番所作,已证据确凿,待堂上审理。无人会帮他狡辩,此次审判实已尘埃落定。恶人必将受到惩罚,我此番前来,也无需避嫌。可师弟却为何……”为何眉目之间,毫无欣喜,如何平淡冷漠?
“恶人必将受到惩罚……”叶云澜低喃了一句,眉目之间倦怠之意更深。
他道:“师兄,我有些乏了。九日之后,我们执法堂上见吧。”
贺兰泽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一阵匆匆脚步声,有弟子喊:“叶师兄?叶师兄在么?”贺兰泽回头看,发现来者身着一身执法堂弟子袍服,还是他的下属。
“羽堂,何事这般着急。”贺兰泽沉声道。
薛羽堂一走过来便看见自家大师兄尊容,心中便一咯噔。
执法堂人人都知道,大师兄个性目下无尘,对待犯错弟子毫不容情,进了执法堂一趟少有能够全须全尾出来的,提到他名字都是胆战心惊。
薛羽堂于是连忙低头行礼,“见过大师兄。”踌躇片刻,才继续道,“水牢那边出了问题。姓容那厮,一直闹着要见叶师兄一面,说有重要的事与他说。”
贺兰泽冷了眉目,“此事怎不先报予我知?”
薛羽堂:“姓容那厮说自己是宗主亲传弟子,还未被定罪,有此权利请叶师兄过去……”
贺兰泽冷哼一声,“管他是谁,进了执法堂之中,便该遵守执法堂的规矩。”想起另一个当事人便在身边,他转头向叶云澜询问意见,“师弟要去见他一面么?”
叶云澜道:“不见。”
贺兰泽微微颔首,对薛羽堂道:“听到了便回去,无事不要再来打搅师弟休息。”
“是。”
薛羽堂不敢再多言,得了命令便便转身离去。贺兰泽看着叶云澜苍白容色,轻轻叹一口气,“师兄也不阻师弟休息了,你的伤……”
叶云澜:“无事。师兄不必担心。”
贺兰泽只得无奈离去。
沈殊回来的时候,听见竹楼传出袅袅琴声。
那琴声空灵而悠远,让人心境平和,但沈殊而今修为渐深,能够慢慢觉察出琴声之中,仿佛缺少了什么东西。
他说不出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觉得,琴声动人,却未免太过寂寥冷清。
即便有了他陪伴,依然如此。
沈殊眸色微深。
其实最近些时日,叶云澜对他突然而来的纵容。他不是没有察觉。
大约就是在他暴露出自己污秽的能力之后,叶云澜非但没有恐惧斥责,反而对他优容了几分。
为什么。
他想起自家师尊曾经提到过的前一任道侣,按照形容,那家伙似乎是个魔修,即使不是魔修也相差不离了,自家师尊会否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与自己前任道侣的相似之处,所以才……
一想到这个可能,沈殊就有些压抑不住自己心绪,影子左摇右摆,十分不爽的模样。
然而踏入竹楼之后,沈殊便收敛了脸上表情,影子也恢复正常。
他走入书房,靠在墙上听完一曲,才对盘膝在琴案之前的叶云澜抚掌笑道:“许久未曾听师尊弹琴了,依然如此动听。”
叶云澜一只手还抚在琴身之上。窗外阳光映入他眼,轮廓在阳光中显得柔和而虚幻。
他道:“刚从内务堂回来?”
沈殊点头,“领了一张大床,紫檀木的,木工做得很精湛,想必师尊喜欢。是了,领床的时候还碰巧遇到了程副宗主,我把他领前一张床时候看上的这张领了,程副宗主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高兴,过来问我为何无端领床。”
叶云澜道:“你怎么答?”
沈殊:“我说我喜欢在床上修行,不小心把床弄塌了。程副宗主表示很理解,就没有再追究床的事了。”
叶云澜:“……下次去时,不要再说些引人误会的话语。”
沈殊眨了眨眼:“还有下次?”
叶云澜抿唇,侧过头不再看他。
“你把床取出放好,便出去外头练剑。修行并非一日之功,剑道之上更是如此。”
“九日后,随我去执法堂参与审判。”
……
执法堂,水牢之中。
水牢修于执法堂地底之处,冷寒刺骨的水将牢狱覆盖。
其内昏暗漆黑,唯一一处的光亮,是墙壁极高处一扇狭窄天窗。
水牢正中有锁链垂下,锁着一个衣物和头发尽皆散乱的人。水面浸到了他的下颚。容染修为被封,寒气从四肢百骸进入,痛不欲生,口中干渴得厉害,却不能够地低头去喝。只因水牢里都是咸水,只会越喝越渴。
他只能瞪着眼睛看着远处楼梯上那扇门扉,等自己要见的人。
合欢蛊在体内蠢蠢欲动,因为断了灵气供给,更是让人钻心的疼。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只有抓住最后的机会,给叶云澜种下合欢蛊的子蛊,让叶云澜彻彻底底爱上他,站在他身边,为他作证,他才有脱罪的机会。
不知道等了多久,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个年轻的执法堂弟子走了进来。
容染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但直到那个执法堂弟子走下楼梯,门口都没有出现第二个人。
叶云澜呢?叶云澜呢!
他疯狂挣动锁链,发出剧烈的哗啦啦声响。
咸涩的水流涌动着泼在了脸上,半边脸溃烂的伤口发出刺痛,但容染已经无心在意,只是哑着嗓子怒吼:“我叫你把阿澜叫过来,阿澜呢?”
薛羽堂:“容师兄,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兄。我确实依你的要求去了,但是叶师兄不愿意来,容师兄又何必强求?何况执法堂有执法堂的规矩,贺兰师兄对你的行为很是不满。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你,九日之后,审判便将会开始。望自珍重。”
薛羽堂说完便走了。
铁门再次被关上,水牢陷入昏暗之中。
容染已经气得快要发疯——他乃是宗主亲传弟子,一直以来在宗门都高高在上,地位与贺兰泽几乎等同。而今,一个区区的执法堂小弟子,也敢这样对他说话?
还有叶云澜……为何不见他?即便怨他也好,恨他也好,过来怒斥他一顿看他可怜模样都好,为何偏偏不来见他?他们二十多年的情谊,那些曾经在一起相处的回忆,对方就真的忘得彻彻底底?
容染摇晃着锁链,发出一声又一声不甘的嘶吼,眼泪从他漂亮的眼眶里流淌下来。他感到心脏在急剧地跳动,合欢蛊也在疯狂跳动,忽然,他感到一阵恶心,一只颜色朱红的蛊虫不受控制地从他唇边爬了出来。
他瞳孔睁大——这是合欢蛊的子蛊,由他的心头血喂养,本应由他操控,即便没有灵力,也不会主动从他的体内爬出来。
然而,随后更加令他惊恐的事情发生了。
朱红色的蛊虫从他的嘴边掉落到水上,而且没有挣扎,便如血水一般化开,消失无影无踪。
体内的合欢母蛊感受到子蛊的死亡,忽然跳动得更加疯狂,容染只觉心脏如被刀锯一般痛苦,但更加令他痛苦的,是子蛊的无端死亡——怎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耗时数年,日日承受蛊虫反噬才练出来的合欢蛊,就这么没了?
他不相信!
容染痛苦地开始回想。
炼制的方法是父亲交给他的,绝对没有问题。
而材料,材料都是他自己收集的,也不会有问题。
不,不对。
容染忽然睁大了眼。
炼制合欢蛊最重要的那味材料,他当年参加天池山论道会,想要通过获得排名得到、却被沈殊击败而无缘的那味材料——唯一一味没有经过他手,被陈微远亲手送过来的材料。
当时他还庆幸,能够遇到陈族少族长这样风姿气度绝佳的男子,不但为他疗伤,还随手送他这样珍贵的东西,若非他已经心慕叶云澜,恐怕还真会对对方有所动心。
“陈微远——!”
容染终于意识过来,眼睛赤红怒吼。
“是你,陈微远——!”
远在北域天机阁的陈微远并没有听到他的怒吼。
他身侧本有一面水镜。
那面水镜从很多年前就已经矗立在那里,容染眼中所见所观,所听所闻,皆会映照至此。只不过,在容染体内合欢蛊子蛊死亡的那一瞬间,水镜便已消散了。
陈微远慢悠悠端起桌边的酒杯喝了一口。
他脸上有淡淡红晕,似乎已经微醺,长发披散,神姿慵懒。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自生,而因果以往复。”他摇晃着杯中酒,目光迷离,“人总是生而侥幸,贪于所得。却不知所有命运馈赠之礼,皆有代价需付。”
他伸手,将桌上棋盘的棋子,又往前推了一格。
……
二月廿九,执法堂审判。
这一日,汇聚在执法堂的弟子极多。
堂堂宗主亲传弟子,却因宝物杀害同门,甚至还要将罪责推到同门弟子头上,无论放在哪个宗门,都是一件轰动的大事丑闻。
容染被从水牢底下押送出来的时候,全身湿透,面容惨白如纸,头发乌糟糟湿漉漉地黏在身上,看上去极其狼狈。
但无人可怜于他。
围观的弟子瞧着他只发出嘘声,有愤怒者,已经拾起地上的石头往容染身上扔去。
喧哗声之中,执法堂弟子依序入内,而叶云澜和沈殊也已经到达,被执法堂弟子迎了进去,坐到了后方听审的坐位之上。
剩余的弟子则被拦在了堂外,虽然能够看到里面的动静,也能听见里面的声音,却不能出手干涉执法堂的秩序。
执法堂之中,坐着几名神态严肃的执法长老,而贺兰泽则手拿判罪剑,站在高位,主持这一场审判。
随着他的颔首,审判正式开始。
一同在浮幽宫中经历过当时之事的弟子纷纷出来,进行作证。
唤幽铃早已被弟子们从容染身上搜了出来,此刻正放在高台之上,作为物证。至于“暗香疏影”,因为已经被容染认主,而容染宁死也不愿交出此物,没有经过审判,他们不能强行抹去他的神魂烙印,故此,还被容染穿在身上。
待弟子们的证词述说完毕,一名长老上前去检查了唤幽铃,确认其功效,便向贺兰泽点头。
贺兰泽扬起手中判罪剑,指向容染。
“容师弟,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容染跪在地上,因为合欢蛊母蛊的反噬,他的身体一直在不断抽搐着,仿佛癫痫发作。
而且即使有“暗香疏影”的遮掩,依旧掩盖不了面容的扭曲和憔悴。
他的声音似乎因为怒吼过多,已经嘶哑无比,极其难听。
容染抬起头颅,他的面容带着扭曲和不知对谁的憎恨,道:“我是宗主亲传弟子,无论犯了什么错,也应该交由宗主审判,何时轮得到你们……你们来审我。”
“我要面见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