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发簪

“我叫越秋霜。”那水鬼闷闷开口,“生前是东洲鬼船上一名……伶人。”

随着他的讲述,经年往事显出了轮廓。

鬼乱之时,阴阳混乱,山河倾颓。

从天地轮回里逃出的鬼魂们为长留世间,到处抓取活人为食,并以活人取乐。

越秋霜便是被抓到鬼船上供鬼取乐的活人。

他出身长乐门,本是一名乐修,因擅长音律,舞艺高绝,才得以留了命在。

越秋霜本已不意欲寻死,只因还有一个妹妹被鬼怪扣住,不得不苟且偷生。

他的孪生妹妹叫做越语蝶,亦是乐修,相貌与他极为相似,以歌声清越而出名。

只是,越语蝶被抓上鬼船之后,却因见鬼怪食人,过度惊恐而失了声。

在鬼船上的人类,若是没了取悦鬼怪的本事,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越秋霜为救亲妹,只能向鬼怪屈服。

东洲鬼船的头领乃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鬼将厉非,十分热衷于豢养歌姬伶人,观赏舞曲。

厉非对跪伏在地上的越秋霜道:“你要想救她,除非有代替她的本事,能够唱出与她同样的声音。”

越秋霜沉默片刻,道:“我可以。”

他启唇而歌。

越秋霜平日在清歌门中从来没有展露过歌者天赋,人人知他有一个声如天籁的妹妹,却并不知其实他也有着一把极美的声音。

他抬高声调,唱出的女声悠扬婉转,空灵动人,与越语蝶的声音竟然有十分相像,却比其更多出一点出尘缥缈之感。

鬼将十分满意,却道:“本将可应承你的请求,留你妹妹一命。不过,听说你之前上船半月,却总是拒绝上台出演,十分不驯——”冷汗从越秋霜额角滑落,他道:“以后我必会尽心竭力服侍——”鬼将笑了声,道:“如此,便让你妹妹留于此间作本将侍女吧。你若是安心出演,自然便能保你妹妹安然无恙。本将也非不近人情,每三月允你们相见一面,如何?”

越秋霜知道这就是鬼将给他唯一的选择。

他只能低头称谢。

而后,越秋霜便成了鬼船上取悦众鬼的伶人,身负两人之责,一经传召,便要起起歌弄舞,常常得早出晚歇,精疲力竭。

直到有一日,船上来了一个少年。

彼时谢九幽还不是震慑世间的幽冥大帝,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闯入鬼穴,还失手被抓起来的毛头小道士。

越秋霜在台上唱曲,谢九幽在台下被众鬼五花大绑,割肉以尝。

那场景颇是鲜血淋漓。只不过,这样的场景越秋霜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人的惨叫声,刀入肉的声音,还有他的歌声,日日回荡在鬼船之上。

有时候,越秋霜会想,或许连他自己,也早已变成了这鬼船上的一只鬼,和那些鬼怪没什么两样。

只是那日却有不同。

越秋霜并没有听到往日习惯的惨叫声。

他惊讶往台下看去,只见被悬吊在木架上少年被剔骨剜肉,却仍然牙关紧闭一声不吭。

越秋霜在少年眼里看到了入骨仇恨和不息的火。

……就像许多年之前的他自己。

歌唱罢,越秋霜下了台,对自己服侍的鬼将说:“可否给奴留一点残羹,奴想尝尝他的滋味。”

厉非道:“霜奴,此番你要用什么来换?”

鬼怪们只能尝出血肉甜美,却尝不出世间其他的美食滋味,因此鬼船上并没有厨子。而他们这些被鬼怪豢养起来取乐的人,也只能被强迫着与众鬼吃同样的食物。

……而且就连这一点吃食,也需要卖力讨好才能求来。

越秋霜一件件脱下衣物,蹁跹起舞,悬挂在手腕和脚踝上的银铃随着他的舞蹈发出悦耳的声音。

舞到最后,他匍匐在地上,肢体扭曲成怪异模样,活人的肢体和蒙着厚厚白粉、没有一丝生气的脸显出诡异的美感,这显然取悦了审美与活人不同的鬼怪们。

鬼将心情大好,把旁边血肉已经失去大半的谢九幽赏赐给他。

越秋霜把谢九幽搬回自己居住的地方。

便在方才鬼船歌舞升平时,谢九幽双眼眼珠已被挖了去,并双耳、脸颊、嘴唇、四肢和腰腹的肉,一切鬼怪喜欢吃的新鲜部位。

越秋霜只能帮他把那些见血的伤口先包扎了起来,又喂了对方之前存下的一点肉粥,剩下交由天命。

而谢九幽确实命不该绝。纵然伤重至此,居然还是一点一点地挺了过来。

“哦,如此说来,你是那厮的救命恩人?”

沈殊坐到了叶云澜身边,屈起腿,问道。

湖里的水鬼点了点头,摸着手里的千纸鹤,惨白的脸上,厚厚白粉叠成面具,掩盖所有表情。

“他伤得太重,醒来之后,不能视物,无法听声,也不能言语。我自觉捡了个大麻烦,不过,捡都捡了,也不能弃他不顾。”

“若是那时我知道自己救下的,是可以结束人间鬼乱的大人物……”说到这,水鬼沙哑笑了声,“那我肯定奉他如神,教他吃好喝好,安然无恙地离开鬼船。他自去赴他的大业,我么,既然已经浑浑噩噩活了那么些年,也该浑浑噩噩死去,不必留什么牵挂。”

越秋霜在船上照顾了谢九幽三年。

元婴之前,修士的肢体受损难以再生,谢九幽那时尚且年少,修为才是金丹,不能说话,不能听声,不能视物。两人只能在对方掌心写字交流。

他知道了谢九幽来自一个没落仙门,而那个仙门已经被鬼怪所灭,也知道谢九幽平生心愿就是为师门复仇,消灭世间所有鬼怪,还人间太平安宁。

谢九幽问该怎么称呼他才好。

他在谢九幽掌心写道:你可以叫我阿霜。

谢九幽便认认真真在他掌心写了“阿霜”二字,又写道:你之前的歌声,很动听。

越秋霜怔了怔。

他没有想到,在那样的情况下,谢九幽居然还是听进了他的歌声。

他在长乐门从未展过歌喉,而鬼船上的鬼怪们视人如牲畜,他只能感受到台下鬼怪们赏玩戏谑的视线,偶尔了声调便是严酷惩罚。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的歌声动听。

谢九幽又写道:你平日在船上,除了唱曲,还会做其他吗?

越秋霜想起自己在鬼怪们面前起舞的丑态,抿了抿唇,写道:我没有其他事可做。

谢九幽点点头。

在他照顾下,谢九幽伤势渐好。

虽然仍是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言,却已经勉强能够起身。

每每越秋霜深夜归来,便见少年坐在床边等他。

月色幽幽打在少年脸上,两侧狰狞伤口已经愈合,依稀能见出俊俏模样。

越秋霜虽已疲惫不堪,却依然会抽出些许时间,为谢九幽讲述他在鬼船上听闻外界发生的事。

一日夜,越秋霜将事情说完,除衣躺卧时,谢九幽忽然牵住他掌心,越秋霜惊讶睁眼,便感觉到谢九幽在他掌心慢慢写道:阿霜,你对我这样好,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越秋霜沉默一下:我不需要你如何报答。

身侧的谢九幽却撑起身,小动物一样凑近过来。

少年闭着眼,眼睫轻轻颤动着,呼吸轻轻打在他脸上。

谢九幽:阿霜,能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越秋霜又是沉默许久,才写道:若真要说,我最想要的,是。

他忽然间恍惚了一下,才慢慢写下“自由”二字。

谢九幽:好,那等我恢复修为,定将阿霜救出这里。

这回,越秋霜却只是笑了笑,摸了摸少年的头。

他知道谢九幽原本的修为只是金丹,可这鬼船上最低阶的一只鬼魂,修为也有元婴。

谢九幽救不了他。

若越秋霜自己修为仍在,或许还有办法。他年少成名,本是长乐门中的天才,在乐舞之道上有着旁人难及的天赋,已达元婴之境。只不过,在被抓上鬼船之后,他的修为便被打散了。

为了保持他柔软如少年的肢体和年轻容貌,鬼怪们强迫他吃下了所谓“长生丹”,自此染上药毒,必须如同鬼怪们一般食人血、吃人肉,方能不受毒性折磨。

此事,他并未告知谢九幽。

就像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谢九幽,平日他带回来给谢九幽的食物,究竟来源于哪里。

秋月十五,中元鬼节,鬼船上欢腾一片。

越秋霜在台上唱了整整一日,深夜又被召去内舱中为众鬼起舞助兴。

他匍匐在地上,一身雪白皮肉被泼满了血酒,合着长发湿淋淋蜿蜒在地上——那些酒,乃是众鬼们观舞兴致浓时泼给他的所谓“赏赐。”

他被酒气熏得欲醉,迷迷蒙蒙间,对上了从外边走来,为鬼将端酒的一个侍女的视线。

侍女手中那壶酒失手落地,发出巨大的破碎声响,正在交谈的众鬼霎时间一静,而侍女已经跪了下来,向着厉非不断磕头。

越秋霜看清了那侍女的模样,忽然清醒过来。

那个侍女,是他的妹妹,越语蝶。

因为当年和鬼将厉非的约定,越秋霜与越语蝶之间,每隔三月才能一见。

彼时越秋霜总是会将自己打理整洁——至少像个兄长的模样,何曾像现在狼狈不堪。

混乱之中,越秋霜爬过去厉非脚边,请求代他妹妹受罚。

平日里,人侍犯一点点错误便会被厉非拧断脖颈,扔如海中。但兴许厉非那日心情不错,或者是那日越秋霜祈求的姿态实在太过卑微,厉非只是饶有兴致盯着他看了一会,而后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越秋霜松了一口气。

“你似乎不太害怕本将要罚你什么,”厉非道,“是了,船上有的刑罚,约摸你都已经受过。既如此,今日便试些新的东西。”

他拿出一瓶药粉,将整瓶都倒入酒坛中,而后把酒坛抵在越秋霜唇上,“喝光。”

而后便有两个鬼侍走上前,扣住越秋霜肩膀,强迫越秋霜仰头,去接那整坛灌下的酒水。

“诸位,中元佳节,不该为小事扰了我等兴致。”厉非向宾客道,又拍了拍他的头,道,“霜奴,去,继续为我们起舞助兴。不到卯时不许停。当然,实在无法停也可以,但凡少一个时辰,你妹妹就少一只拿酒的手,你自己斟酌。”

越秋霜被生生灌了一坛血酒,面颊已经烧红,脑袋晕晕乎乎,他俯身应了是,又侧过头去看一旁的妹妹。

越语蝶低着头跪在原地,正一片一片收拾着地上酒瓦,她似乎是怕极了,身体一直颤抖着,没有看他。

越秋霜收回目光。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再度起舞。

血酒淌过他的身体,他忽然感觉到一种难耐的炙热从鼠蹊处升腾。

他终于反应过来,厉非给他下的究竟是什么药。

可他不能停止舞蹈。

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烈火之中,只能不断舞动、舞动,直到双腿都被火焰烧得融了、化了,他被迫蜷缩到了地上。柔软的肢体伸展成扭曲的姿态,依旧舞动、舞动。

他能够感觉到鬼怪们冰冷粘稠的视线凝固在他身上,伴着议论声和泼来的血酒。

鬼怪们并没有人的欲望,它们只是喜欢看人挣扎的模样。越秋霜时常庆幸这点,此刻却痛恨这点。

不知过来多久,宴席上的鬼怪们渐渐散了。

天光照进船舱,地上越秋霜被清扫内舱的人侍用冷水一泼,稍稍恢复几分神智。

他踉踉跄跄回到自己房间,模糊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谢九幽一如往常在等他。

即便今日这夜,有些太过漫长。

越秋霜想要转身出去,然而勉强凝起的神智却已经难以支撑。他跌跌撞撞走到床边,瑟缩着手去触床边坐着的人。

谢九幽感觉到他,便握住他满是酒污的手,匆匆在他掌心写字,但他已经辨不清对方写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是用满身酒污的身体靠近过去,将少年忽然僵硬的身体推到床上,缓缓坐下,在痛楚和炙热交杂着的折磨之下,哭着说“对不起”。

而少年身体始终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待一切平息,越秋霜恢复清醒。

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不可被人原谅之事,是个狭救命之恩以求报、趁人之危的小人。

即便承受的是他自己。

他在谢九幽掌心颤抖着指尖写“对不起”,而后支着乏力的身体去水缸打水,却忽然被谢九幽攥住了手。

谢九幽在他掌心写:阿霜。

越秋霜怔了怔,又一次写道:对不起。

谢九幽却摇了摇头,写道:阿霜,我想娶你为妻。

越秋霜愣住了。

他不明白:你为何……想要娶我为妻?

谢九幽:阿娘曾告诉我,这世间情爱欢好,对双方而言,都应是一生之事。发生过后,便要对对方负责。

原来只是遵照亲人的教诲。

越秋霜抿了抿唇,不知为何心口有些发闷。他写道:我不需要你负责。况且,是我强迫你做自己所不喜欢做的事情,本来做错的人是我,应当道歉的人也是我。你不需负任何责任。

谢九幽写道:可我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越秋霜惊诧地睁大眼睛,而后又感觉到谢九幽继续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写道:阿霜,我喜欢你。

越秋霜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他慌忙写:你年纪尚小,而世上情爱之事并非你所想的简单,又怎可轻言嫁娶。

谢九幽:我离加冠之龄不远矣。何况此事,我已思量日久。阿霜,我喜欢你。

越秋霜:我身在鬼船为伶,纵容恶孽,满身肮脏。我年岁更比你大许多,且修为已废,没有其他能耐。你我之间,并不相配。

谢九幽一笔一划写道:我知道你非自愿。我不觉得你肮脏。我也并不在乎你的年岁。我喜欢你的歌声。

越秋霜摇着头:不对,不该……不该如此。

谢九幽:喜欢上一个人,有何不该?我喜欢阿霜,天经地义。

越秋霜脸已通红。

谢九幽看不见他的表情,只依循气息凑上前,仰起脸,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越秋霜……越秋霜落荒而逃。

“那厮倒也直接,”湖畔旁,沈殊把玩着手里的草梗,说道,“之前见他一副小白脸的模样,未想到还有如此油嘴滑舌的能耐,已经吃干抹净,嘴上还不饶人。嗯,怎么这样瞪着我,你莫非当真答应了不成?”

“沈殊。”叶云澜低斥了他一声。

“一开始并没有,”水鬼闷闷反驳了一句,摩挲着手里千纸鹤,片刻才继续说道,“后来,我因事受罚,发起高烧,他彻夜未眠照顾我,我一时心软,便……答应了。”

越秋霜答应之后,两人情投意合,谢九幽对越秋霜愈发亲近。

只不过,因为越秋霜内心顾忌,还有昼夜难歇的工作,两人始终未再做出过界之事。

谢九幽伤已快好,想要带越秋霜逃离鬼船,却被越秋霜阻止。

这三年,越秋霜行事小心,把谢九幽藏得隐秘,没人知道谢九幽仍活着。只要能找到机会,谢九幽离开不是难事。

可倘若带上他却完全不同。

他若消失,鬼怪们很快便会发觉,到时候,根本不会有容他们两人逃离的时间。

……何况,他还没有告诉谢九幽,他身上有长生丹的丹毒未解。即便上了岸,也终究活不成人样。

决定让谢九幽独自逃离之事,谢九幽并不愿意。

夜中,谢九幽背对越秋霜不说话。

越秋霜起身去看,却见到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就算是被鬼怪们剔肉剜骨的时候,他也未见谢九幽流过一滴眼泪。

未想今夜竟哭成一只狼狈至极的小花猫。

越秋霜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哄,谢九幽却仿佛更委屈,哭得喘不住,才在他掌心里慢慢写道:阿霜,只怪我修为太低,保护不了你。

越秋霜:我怎会怪你。我只盼你离开鬼船之后,好生修行,等修为有成了,再来鬼船救我出去。你说过你要娶我,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我想看你身披战甲,横扫鬼怪的模样。我的意中人,该是一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汉大英雄。可不许再哭了。

谢九幽:阿霜所写的话,是真的吗?你想要我成为你的英雄?

越秋霜揉了揉他的头,写道:自然是真。

谢九幽终于不再剧烈反对离开之事。

只是粘着他的时候更多了,时常要亲亲抱抱。

亲亲抱抱完之后,还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在他掌心里腻歪。

谢九幽写道:阿霜,你身子好软。

又写道:只不过太瘦了,需要多补补。我听阿娘说,身子太瘦,会影响生育。

越秋霜红了脸,他上了鬼船,就没想过再要后代,何况而今已和谢九幽在一起。于是写道:莫再胡闹。

……

临行前,少年攥住他手,写道:阿霜,等我回来。

越秋霜写道:好。

谢九幽又抬手去摸越秋霜的脸,一寸一寸,闭着眼细细抚摸,仿佛要把他的五官轮廓彻底铭记。

越秋霜由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又低头亲亲他嘴唇。

他寻了一个时机,将谢九幽装进船上那些处理尸骸的袋子中,而后将袋子扔进了海。

并没有鬼怪察觉。

谢九幽在他的房间里放了一瓶精血,以留下自己的气息。

他离开后的第二年,一只谢九幽亲手折的千纸鹤循着这点气息,飞到了越秋霜手上。

越秋霜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才把纸鹤打开。

纸鹤摊开后有一封信。

信上书,娘子亲启。

越秋霜脸微红,一行行仔细读下去。

信上,谢九幽说,自己已顺利回到岸上,并且加入了道修学府之中,而今已离突破元婴不远。又说自己幸得前辈相助,已将身上残缺治好,可以正常视物听声说话了。

而后谈及之前在海中潜游时偶得一海珠,打算亲手做成饰品,待日后迎娶他时,为他亲手带上。

越秋霜把信上上下下看了三遍,才小心把信纸重新折成纸鹤,藏进墙柜里。

之后数年,他又收到了许多只纸鹤。

少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渐渐成长起来,笔锋愈发隽秀凌厉,所见所闻的世界广袤无比。

只是越秋霜修为废得彻底,虽能收信,却无法回信。

纵然如此,每收到一只纸鹤,他仍是会拿出一张信纸,仔细将回信写好,放到抽屉。

经年之后,信笺已叠成厚厚一叠。

而信封上面,越秋霜开始犹豫了许久,还是红着脸在上面写道:谢郎亲启。

谢九幽走之后的第七年。

越秋霜来到内舱与妹妹越语蝶见面,发现越语蝶面颊憔悴凹陷,整个人瘦得脱形,形态都有些可怕了,像一具支着的骷髅,看上去已时日无多。

越秋霜大惊失色:“厉非对你做了什么!”

越语蝶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碰桌上的笔。

——自从当年受惊吓失声之后,她便没有再出过声了,只能和越秋霜用纸笔交流。

“我可没有对她做什么,”鬼将厉非忽然走到舱中,“是她自不量力,妄想取悦于我,却沾了我身上鬼气,才落得如此模样。”

“本将甚至还没想好,这回该如何罚她僭越之罪。”

越秋霜怔了怔,跪伏到地上,道:“将军,舍妹犯错,是奴身为兄长教导不方之责,要罚便请罚奴。”

厉非笑了,“霜奴,你对你妹妹的疼爱,倒还是一如既往。这样罢,中元将至。犹记数年之前你醉酒而舞,甚是动人,今年你便再献这样一支舞,卯时方休。”

越秋霜白了面色,却只能应是。

犹豫了一下,又道:“舍妹沾染鬼气,恐怕寿数无多,再无力服侍尊主,将近可否将她放回,由奴照顾?”

厉非挥挥手,“你随意。”

越秋霜将越语蝶带回了自己房间。

越语蝶垂着头,容颜憔悴,目光空洞,越秋霜见她这模样,即将出口的质问和斥责便停在了喉咙。

恰逢又有鬼怪传召,只得出去忙碌。

待他深夜回来后,发现越语蝶坐在他平日写信的书案旁边,墙柜和书桌都有翻开的痕迹。越秋霜正想自己和谢九幽的信笺有无被他妹妹看见了,便见越语蝶提笔在纸上写:我真的不是故意去冒犯他的。

我只是想活得好一点。

……哥,我实在是……太害怕了。

越秋霜看着,叹了一口气,上前拥住妹妹,感觉只拥住了一具骷髅。

他道:“都过去了。别怕。”

越语蝶:我会死在这里吗。

越秋霜道:“不会。语蝶,你相信哥吗?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人间了。”

越语蝶:还有多久。

越秋霜回忆起谢九幽在信上写的内容,露出了一点笑,道:“没有多久了,最迟……半年吧。”

秋月十五,又是一年中元。

越秋霜穿着红衣,脸上覆着厚厚的白粉和艳妆,在众鬼环视中起舞。

鬼侍拿来加了料的血酒喂他灌下,他醉意熏染地伏在血色酒泊里脱衣,雪白身体绘满了苍青色泛着荧光的线条,诡异而怪诞的美感引得众鬼把血酒一杯杯泼到他身上。

冰冷的酒水和体内炙热的火交杂在一起,他扭曲着伸展肢体舞动,意识却渐渐开始迷离。

忽然耳边不知传来谁的大喊:“火!船着火了!”

他迷迷蒙蒙地睁眼望去。

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一群道修从天上降下。

为首之人面容十分俊美,神色凌冽,披银色战甲,手拿长剑,是越秋霜这些年曾想象过无数遍的,少年长大之后的模样。

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一点沙哑甜腻的轻哼。他看见谢九幽的视线扫过甲板,扫过如临大敌的众鬼,还有伏在地板酒泊上的他。

他又去看台上的乐伶,一寸一寸看过去,皱起了眉。

烈火燃烧到了甲板,道修和鬼怪们兵戈之声不绝。

越秋霜迷蒙看到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船舱,有些疑惑。

他想,大约是因为自己化了太浓的妆,模样又太过狼狈,没有提前跟谢九幽说过自己在鬼船上除了献唱,还要如此献舞,谢九幽一时认不出他来了。

没有关系。他想。

谢九幽不会直接离开的,应该是去房间里找他了,只要他跟过去,就好了……

便使力支起身,往房间爬。

他听到谢九幽在大声喊:“阿霜?阿霜?”

越秋霜开口应声,“谢郎……”细小的声音淹没在燃烧的火焰声中。

而几乎同时,他听到房间里传来一个优美的,如同百灵鸟般曼妙婉转的女声响起。

那是一个和他歌唱时无比相像的声音。

——也是因为失声再没有与他说过话的,他妹妹的声音。

“谢郎,是你在找我吗?我是阿霜啊。”

“我好害怕,你快些……快些带我离开这里。”

他看到谢九幽抱着瘦如骷髅的女子匆匆走出房间,御剑飞天。燃烧着烈火的木头砸在他手边,火舌舔舐着他苍白的身体。

他觉得自己确实喝醉了,才会做出这样一个荒诞出奇的梦。

忽然,他被人捞了起来,对方青黑指甲扣住他腰腹。

厉非道:“船要沉了,跟我走。”

东洲鬼船覆灭,上面百鬼皆亡,唯独鬼将厉非逃生,成为了史书之中人族平复鬼乱的第一件盛事。

越秋霜被厉非带往鬼乱更甚的西洲。厉非在青冥山中建立鬼府,仍令越秋霜为他起舞弄歌。

越秋霜仍心怀奢念,想只要等谢九幽反应过来,必会回来救他出去。

可是等了两月,却只等到谢九幽成婚的消息。

厉非道:“你那妹妹命倒也真好,虽然时日无多了,在我鬼船上却有你护佑,回了人间又有你们人类所谓的救主保护。霜奴,听闻这消息,你也该放心了,安安心心服侍好我便是。最近几日,你常心不在焉,令我很不满意。”

越秋霜只是沉默。

谢九幽与越语蝶成婚于二月,当时众修庆贺,千里红妆。又半年,谢夫人病逝。同年,谢九幽闭关。

又一百七十年,功参造化,突破踏虚,欲建造地府,重立轮回,世人称之为幽冥大帝。

越秋霜等了谢九幽一百七十年。

他在台上一曲唱罢,耳边忽然听到道音轰鸣,谢九幽的声音传入每一个世人和鬼怪的心中。

“吾谢九幽,今立地府,代天行责。从今而后,轮回复立,鬼乱将止。”

越秋霜怔怔听着,神思恍惚。

他被厉非牵着手去了一处水井边。厉非笑道:“霜奴,而今我等大势已去了。如今地府将成,好歹你也陪了本将这么些年,不如也变作鬼,与本将同去吧。”

“是了,”厉非又道,“当初阴阳逆乱,我们这些从天地幽冥里逃出来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冤魂,想来去了地府之后,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霜奴,我养了你这么些年,教你吃了这么多生人活骨,你也早已满身罪孽。待你死之后,当与本将相配,那时我便免你奴身,我们去地府成婚如何?”

听到“成婚”二字,越秋霜忽然颤抖起来。

他被厉非推入井中,挣扎不休,本清越的声音生生喊哑,才终于亡去。

“你去了地府,见到他了?”叶云澜开口问道。

水鬼抱着纸鹤,慢慢点了点头。

地府里鬼来鬼往,尤其是阎王殿前,等着上孽镜台的鬼很多,广场几乎快要装不下了。

他听到那些在鬼府当差的人修叹息工作繁忙,不知阎王究竟是如何耐住寂寞,日日在此审判。

有人道:“自从语蝶夫人死后,那位身边就再没有人了。”

另一人叹道:“那位对自家夫人,实在一往情深。可惜了,语蝶夫人命不长久,救回来已是那般模样,连大帝也无力回天。”

一人道:“说起来,我记得语蝶夫人被救回来之前似有个小名,那位日日挂在嘴边,怎么现在不叫了?”

另一个道:“那是语蝶夫人的字。后来,语蝶夫人说这称呼令她想起鬼船上所受种种,让那位别叫了,连带着我们这些人别再叫了。咦,说到这里,夫人的小名是什么?时间过去太久,我有些忘记了。”

“似乎是,阿霜……”

“阿霜?”站在他前面的厉非重复了一声,转过身看越秋霜,“我何时不知,你妹妹有这样一个小名?”

即便已成了鬼,越秋霜还是本能害怕厉非。

厉非联系到前因后果,语气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所以,当年引得谢九幽毁灭东洲鬼船,真正想要救的,不是你妹妹,而是你?”

越秋霜以为厉非会大发雷霆。

未想厉非只是幽幽打量了他片刻,而后用青黑指甲划过他他脸颊,“阿霜,你可真是个祸水啊。”

“罢了。等去了幽冥地狱,再治你。”

排队排了很久,约摸百年。

厉非先入殿,之后是越秋霜。

孽镜台照出他满身罪孽。越秋霜并不在意,只抬起头看。

高座上穿着厚重袍服的阎王隐藏在庞大阴影里,和他想象中的人并不一样。

阎王道:“汝为人族,却与鬼混同,助纣为虐,残食同族,按律当入地狱受刑万年。”

越秋霜凝视着他,轻轻开口,说出了在等待对方一百七十年里,日日想说的,唯一一句话。

“谢郎,你还认得我吗?我是……阿霜。”

高座上静默许久。

而后,才传来一声仿佛疑惑的低语:“阿霜?”

笼罩着上方的袍服和阴影散开,书生模样苍白瘦削的男子走了下来。

他目光有些迷茫,似乎想要走近去看孽镜台上的越秋霜,可是还没走到,他后方便有青铜锁链出现,将他束缚,再不能往前。

谢九幽迷茫的神情渐渐变得空洞而漠然。

他道:“吾以身镇幽冥,合身地府,融于天道。而今前尘已然忘尽,六欲情根俱无。吾已发誓,一日鬼乱不止,地狱不空,便永不超脱。”

“吾不知汝与吾有何牵扯,然,一入地府,便该遵守地府规则。”

孽镜台由实变虚。

越秋霜与谢九幽的目光交错而过。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仔细去想,他想说的话,其实已经在方才那一句里说尽了。

他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越秋霜本以为自己会坠下地狱受刑,却未想到,等到长久的下坠过后,他再睁眼时,面前却是一片有光有水,有碧草蓝天的清净之地。

没有刑罚,没有束缚。

地上有一石碑,记载了这片空间由来。

这里是地府的基石,也是谢九幽修为刚到达踏虚,能够开辟空间时,一开始所建造的地方。

石碑上记录,这片空间是谢九幽为心上之人所建。

当年心上人身死,魂魄不见,不知飘零何方。

谢九幽便决定重建地府,发下大誓,以身镇幽冥,复立阴阳,平定鬼乱,以求事成之后能够脱出三界,从而成仙,将心上人由死复生。谢九幽不知此事可否成功,便提前留下一抹心念,若心上之人魂魄回返地府,被心念感知认可,便能不受地府律法所制,送往此方空间。

兜兜转转,被谢九幽的心念所认,回返至此的魂魄,仍是越秋霜。

“他想成仙,还发下大誓,说鬼乱不止,地狱不空,便永不超脱。可成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但那时我想,既然我已经等了他这么久,那再等他一遭又何妨。”

水鬼声音已经很平静,仿佛叶云澜刚将纸鹤送到时凄厉尖嚎的人并不是他。

“仔细想想,他其实并没有什么错。”

“他只是……认错了人,后来,又忘记了我原本真正的名字而已。”

沈殊嗤道:“什么幽冥大帝,地府阎王——不过是个油嘴滑舌的东西,瞎了眼睛的蠢货。”

水鬼这回倒是没有再抬起眼瞪他,低声闷闷道:“确实。”

“不过这只千纸鹤是他给我的,你不能拿回去。”

沈殊:“知道了知道了。”

叶云澜忽然开口:“既然是他留给你的信,你不打开看看么?”

水鬼怔了怔,看向手里的白色千纸鹤。

然后他犹豫许久,才慢慢把千纸鹤展了开来。

写信人的字迹一如当年,隽秀凌厉。

只是信上第一行字,便让他一愣,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见字如面。阿霜。

最近神思颇有恍惚,有些记不得你原本名字了,只记得“阿霜”二字,时常萦绕于耳。念叨口中,也甚是熟稔。匆忙之际,便先如此称呼了,望你不要见怪。

自合身地府后,一切并不如我想象。虽得到了超越己身的力量,但我的五情六欲却似乎在渐渐消褪,平生之事,我所记得已经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与你一起在鬼船上共度那三年。我被鬼怪抓去船上,身受酷刑时,却听见你悦耳歌声,后昏迷醒来,再不能听,那歌声依旧在我心中,……

如今回想,若是身受剜肉剔骨之刑,便能再见你一面,我应当会欣然接受。

阿霜,望你莫要嫌我啰嗦,我要趁记忆未曾消褪之时,将还记得的事情记下来。

最近我时常害怕,总是在想,若是我成仙之后却忘了你,那该如何是好。后来,我思来想去,觉得以我执念,即便成仙,也绝不会忘了你,而若是忘了你,我自然也成不了仙。这般一想,便不再苦恼了。

是了,阿霜,当前我从鬼船逃出,深潜海底之时寻得了一枚海珠,我说过要把它打磨成饰品,待迎娶你时为你戴上。只是当年你病重在身,我们匆匆完婚,一时竟遗忘了此事。后来,我一人闭关想起,已经将之打磨完成。

我记得阿霜与我说过,你平生最想求得的是自由。若你魂魄归来地府,虽有我所设之地暂居,想来人身仍有些局促。此发簪上有我烙印,藉此,你可随意在地府穿行,与我共享地府权柄,共为地府主人。

这地府中虽无甚风景,却有我神思而成种种幻境,约摸还有些趣味,可供你消遣……

信上的字迹忽然开始凌乱起来,七扭八歪仿佛是半睡不醒的人所写。

而最后一行能够依稀辨认清楚的字是:阿霜,我很思念你。

一支发簪在纸鹤展开的时候已经静静躺在了水鬼手上,是乌木所制,前端嵌着一颗幽蓝色的圆珠,随着光线流转出动人的光芒。

发簪似乎尝尝被人摩挲,表面已经有了一层油光水滑的包浆,晶莹如玉石一般漂亮。

“你怎哭了?”

叶云澜忽然开口道。

水鬼:“我只是忽然知道,原来他也在等我。”

叶云澜:“他的神魂已经消散了。你还要继续等吗?”

水鬼:“不等了。”

“我要亲自去找他。”

叶云澜:“如今地府已空,天地之间正统轮回已复。他虽神魂消散,但命核未碎,你若此时赶去轮回,或许还能见他一面。”

水鬼沙哑笑了声,“不错。我是需要去见他一面。”

片刻,他收敛了情绪,对叶云澜和沈殊二人道:“对了,你们是误入地府的生人?”

叶云澜:“不错。”

水鬼:“多谢你们将纸鹤送来,还愿意听我讲这样一个无趣故事。你们若想出去,我可以送你们一程。”

叶云澜点点头,道:“那便劳烦将我们送至秘境第三层。”

水鬼摩挲了一下手中发簪,道:“可以。”

他抬手一指,叶云澜身后便出现了一个虚幻光门。

叶云澜和沈殊迈步进去,跨过一半时,叶云澜转过身,见水鬼身上有虚幻的光点冒出。

对方慢慢从水中上岸,身上属于鬼的血衣、脸上的浓妆都随光点飘飞,依稀能见到本身一袭青衣,身段纤细的模样。对方乌发被那支乌木簪挽起,漂亮得难辨性别的脸上有一双温柔眼睛。

越秋霜朝他们挥了挥手,身形变得越来越透明。

他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