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魇魔

——夫君。

那声轻柔的低喊足以唤起人内心所有遐想。

苍白的月色从窗外照入,幽冷的香气将他缠绕起来,他看到眼前人微仰着头,清润的黑眸将整个他深深装进眼底,无声而动人。

他猛然握紧对方纤瘦的手腕,将对方压在了床榻之上,钳住对方下颚,低沉炙热的呼吸喷薄在对方脸颊。

“别动。”他低哑道。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对方方才拉开,狭长带着戾气的眼眸低垂,像是一匹饿极的凶狼,饥肠辘辘审视着自己的猎物,在思索着该如何下嘴。

身下人依旧温顺而安静地看着他,既不反抗也没有再主动,乌黑的发铺散满床,素白里衣整洁如新。

如此安静的模样,让人直想要这人一寸寸剥开,看清楚他其中内里。看他平静的表情支离破碎,看他眼尾泛红抽泣,不能自已。

可真当他伸手想要去触碰对方的时候,却又忽然犹豫。

他感觉到了一点无由而来的荒谬和恐惧,仿佛背负宝物行走在破碎独桥之上的狂徒,前方是黑而无底的深渊,跨过这一步界限,不是得到,而是失去。

只是他们明明夫妻,于此事中寻取欢愉,本是世间正理。

他注视着身下人良久,忽然放开正钳制对方下颚的手,直起身,揉了揉眉心。

抬头时,目光触到了悬在窗柩上的那轮清冷明月,他怔了怔,目光有了些许恍惚。

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一具柔软温热的身躯覆上他的背脊。

对方将尖削的下颚抵在他肩膀,轻声问道:“怎么不继续了。”

他沉默了一下,哑声道:“你身子不好,今日且早些睡吧。”

身后人似是一怔,而后伸手环住他的肩颈,道:“夫君,你忘了么,如果不是你常年以双修助我,我身子早已不行了。”

他喉结滚了滚,道:“我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身后人的下巴抵着他左肩,纤长的指尖摩挲着他喉结,声音带着淡淡笑意。

“当年我早已答应你,一起归隐山林,在此地平静地生活下去……从此不必再管世俗目光,我们之间,也不再是师徒,而是夫妻。”

“为师曾因你而活,”对方道,“而今只想要你。”

……

叶云澜走在秘境中。

他依着自己那点灵觉掐算的方向,一直往东而行,看见了无垠的殷红花海中,一处幽绿色的深潭。

那处幽潭远看便如一块嵌在红绸中的碧玉,他走过去,捏着手中清心符咒,又用了一点灵觉感知,发现这里有沈殊残留的剑气。

看来他寻路的方向并没有错。

幽冥秘境分为三层,越往下走秘境越窄,而闯入者刚进秘境时候落入的第一层,其实是秘境中最为辽阔的界域。

因此,即使叶云澜前世曾到过此地,但也并不知道第一层秘境中所有隐秘,他必须尽快找到沈殊,避免节外生枝。

叶云澜围着幽潭走了一圈,发现花海之中有些花叶残枝,一条蜿蜒的小道往远处而去,他沉思了片刻,还是动用了灵觉,掐算了方向,沿着小路转往北行。

他再度低低咳了起来,掌心见了些许鲜红,他沉默看了一眼,用绢帕一擦。

素白绢帕飘落在彼岸花丛里,而他的身影已经沿着小远去了。

北行一刻钟,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数栋房屋,远见黑瓦白墙,被殷红彼岸花海所包围着。

叶云澜视力有缺,看不清晰,快步走进才发觉,那几栋房屋张灯结彩,到处是灯笼与红绸,似乎居住其中的人在行着喜庆的大事。

彼岸花海中显出一条小道通往其中,散落一地的炮竹红花铺在那条白色小道上,往里蜿蜒。

叶云澜感觉到衣襟中有一符微微发热,此符是他出发前取了沈殊一滴精血所制,可以感知到对方生死,位置靠近时候也会有些许反应。

他环顾四周,除了那几处屋舍再无藏人之地,稍一犹疑,便顺着小道走了进去。

悬在秘境高天妖异的血月渐渐变得苍白起来,等他走到那几处张灯结彩的屋舍前,月色已彻底变成了清冷白色,仿佛从幽冥秘境进入了另一个里处的世界。

四周很静,夜色深沉,有橘色灯火从屋舍中透了出来,却依旧无一丝人声。

叶云澜稍稍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进来的那条小道入口不知何时已经被迷雾遮掩,遍地的彼岸花不见影踪。

迷雾在慢慢顺着小道向里蔓延,从中不断探出一些凸起的事物,叶云澜看不清是什么,也没有再看,灵觉告诉他,那些东西有危险。

以他如今状况,有些东西还是能避则避。

他继续往前,胸口的符咒越来越热。

便见前方有一处亮灯的屋舍,黑瓦隐匿于夜,白墙上窗户开了一半,隐隐约约能看见里处坐着一个身影。

叶云澜执着缺影剑,快步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往里瞧。

里面桌上有红烛燃烧,屋中灯火正是由此而来,但亮度却有些昏暗。

妆镜台前端坐着一个身穿喜服的身影,双手放于膝上交握,捏着红色手绢,背对着他,喜服上绣着龙凤牡丹,喜鹊登枝等喜庆的图案,头上则插着金钗碧玉。

——这屋舍之中张灯结彩,原来是在举行婚仪。

叶云澜的目光掠过屋中陈设和各个角落,并没有发现沈殊踪迹。

而那新娘子坐在烛火中动也不动,他眉头微皱,看向妆台之上铜镜时,忽然目光一凝。

铜镜中映出了新娘子的脸。

其面色惨白,两颊鼓起,上面涂着两坨粉紫颜色,嘴唇却只是鲜红一点,眼睛黑圆无睫,分明不是活人之相。

——那是个纸人。

叶云澜往后退了一步,耳边却听到了奇怪声音,转身看,那些灰雾竟已经快要蔓延到他身后!

他终于看清楚了方才灰雾中那些凸起是什么。

——那些东西,有的像人的脸,有的像蛇的身,十分怪诞地扭曲着,不断涌动着,让人毛骨悚然。

身后已经有几栋屋舍被灰雾吞噬,但却并不像彼岸花海一样完全消失了踪影,而隐约能见到朦胧的屋影,灯火摇曳。

诡异的是,而那些屋舍的窗中竟开始有人影来回,十分喧闹,那些奇怪声音,正是从那些屋舍传来的敲锣打鼓声夹杂着嗡嗡人声。

叶云澜面色显得更加苍白了几分,他转身往前走,不欲陷入灰雾之中,却见前方同样有雾气蔓延而来。

他握着缺影的手微微握紧,似犹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拔剑,而是翻身进了那纸人新娘的房屋里。

灰雾在他翻身入里时便将他原本所站之地覆盖,缭绕在打开的窗台前凸出一张扭曲人脸,却仿佛被烛光阻挡,终究没有进来。

叶云澜和那扭曲人脸对望了一眼,砰一声合上了窗台。

他转过身,发现纸人新娘依旧静坐在那里,没有一丝生命痕迹。

胸口中符咒仍在发热,沈殊的位置应该已经不远。

他在外间观察过这栋屋舍,发现其占地很大,绝不仅只有纸人所在这个房间。

走到门边,想要开门,却发现门被从外面紧锁,用剑气强行劈开倒也并不是不行,但……

叶云澜想起那些在灯火中来去的人影,他不知若弄出太大的动静,是否会惊扰到这栋屋舍里那些未知的存在,给他与沈殊带来危险。

幽冥秘境之中处处诡谲,当年进入秘境的修士十不存一,即便这里只是秘境第一层,也不可轻忽大意。

他沉思了片刻,决定先在这屋中找寻,看有没有关于离开此地的线索,或者是……破除幻阵的关键。

叶云澜来到里处雕花床,忽然快步走近。

他看到了沈殊的灵剑残光,静静放在床沿,还有对方黑色外袍,就散在锦被之上。

背后忽传来一声脆响,一个蓝纹锦绣胭脂圆盒咕碌碌滚到了脚边。

叶云澜骤然转身,发觉桌上红烛静静燃烧,新娘纸人依旧坐在远处,而窗户已经关紧,透不进来一丝风。

他没有去拾起地上的那盒胭脂,而是握紧手中缺影剑,缓缓一步步走到纸人身边。

纸人依旧安静端坐,面对着面前铜镜,被画笔和颜料绘制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活人迹象,双手交握膝前,捏着一块红帕,好似羞涩待嫁的新娘。

叶云澜微微皱眉,他记忆力极是出众,方才在屋中目光一扫,所有能够看见的东西陈设就已存于脑海。

所以他记得,那个蓝纹锦绣胭脂圆盒本来的位置,就是在妆台桌面,纸人的左手边。

他静静凝视了纸人面庞半晌,才移开了目光,开始仔细审视着妆镜台上的东西。

口脂、画笔、首饰、发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目光移到了那扇椭圆的铜镜,里面映出他苍白的面色,纸人亦被映照其中。

叶云澜正想收回目光,却发现镜中那纸人的眼珠,忽然微微动了一下,与他对视。

……

苍白月色笼罩着静谧的院落。

——为师曾因你而活,而今只想要你。

没有男人能够拒绝这样的邀请。

沈殊喉结滚动,身后人纤长的指尖还在他喉结上轻轻摩挲着,幽冷的香气弥漫。

“师尊……”

他微仰起头,微茫的目光望向窗外那轮明月,身后人薄唇贴上了他修长脖颈,俊美脸庞涌上一抹红。

身后人指尖顺着他的喉结往下滑。

沈殊眼睫微微颤抖着,五指握紧又松开,流淌的月光映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显出一种脆弱的隐忍姿态。

“夫君,我想要你。”身后人轻轻在他耳边吹气,“你不是也一直希望,我们可以融而唯一,连死亡也不能让我们分离么……而今,就可以……”

他确实曾这样希望过。

只是……

身后人的试探在继续,沈殊眸光微微颤抖着,望着窗外明月,在脑海之中思索答案,只是越想却越觉疼痛,仿佛有人将纤长五指插进他的脑浆之中恣意搅动,阻挡着他的思考,让他只要在这幽冷而熟悉的香气之中沉睡过去,享受永恒的欢愉。

当身后人的试探即将超过某个界限的时候,沈殊忽然觉得一种难以扼制的抗拒涌上心头。

不对——叶云澜从不会如此主动与驯服!那人如高山冰雪,难以亲近,即便已为夫妻,也绝不会对他如此放浪亲密——忽然,他的身体一颤。

瞳色骤然转变成一片极深极沉的黝黑。

就像是两口黑色洞渊,里面沉淀着干涸的血污,和森森骸骨。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黑暗里散发披衣的苍白人影,抓住了它的手,声音微倦,透出冷意。

“不过一只魇魔,也敢来迷惑本尊?”

那人影眼眸微微睁大,忽然散开成一团轻薄雾气。躲藏在旁边阴影里的魇魔涌动着拼命想逃走隐没于更深的黑暗里,他勾唇,没有阻止,然而魇魔刚遁入黑暗里,就有漆黑之物从更深的黑暗里蔓延出来,贪婪地将其包裹起来,一口吞吃。

他舔了舔唇,漆黑的眼眸变作猩红,起身整理衣襟,拿起放在床边的残光剑。

“魔渊里的东西,怎跑到了这处秘境里来……”

幽冥秘境在东洲与南疆交界,魔渊和魔域却在西洲与北域交界,横跨了整片大陆之间最遥远的距离。

魇魔擅长于迷人心智,一步一步侵入猎物的心灵,猎物越是执念甚深,越是难以逃脱魇魔控制。

此魔只会在魔渊中产生,会出现于此地,倒是令他感觉稀奇。

他从房中走出,望向天上苍白月光,一层浓郁的迷雾将周遭笼罩着,看不清前路,他目中的猩红之色更甚,露出一点兴味与贪婪。

他感觉到了,魔物和鬼魂的气息。

……

挂满红绸的房间之中。

叶云澜身上披着喜服端坐镜前,乌发被高高挽起,插着金钗碧玉,双手则交握在膝前,捏着一张红帕,正面无表情与镜中自己对视。

他方才只是与那镜中眼珠移动的纸人对视了一下,而后一瞬间,便身坐此地,仿佛与那镜中纸人调换了位置。

屋中的摆设仍是原先那般,只不见了那纸人身影。

这里是镜中的世界,又或是另一场幻境?

烛火在桌面上燃烧着,不知何时才会燃尽。

他想要起身,去看看方才床上沈殊的剑和外袍是否还留着,却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身体微僵,听到门外传来一个苍老声音。

“外间礼已成,新娘子且静待新郎官。”

说罢便有缓慢的脚步声远去,敲门者并没有解开外边的锁,进入房中。

新郎?

叶云澜深深蹙起眉。

敲门者所说是这镜中纸人的婚契对象?

可既是结婚,为什么要将纸人锁在房中?

……或者说,真正要锁住的并不是纸人,而是被纸人拉扯进这镜中世界的他?

种种诡异令人有些背脊发寒。他起身到雕花木床边,发现其中锦被叠着齐整,洒满了喜糖干果,放在上面沈殊的灵剑和衣物却已经不见踪影。

心口处的符咒已经不再发热……不对,是那张符咒已经不见了,而缺影剑也在他与镜中纸人交换之后不知何踪。

除了他自己身躯,他之前所着所带之物,似乎都被留在了镜外的世界。

如此一来,以他如今凡人之躯,能够动用的手段就变得极少了。

——除了使用禁术,强行提升到踏虚境界。

即便只有一瞬,他的力量也足以将这秘境彻底破开,但如此做法,他身体承受不住踏虚境界和禁术反噬,恐怕使用之后,也不能再活下来了。

他还要要寻得引魂花,为沈殊解除傀儡印,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此法。

他立在床边寻思了一会,走到那扇关起的窗柩之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再次将窗户打开。

外界浓雾未散,时而有凸起的人脸和肢体在浓雾里挣扎,他后退一步,将手里那块红帕揉成团扔出去。

沾有活人气息的巾帕一扔出去,浓雾里就聚合成数个形状扭曲的怪物争夺,撕裂,叶云澜几乎是看着巾帕在一瞬间被扯开破碎,而后消失在浓雾之中。

他思索了一下自己身体,恐怕并不比那红帕坚硬,知道这条离开的路恐怕不通。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了。

他走到那扇紧锁的房门边。他试图推动,然而不出所料,房门从外面上了锁,而缺影不在手中,力气比常人更为孱弱的他想要能打开此门,恐怕甚为吃力。

但他实际并不是要贸然推门出去,而是拔下头上一支发钗,在门纸上戳出一个细洞。

低头想要将眼睛往洞口处向外看时,却忽然觉得眼下情景有些熟悉。

他想起经年之前,他刚重生回来,在贺兰泽院中静养时候,也曾在窗户洞中窥见一只如狼般散发幽光的眼眸。

那是沈殊的眼眸。

那时候沈殊还是个面容苍白阴沉,满身戾气的少年,因一点救命之恩便执拗想要报答。

而如今的沈殊,已生得俊美凌厉,身材高大,总是想要将他护在身后。

叶云澜只恍惚了一下,很快便回过了神。

眼睛靠近了门上那处洞口,却只看道幽幽无光的黑暗。

没有什么宾客宴席,没有守卫灯光,是一片纯粹的、无声的黑。

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深沉的、难以名状的恐惧。

想要后退,却发现脚腕被什么缠住,已经动弹不得。

门依旧紧锁,他往下方看,发觉有黑色从底下蔓延了进来,如同粗壮的发丝一样将他缠绕,从脚尖一直不断攀爬往上。

如此情景,诡异之中却又有几分熟悉。

叶云澜用力挣扎,手中金钗插进张牙舞爪的黑色之中,却感觉自己仿佛插进的是一团柔软滑腻的粘液块,非但没有伤害到对方,反而被缠绕越紧。

越来越多的黑色蔓延了进来,将他手脚缠卷,簇拥着他拖往了那张铺满干果喜糖的雕花床。

叶云澜被拖放到床上,背脊碰上了凸起的干果,硌得他深深蹙眉。

那狂卷的黑色慢慢汇聚成了一个人形。

他带着面具,身上同样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双眼猩红如血,背后有飘絮一般的黑雾伸展开,与他的身体似乎不分彼此,令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邪恶可怖的怪物,而非人类。

……是魔尊。

叶云澜挣扎的动作停止了,久远而熟悉的人立于眼前,让他不禁恍惚了一瞬。

他听到对方低沉念:“仙长。”

又俯身在他的耳旁道:“娘子。”

那声音低沉激起他一阵战栗,可他在转瞬的恍惚中却很快回神。

叶云澜讨厌幻境。

他的神魂境界切切实实到达过踏虚,因此,寻常幻境心魔都难以将他迷惑,明明勾勒出是他所想所愿,神智却无比清醒,永远都无法沉溺其中。

之前进入秘境时候见到的忘川河奈何桥上是如此,而如今所谓婚仪,和“新郎”面前,亦是如此。

前世,他与魔尊之间,从来没有一个完整的婚仪,甚至没有一个确定的名份。

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婚契与道侣契约。

对方第一次对方在魔宫中举办的婚礼被他所破坏,道门设局追杀魔尊,而后一次,还没有来得及,对方便已远去。

叶云澜看到黑暗降临下来。

那种感觉,令他想起前世每次月圆之夜他被魔尊召入寝殿,跪坐奏琴时候所遭受过的恐怖。

想起魔尊每次心绪失控,就会将他深深缠卷起来的、近乎窒息的赐予。

那些柔软而冰冷的东西在解他身上的喜裙。

它们和魔尊本为一体,曾给过他恐惧和痛苦,令他哭泣求饶,却也有过极致欢愉。

他曾被陈微远耗费数年光阴炼制成炉鼎、敏感至极的身体已深深地铭刻住那些,即使重活一世,也无法忘却。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叶云澜咬着唇,侧头看向窗户,发现不知何时,外面浓雾已经散去。

苍白的月色照耀着大地,一条路往远处蜿蜒,看不见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