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澜看着从门中走出的熟悉人影。
那人影越走越近,让他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
不可能。
他想。
前世那人亲口与他说过,自己生于魔渊,一出世便是万魔之首,魔道至尊。
而如今离魔尊出世的时间,尚有数十余载,又怎会与他在天池山遇见。
——可如若他真的没有错认呢?
他为这种想法感到战栗。
太阳穴隐隐作痛,前世混乱而又清晰的记忆奔涌而至。
大雨倾盆。
血从剑尖流下,周围横七竖八是头戴方巾的观星士尸体。
他手中修罗剑在低低嘶鸣。
有人摇摆着手中折扇,笑意盎然看向他,道。
“云澜,你已经毁了我天机阁十余处分坛,只是想要逼为夫现身,如此执着,为夫自然要满足你。”
对方身形有些虚幻。
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对方提前在留影石上用神念留下的影像,他一剑过去,伤不了对方本体分毫。
对方的本体躲藏在天机阁重重大阵中,他只要未到踏虚,便永远无法破开大阵,将这人斩于修罗剑下。
影像无法交流。
他冷冷注视着对方的神念留影,雨水顺着他脸上狰狞的鬼面流淌,湿发凌乱黏在后背,衣物已被打湿,贴着他单薄身形,上面沾满了殷红凌乱的血迹。
“云澜,你还在生气我利用了你,”陈微远摇了摇头,仿佛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道,“可你该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天命。”
“为夫当年在天宗外将你救起,后来又将你送入入魔门,再之后你犯下大错,仍执意让道门留你一命,从始至终,都只是顺应天命而已。”
他道:“……闭嘴。”
然而影像是不会闭嘴的。
陈微远道:“云澜,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当年我救下你之前,百年难遇的星曜之日,曾经占星卜算,算得魔星即将出世,而与之相伴出世的,还有一颗隐星。”
“魔星极盛,血光遮天蔽日,隐星黯淡,几乎难以观之,可是两者之间,却偏偏成对峙吞噬之势,确有几分不可思议。”
“只是隐星实在太过弱小,恐怕魔星不必彻底出世,便能将之完全吞噬。”陈微远有些意味深长地道,“你被逐出宗门那日,若非是我,你早已死了。”
“所以你要记住,为夫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与魔尊,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与他之间,从相遇那一刻起,便只能活其一。”
伴随着陈微远的话语,天边有惊雷划过,雷鸣震耳。
他蓦然后退了一步。
“……听雨阁地处南疆,常年有微风细雨相伴,弟子们喜欢在阁楼之间悬挂银铃,风动铃响,与雨声相伴,颇为动听。道友若有机会能够前来听雨阁做客,听雨声铃声,也会对心境有所助益。”
洛雨情轻声细语,即便交谈对象略有冷漠,依旧不改热情。她是大胆的女子,同辈中没有一个看得上眼,难得见到心仪的男子,自然不可放过。
却忽然见对方面色变得苍白,不禁秀眉轻蹙,担忧道:“道友?”
叶云澜不再看向登天阶出口那扇古朴石门,而是回过头来,看向站在自己身前身着紫衣的美丽女子。
对方双颊微红,眼眸中如含秋水,带着几丝情意和几分忐忑,与这几年尹玲看着他的目光十分相似,便知,对方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打发的。
七情针封禁后,他心底已经无法留下情爱之念。甚至他早已忘记了,情爱到底是什么滋味。
也并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素不相识,却能因为容貌皮相,对另一个人生出爱慕,趋之若鹜。
叶云澜背对着远处登天阶出口石门,开口。
“我们先去别处谈吧。”
洛雨情面颊微热,去别处谈……是不是意味着这人已经感知到她的情意,也并没有立刻拒绝的意思,所以才要到别的地方再进行长谈?
是了!这人容貌如此出众,被这样众目睽睽看着,确实也不太方便他们交谈。
便善解人意道:“道友不如到我听雨阁如意辇上坐一坐?里面设有须弥纳芥子之术,空间宽敞,还有我自南疆带过来特有的灵果,道友不妨尝尝。”
叶云澜面色却愈发苍白,额角有冷汗冒出,已有些听不清这姑娘说的话了。
他一直厌恶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以及过于清晰的记忆。他会无法自控地记下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分点滴,而且一旦被引发回想,便难以平息。
明明天空晴朗,阳光明媚,他耳边却依然萦绕着不息的雨声,即使事情已过去经年,那令他浑身战栗的惊雷声响,依旧在他脑海轰鸣。
那是他一辈子里,遇到过最大的雷雨。
他眼眶大睁,看着粗壮无比的雷电自天而降,可怖的电蛇肆虐高空,交织成天罗地网。
而天罗地网之中,有一个高大人影踏空而立,长剑直指高天,将所有雷电全部都吸引到对方身上。
轰隆——!
天地笼罩而来的威压,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可怖的雷声震彻心脾,让人有了胸闷欲呕的错觉。
他想要捂住耳朵,眼睛却依旧大睁着看向高天中的人影,不欲分出丝毫注意。
他看见一道血河在高天长流,血河中厉鬼哭嚎,宛如黄泉炼狱。
而那人便站在炼狱中央,似众魔之主,万鬼之王。
血河在无数雷劫之中化为血雾,消失于天地间。
即将消散之前,血河蜿蜒着流淌到他的身前。
里面已经没有了厉鬼,也没有了怨魂。
只有一叶黑色小舟,静静飘来,停靠在他手边。
里面装着的一张狰狞鬼面,还有一把血红的利剑。
还有一点余烬。
这是他一辈子里,遇到过最为可怕的天劫。
即使后来他渡劫踏虚时候所遇到的天劫,也远远没有这一次来得剧烈。
剧烈到足以让一个世间最强的人,彻底化为灰烬。
连魂魄都没有留下。
他头疼欲裂,不敢去看身后那扇石门。
他像曾经被狂风骤雨摧折的雏鸟,一点雷声,就足以让他受惊。
只哑声对洛雨情道。
“走。”
只是未迈出几步,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青年低沉含郁的声音。
“师尊明明答应了会在登天阶出口等我,现在又要走去哪里?”
耳边的雨声停了。
他转过身,看到黑衣劲装的青年站在他面前,眼眸黑沉不见底,像极了记忆中的魔,可面容却俊美而年轻,带着勃然的朝气与生命力。
分明未曾投身炼狱。
也还未历经死亡。
从那扇门里出来的人,是沈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