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黑。
浓稠的阴影覆住他背脊。
“休想。”他忽抬手把衣襟上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恶狠狠道,“仙长,你休想再次离开我。”
握在掌心的手瘦弱冰冷,他忽有些庆幸自己早早便用布条将这人绑紧在身上,以对方现在的力气,想来无法挣脱。
——若非是被理智所制止,他甚至想要把这人一寸寸揉进血肉里,让这人的灵魂身体都与自己融而唯一,让这人眼里心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只能与他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他已经预料到,这人接着还会说出什么刺耳话语,为的,就是要他将这人抛下,一人逃走。
……就如同当年,九转炼魔阵中那般。
而身后人却只是依旧低低重复道:“尊上,离开……这里。”
他的五指握紧又松开,忽意识到,就像之前在从塔底攀爬到塔顶这一路,这人一直重复低喃着“疼”一样,这人的意识恐怕始终并未彻底清醒。
是了。
百年被镇压在黑暗之中,被迫一次次在希望和绝望中往复,寻常人早已疯癫,哪有那么容易可以恢复。
尽管如此,这人浑噩的意识却依旧从残破的躯体之中艰难地探出一点,为的只是想叫他……离开这里。
他心中戾气忽便冷静下来。
“仙长,你是我的人。”
“无论你再说什么,我都不会抛下你离开这里。”
他握着这人枯瘦冰冷的指尖,传递过去一点炙热暖意。
“相信我。”
他仰头,看向笼罩半个西洲的周天星斗大阵。
他们站在阵法中心,浩荡星河携着天地间磅礴伟力,凝结成网,想要把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体内自封的修为需要依靠神魂之力来冲破,而在神魂之力消耗殆尽的如今,他需要时间恢复。
可他却已没有时间。
只剩下一个办法。
无人得知,自从魔渊出来之后,他一直都在压制体内魔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是尽管如此,人世间无数污秽恶念依旧不断朝他聚集,他是世间“恶”的聚集,本就该杀戮成性,祸乱世间。
他理智失控的时间越来越长,行事越发暴虐残忍,魔门上下,都对他胆战心惊。
直到他遇见了身后这人,诧异地发觉——只要抱着这人,闻这人身上的香气,他身上暴虐无序的魔念,便会神奇平复下来。
而这人抚琴的时候,连他身上那些最为邪恶污秽,残忍乖张的东西,都会乖乖地缩在一旁,不敢惊扰。
他灵力耗尽、修为被封。
可有光明的地方就会有阴影。
有人的地方就会滋生污秽、邪念、还有欲望。
而这些,才是他真正的力量来源。
他看着天上天下围剿而来、虎视眈眈的道门修士,视线正对,是在阵法加持之下,散发着无量佛光的僧人法无。
“你们道门之人一直说想要镇压魔星,”他满是戾气阴鸷的眉目间涌上一丝嘲讽意味,“可却不知真正的魔尚未出世,又谈何镇压?”
法无道:“施主执掌魔门百余年,所造杀孽无数,已是举世公认的绝世邪魔,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在此狡辩。”
“好。既你们如此心心念念,想要镇压邪魔……”
他眼眸殷红得仿佛要流淌出鲜血,里面却要令人畏惧的黑暗在不断凝聚。
他冷笑着扬起下颚,朝着法无和天际中无数围剿的道门修士颔首。
“本尊满足你们。”
他紧握的五指松开。
与此同时松开的,还有体内除却自封修为之外,另一重隐秘、邪恶、为天地不容的禁制。
仿佛无声无息之间,天空更为暗沉,仿佛连星光也无法透过夜色,照耀到大地上。
浓稠夜色之中,法无心有不安。
忽听高空里,有雷声轰鸣。
——遥远处有雷声轰鸣。
驾驭着火鸾,正想要赶往远处太子渡劫之地的曜日隐卫骤回首,却被眼前景象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动用圣木之力后,叶云澜在他眼中,已经是一点已经拂去的尘埃。
可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这个被他视之为蝼蚁、早已被剥夺血脉之力、而今又与叶族彻底斩断因果牵连的人。竟站在无数金色的因果之线中,安、、无、恙。
——怎么可能!
圣木梧桐曾被妖主精血所浇灌,残存的力量,即便已经过了万载,依旧强盛无比,甚至能够触碰天道因果秩序,而这样的力量。即便连蜕凡境的强者,也要胆战心惊。
妖主神凰,曾是这世间最为接近“仙”的存在。
这也是他们叶族在远古诸族之中,一直得以取得极大话语权的依仗。
而现在这份认知,却被眼前的情景慢慢击碎。
曜日隐卫惊骇地看着叶云澜迈步行走在金色丝线中,而常人无法抗衡的圣木力量一旦触碰到他,便会化为飞光钻进他身体中。
并且与此同时,叶云澜漆黑眼底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甚至渐渐……泛出了刺目金芒。
怎么可能……不会的……
这情景,甚至比他方才转身看到圣木之力无法伤害叶云澜时候,更加令他惊骇。
金色眼眸——这分明是叶族血脉返祖的标志!可即便是叶族之中,他们耗尽全族资源进行供养,这么多年来,也不过就出了一个血脉返祖的叶悬光,被他们全族视之为天命神子,只求能够顺利成长,登上帝位,受全族敬仰与供奉。
叶云澜血脉之力早已经被抽尽,他何德何能,能够拥有这样神圣高贵的标志?
叶云澜越走越近。
无数金线交错之中,这人一袭白衣,乌发飘飞,手中执剑。锋利的剑尖斜斜指着地面,泛出寒光。
那双金色眼眸直射过来,居令数千年来,见识过无数大能的他腿脚发软。
能够成为曜日隐卫的,都是叶族中万载以来血脉之力极为优秀的人,如此,才能够依靠浸泡数量极为稀少的腐生花汁液,保持肉身神魂不朽,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生”。
他是叶族第七十二代血脉嫡系之中最为优异的存在,成为曜日隐卫之前,曾经为曜日一族神圣长老,他还记得,当初叶族小辈都喜欢称呼他为“梓心长老”。
可而今,叶梓心感觉到了血脉之力的压制。
畜生比人更加灵性,他胯下驾驭的火鸾发出清脆的鸣叫,竟慢慢降到地上,伏低了兽身,做出一副臣服讨好姿态。
叶云澜已站到他面前。
雪亮的长剑抬起,指向他的脖颈,长眸中倾泻而出炙烈的金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叶梓心忽想起了当初在曜日皇宫临行之前,叶帝所说的话。
“凰星出世,将伴随灾祸考验。大劫将临,天书预言不容有差。尔为我叶族利剑,当为吾族除去忧患。”
叶帝扬袖,水镜之中便出现一抹白衣身影,闭目沉睡于床上,面色苍白病弱至极,只是眉目极美。
叶梓心为叶族效力千百年,从未见过这样令他惊艳的容颜。
“他为冰系灵根,是叶族血脉传承中所出现的‘不详’,曾分去悬光小半血脉之力。若是无他,悬光本该在出生之日便会返祖。成为名副其实的天级血脉,只不过,而今弥补,尚不算迟。”
叶帝挥散水镜,漠道。
“他而今修为尽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手无缚鸡之力。朕允你调动圣木之力。将之抹除。”
“记住了。朕所要的,是彻彻底底的‘消失’。”
叶梓心躬身接受了任务。
那时候,他虽有些可惜这样的容颜可能往后再不会出现,但并未觉得这是个多么困难的任务。甚至,他看着水镜里那人躺在床上那虚弱模样,也许他还没赶到,也不必他亲自动手,这人便已经一命呜呼了也说不定。
而现在,叶梓心瞳孔收缩,看着指着自己脖子的锋利剑尖,还有那压制得他浑身冷汗狂冒的血脉之力,脑子里回旋着叶帝的话。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手无缚鸡之力。
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手无缚鸡之力。
叶梓心:“……”
叶云澜自不知眼前这个浑身严严实实裹在神圣盔甲里的曜日隐卫如何心思百转,他只是敏锐嗅到了这人身上微甜却腐朽气息。
他喜花。
但对方身上,却是他最为厌恶的,腐生花的味道。
他双眸已经完全被灿金的颜色覆盖,流露出一种难遇形容的漠和尊贵。
他觉得愤怒。
并非愤怒于自己血缘上的父亲居执意要对他痛下杀手,而是另外一种更加深沉、悲凉的愤怒。
这种愤怒随着他的意识传递,散入周围金色丝线交织而成的网络之中。
那些丝线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情绪,许多都缠绕到他握剑的手腕上,轻轻摇摆亲近,似乎想要减缓他的愤怒。
叶云澜抬手轻抚了一下手腕的丝线,又望向被血脉之力压制动弹不得的叶梓心。
那双金色的瞳眸仿佛能够洞穿一切。
“本应在千年之前死去的肉身,早已不该停留在这世上。”
“吾将赐尔长眠。”
他想要干什么?
叶梓心瞳孔睁大,发现一根金色丝线在向他靠近,像是柳丝随风飘摇。
却是夺命的镰刀。
因果之线源于叶族圣木,无论如何,都绝不会伤害叶族之人——这是定理!
“不……”
叶梓心茫低头,那根丝线已穿透了他的胸腔。
他如尘埃般慢慢飞散于虚空,不留痕迹。
而站在他眼前之人,只是厌倦地阖了阖眼。
“吾讨厌腐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