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宫墙

“……是何私怨?”

面对古玄的疑问,叶云澜只闭了闭眼。

他转过身,并未正面回答古玄的问题,淡淡道:“古道友,你只需知道,我不欲再与曜日皇族之间有任何瓜葛,便是了。你既与曜日皇族交好,便烦请伤好之后,离开此地。”

叶云澜还有一点没有明说。

古玄那枚赤红玉令,他方才曾拿在手中,仔细看过。

那玉令本身纹路普通,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可制作玉令的材料却是太古玉髓。

玉令表面呈现血色,乃是火系至精至纯的太古玉髓。

世上能产出太古玉髓的仙级矿脉有几处,然而能诞生火系太古玉髓的,在整个修行界之中,就唯有叶氏一族所掌控的那条仙级灵脉——赤火渊。

此事少有人知,他能知晓这些,是当年他和魔尊与世为敌的时候,对方一字一句,告诉他知的。

古玄是叶氏族人。

并且,古玄应当还拥有着相当纯正的皇族血脉,如此才能拥有这样一枚常人难得的玉令。

……叶氏一族为了保持血脉纯粹,素来近亲通婚,说不准,他与这古玄之间,还有几分血脉亲缘。

叶云澜不欲深究。

此次他出手救下对方,不过出于习惯,还有一方面,只为偿还几分前世长明帝尊赠他敛魂花的因缘罢了。

“沈殊,”叶云澜侧过头,对沈殊道,“这两日为师忙于诸般琐事,未曾指点你剑法。明日论道会将开,你还需再熟习剑法一番。此方地窄,剑法施展不开,你且拿剑,随我去外间修行。”

沈殊黑沉眼眸微亮,快步拿起自己的佩剑,“是,师尊。”

古玄见到眼前人欲走,挣扎想要起身,扯动了胸口伤势,不禁闷哼一声。

艰难喊住对方,“叶道友,请慢。”

叶云澜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嗯?”

古玄深深凝视着眼前一身苍白,单薄瘦弱的人,道:“你说,你与曜日皇族有私怨。”

叶云澜:“是。”

“曜日皇族生性好战,征伐四方,结有仇怨者不计其数。你与之有怨,是正常。”说到生性好战之时,古玄眉目间流露出一点难以觉察的疲惫神色,顿了顿,又道,“你觉得,而今的曜日太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问得其实有些突兀。

但古玄依旧是问了。

或许是因为受伤之后的虚弱,或许是因为眼前人与母亲太过相似的眉眼,也或许,是因为经年岁月过去,这场预料之外、猝不及防的重逢。

他迫切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曜日太子,乃天生皇者。”

古玄眉头微皱,追问:“……除此之外呢?”

叶云澜想起前世与长明帝尊那次短暂的见面,对方的所言所行。当初,他其实有过困惑。

只是那时候他心心念念全是保全那人的魂魄,而有些很多年前便已放下的东西,他已经疲惫到不愿意再去拾起。

古玄见他沉默,沙哑道:“有时身为皇者……能够得享众生敬畏,掌握河山万里,却也未必能如常人想象中快意。”

本以为会听到对方反驳,未想,叶云澜只安静道:“我知。”

古玄微怔。

他看向对方清冽眼眸,总觉对方似乎已经知道了许多东西。

包括那些他从未与人言说的困惑与痛苦。

怎么可能。他自嘲地想。

当年他令炎麟兽将对方从西洲送至东洲,本就没有预料,他们此生还能再相见。

而叶云澜,便更不可能了解他的存在。

——即便他们是双生兄弟,本为这世间上最亲密无间的存在。

古玄回想起二十多年之前。

叶氏一族天书上,有神凰救世的预言。

他们出生时,星轨变迁,正应了天书所言星象。

只是神凰只有一个,而他的灵根属性为火,他弟弟的灵根属性却为冰。

神凰为火之至尊,理所当然,他成了天书所说的天命之人。

而在崇火的叶氏一族之中,冰系灵根被视为不详。也因此,自他有意识起,便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他其实有一个弟弟。

若非血脉之中有羁绊牵连,他偶尔能够感知到曜日皇宫中有一处自己极想靠近的地方,他或许便会一直被这样蒙骗下去。

在年少时候的他心中,他觉得那一处所在,藏有他隐秘的宝藏。

那地方极为偏僻,地处皇宫西南。

他曾遥遥路过,继承了血脉之力敏锐的五感,能够听到那处地方,隐约有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哀婉哭嚎。

后来他才知,那地方,乃是皇朝冷宫。

一个宫人们犯了错处才会被遣往的地方。

他很好奇,一直都想去见见其中自己的宝藏为何物,只是他身边常年有侍卫与太师跟随,将他每日言行记录下来,交给父亲叶帝。

叶帝为他定下许多规制,要他每日依循规制完成自己的课业。而他自小便被教导,无论何时,一言一行,都需要谨慎。

冷宫是他不被允许踏足的地方。

他重复着规制,渡过重复的每一日。

直到一日,照常路过那地方,却在宫墙转角,见到有个与他身长相当,却瘦弱许多的少年,正蹲身在宫墙边,指尖轻碰地上一朵美丽的花儿。

那少年黑发披垂,却显得有些杂乱,只露出一点白皙的侧脸。像是冬日枝头堆积的一捧初雪。

少年指尖亦很白皙,却沾有污泥。衣裳破旧,看上去已经许久未换了。

他心口剧跳,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比亲密的羁绊。

就像是他与对方本为一体。

他刚想开口询问,身边太师却眉头紧蹙,道了一声“晦气”,唤来侍从吩咐了几声。

很快,那少年便被侍卫们架着,驱赶回那西南偏僻的宫墙之中。

而那朵美丽的花儿,对方却并没有趁此机会摘下,依旧漂漂亮亮地立在那里,迎风飘摇着。

他注意到花朵盛开的地方,正是那偏僻宫墙之中,恰好能够向外窥见的角度。

他看着太师紧皱的眉头,口中那声“他是谁”,终究没有问出口。

只是那日他知道了,原来自己一直所以为的宝藏,并非是他所以为的那些宝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后来,他下意识去寻找线索,终于得知自己其实有一个双生弟弟。

只是等他掌握了血脉之中的匿形之力,想要去那处地方寻找的时候,却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了。

那种血脉中的羁绊也仿佛消失了踪影,仿佛被什么东西所隔绝。

他知道自己生活中每一言行都会被记录于书卷,没有东西能够瞒过父亲双眼。

为了得知那个少年身份,他平日里藏有机心的问话和查找,或许已在父亲眼中无所遁形。

他看着皇宫中长而寂静、曲折蜿蜒的回廊,仰头见到连绵宫殿上无尽飞檐,第一次感觉自己如困井中。

他站在井中仰望世间,天空很蓝很清。

但他触不到。

他想要走出这口井,想把自己的弟弟一同拉出去。

却也知,自己做不到。

几日之后,父皇将他唤到御书房中。

“悬光,朕知道你在寻什么。但那人并不是你的弟弟。天书记载,凰星显现,需历灾劫方可降世。他与你双生,却是冰系灵根,本是不详,又篡分了你血脉之力——他不是你的弟弟,只是上天予你的厄难。”

“族中已经在准备血脉剥夺秘法,只要你吸收了他的血脉之力,注入你身上,便能化解此劫,天书预言便能成真。”

“悬光,你自小被朕教导,知自己肩担责任之重。莫让朕对你失望。”

他沉默许久,终是点头。

仪式开始。

他高居虚空王座,见到血祭台上的人鲜血滴落,慢慢顺着阵纹流淌,汇成温暖气流汇入他身体之中。

……这种温暖的感觉,就像是仍旧在母胎之中,他与对方相偎相依。

然而现实却残酷而冰冷。

血脉耗尽,对方倒在地面上,而全族的人都只注视着他,带着敬仰膜拜。

为他血脉复苏之后象征远古神凰的金色眼眸。

父皇叫他把对方送走。

他知道父皇的意思,是要将对方处理干净。

他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命令自小便跟随他的炎麟兽王将对方送走。

他在答应举办仪式的时候,便已想好,没有血脉,对方便与曜日皇族再无干系。

这是他将对方送出这处困井的唯一机会。

将对方送上炎麟兽背脊时候,他想,对方去了外界,应当会有另外的活法。与他完全不同的活法。

这很好。

只是自始至终,他都不清楚,自己双生弟弟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放走对方之后,叶帝对他降了罚。他受了。

再后来,他又多了一个亲弟弟,亦是母亲檀歌还有父亲叶帝所生。

他的长相随父,被他送走的弟弟长相随母,可这个亲弟弟,却谁都不怎么像。

很普通。

虽是叶氏族人普遍的火系灵根,但资质也极为普通,根本不像是流淌有这样纯正的皇族血脉。

而且……从出生起,他这个弟弟神智便表现与常人有所不同。像是一个……痴儿。

叶氏一族近亲通婚,在保存血脉纯粹的同时,却常常会出现一些异样的状况。

这一次,叶帝也并没有为他的儿子取名。

叶寻是他为这个弟弟所取的名字。

对方自小跟在他身边,因为是火系灵根,叶帝虽然对之置若罔闻,却也并没有阻拦他将叶寻留在身边。

他看着叶寻慢慢长大,将当年未曾倾注于自己双生弟弟的宠爱,都倾注在叶寻身上。

叶寻资质一般,却有一双能够看破世间所有阵法的眼。

其实叶寻并非真正的痴儿,只是思维反应,较之常人略慢,也常常拐不过弯。

他和叶寻交流,总是要比旁人耐心细致一些。

只是叶氏一族不允许瑕疵,叶寻的名字甚至没有记录于族谱,这些年虽时时跟在他身边,外界许多人都以为叶寻只是他的书童。

他也并没有澄清,毕竟他身边,总是有许多预料之外的危险。

家族为他培养了十个替身,而今有命尚存的,不到一半。

也正因此,星月皇朝前来追仇的时候,并没有对叶寻多加注意,叶寻得以逃走。

他凭借血脉中的匿形之力改换了容貌,逃过追杀,来到了天池山,却已身受重伤。

他通灵涧走走停停,见到天边火光,知道皇族已经有人来寻。

只是他已经再撑不住,倒在夜幕之中,耳边隐约,有飘渺的琴音。

仿佛从遥远之地传来,跨越了二十余年,东洲与西洲的距离。

他被自己当年放走的双生兄弟救下。

叶云澜。

古玄再度在心底呢喃着这个名字,这些年他有许多话想和自己这个亲弟诉说,可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却只得无言。

叶云澜见古玄沉默,便要转头去唤沈殊,正此时。洞府禁制被触动,一个清冽动人的声音从禁制之外传来。

“叶道友可在?我乃是檀青宗弟子,徐清月。贸然拜访,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