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剑虹

长街之上正在发生争执。

“小子,速速将你从通灵涧中偷走的宝物给本少爷交出来!”

路口拐角处,一个佩着弯刀的锦衣青年,带着数个侍卫,正团团围住角落里一个瘦弱少年。

那少年浑身是伤地半靠在墙边,嘴边有血,脸上沾着灰尘。他手上握着剑,很是狼狈虚弱,神色却倔强,“我没有……偷!你冤、枉……我!”

他一字一顿说着,每说一字都有血从唇边溢出,模样很惨,只是语气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有些呆愣的感觉。

叶云澜脚步停了下来。

天池山论道会群英汇聚,从修真界各地赶来的各宗各派精英不知凡几,产生冲突属实正常。

沈殊本无意理会这些事情,只是眼见着自家师尊停下步伐,才跟着停下。

他侧头看着身边白衣狐裘的身影。幂篱遮住了对方面容,看不清对方神色如何。

他知,自家师尊性情淡漠,虽有善心,却也还没泛滥到那种随便管人闲事的程度上。

当年,他曾问过师尊为什么要救他,他的师尊一开始回答是,“随手便救了”,那时候他并不很信,后来师尊承认说他是特殊的,让他十分高兴。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仔细去思考这份特殊的含义。

直到后来相处久了,才明白,除了他,当时师尊救秘境中其他那么多弟子的时候,其实确如对方所言,是“随手”。

救人对他家师尊而言……就仿佛是经年累月而形成的习惯。

无关怜悯,只是习惯而已。

便如此时。

叶云澜停下步伐后,并未言语。

那锦衣青年也没有注意到叶云澜,他拔出腰间弯刀,一脚踩在墙边少年身上,“别狡辩了,快把你偷的宝物交出来,本少爷勉强可以饶你不死。”

少年满脸倔强,依旧只是重复,“我、没、有……偷!”

眼见刀尖已经抵上了那少年的脖颈,有血迹渗出,叶云澜才开口:“住手。”

锦衣青年听到了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心头一动,刀尖仍抵在少年脖颈,回转过身。

却见得一个身着白衣狐裘之人。

幂篱遮住了他面目,身上修为气息很低。

最多不过炼气期。

那人身边站了一个黑衣青年,道冠束发,目光冰冷看着他,修为倒是不弱,与他一般,是金丹期。

不过只是金丹期。

他身边跟着的几个侍卫都是元婴期,就连他自己,也快到突破金丹,凝就元婴了。

他素来骄横跋扈,见阻止他的人实力并不如何,便开口冷笑:“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开口阻我?”

“你们可知,我父乃是道一教阳和真人座下大弟子南宫羽,而今道一教掌门,你们有什么资格,在我南宫擎面前,管我闲事?”

叶云澜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资格。

自他重生之后,似乎总是被人质问资格。

倒也新奇。

他前世行救人之举时,从来都只是沉默出剑,不曾听旁人言语威胁。

世间善恶黑白,在他心中自有衡量。

即便,他剑法被视为邪恶,被他所救之人,也视他为厉鬼。

但他并不在意。

他行走在当时支离破碎的世间,救无数人于水火。确有善心驱使,但更多的,却不过只是习惯。

他并不期待他人的回报,亦不在意自己生死。

……却只祈盼,上天能够回以一点怜悯。

他不信命,可为了保住那人一点残魂,日日行善积德,行过寺庙,跪拜神明,只为了让那人能有一丝轮回转世的契机。

如今,有人问他资格。

叶云澜漠然答:“不过从我本心而已。与你何干?”

南宫擎本来听他声音还觉悦耳,此时被驳脸面,顿时大怒,冷笑一声,声音尖利道:“你头戴幂篱,藏头露尾,莫不是混进天池山中的魔修,才不敢以真容示人吧?”

“若不是,便脱下幂篱再与我说话。若是,那今日我南宫擎,倒是要替天行道——”南宫擎说着,抵着少年脖颈的弯刀一转,便已朝叶云澜而去,而后便听一声剑鸣,是沈殊骤然拔剑,为叶云澜挡住一击。

这些年,沈殊面容已经褪去了当初苍白阴鸷,平日举止得体,像是个名门正派的弟子了,可此刻那双眼却如同野狼般透出戾气,里面蕴藏的寒光令南宫擎一惊。

“呵,你身边倒还有人护着你。”南宫擎压下心中恼人的恐惧,扯唇嘲讽,“见你脚步虚浮,又无修为,说魔修倒是抬举。莫不是凡间哪家女子,离家出走,和你着小情人修士私奔来这天池山快活吧?”

单单是看身形举止,常人绝难将叶云澜认作女子,南宫擎说出此语,分明就是侮辱。

叶云澜面无表情。

前世他听过的侮辱责骂太多,人间怨他恨他想要他去死的人多不胜数,早就不会被言语所伤。

却听南宫擎继续道:“仙凡有别,你这小情人能对你好上多久?待你被用脏了身子,也不知你日后凡间里的夫君,还要不要你这破鞋。”

“夫君”二字,令叶云澜目光骤寒。

“沈殊,退下。”

沈殊:“师尊?”

叶云澜语声很淡,“我只一人出剑。”

只一人出剑。

这是一个对自己无比自信骄傲的剑修,向对手请战的姿态。

沈殊:“是。”

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家师尊此刻真正握住剑的时候,气势与他平日全然不同。

也和平日他教导自己的时候,不太一样。

那时候叶云澜尚柔和温情,纵然清冷淡漠,指点他的时候,仍然如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每个细节都会兼顾。

但却始终未尽全力。

而如今这般,或许才应当是对方用剑时候真正的模样。

——冷漠,冰寒,无坚不摧。

没有东西能够将他融化。

陈微远正在寻仙阁上静静地看。

徐清月好奇忽然开口道:“师兄在看什么?”

陈微远侧过头,淡淡道:“没什么。”

他仔细冲泡着手中的春山凝露,而后为徐清月斟了一杯,“清月,来。”

徐清月微笑道:“这春山凝露,茶香浓厚,有春意清甜,入口后又有回味犹甘,确实不错。”

陈微远温声道:“喜欢的话,便多喝一些。”

雾气氤氲中,他快速一瞥,看向街上。

恰是此时,一道璀璨的剑光划过,仿佛晨星破晓。

剑很美。

他淡淡想。

而人,又当如何?

叶云澜已出剑,剑光萧索。

南宫擎双目不屑,手中弯刀举起,道:“你想要自寻死路,莫怪我成全你。”

他是金丹期修士,快要突破元婴,虽然被无数灵丹妙药堆砌起来的境界尚且不稳,但是对付一个没有修为的修士已经绰绰有余,何况周围还有父亲给他安排的侍卫。

剑光与刀芒碰撞。

平地烟尘荡开。

叶云澜已收剑入鞘。

幂篱后,他眉目流露出一点难言的寂寥和厌倦。

南宫擎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的刀已经掉在地上,脖颈边有一道淡淡血痕,直至此时,才绽开一道小小的缝隙,而后悄无声息淌下一滴血。

围观众人哗然。

他们本以为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而今发现,确实没有悬念,但结果却完全与他们预料相反。

陈微远握着茶杯,看着街上场景。

徐清月:“陈师兄?”

说罢,也眺望街道。

距离不远,同为剑修,徐清月感受到了街上那种万物寂灭的剑意,背脊微微生寒,不由心生慨叹,“好强的剑。”

陈微远却忽道:“剑境强大,却无修为支撑,若是遇上真正的强者,终究只是空中楼阁,一碰即碎。”

徐清月并不赞同,“虽如此,但修为可以日积月累,剑道境界却是不知要历经多少风雨磋磨才可有所寸进。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陈微远不置可否。

街道上。

南宫擎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神。

输了,他竟输了?

输给一个修为连筑基都还未到的凡人?

周围议论声令他感觉烦躁,南宫擎没有办法细想刚才那道璀璨到刺眼,令他脖颈生疼的剑气,更无法忍下这口气,也无法承认自己……竟然恐惧。

他吩咐周围侍卫,喝道:“你们,给我上去把他们两人擒住!”

几个元婴期侍卫本被比斗结果震惊,此时听令,纷纷回神一拥而上。

这回,沈殊没再听叶云澜不让他出手帮忙的话语,直接拔剑挡在叶云澜面前,“师尊,你先走!”

他犹然记得,之前房间里栖云君所说的话。

叶云澜不能频繁动用剑术,否则,三年前伤势复发便会重演。

他此番来论道会,就是为了取得灵药给师尊疗伤的,如何能看到师尊受半分伤害。

至于眼前这群人……

他眸光晦暗,隐隐泛出一点血色。

“沈殊!”叶云澜语声忽然严厉。

因沈殊体质之故,他一直没有放松过对沈殊的看顾。

沈殊魔傀体质未除,若渴求力量,随时便可以吸收世间污秽之气进行突破。只是这些年在青云山,沈殊一直听话,让他放心不少。

未想来到天池山后,倒是有了几分失控的端倪。

沈殊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竭力压制心中戾气,“师尊,我不会的……”他剑挡下又一个人的攻击,“我说过要成为您所满意的徒弟……有些事情,我答应过师尊不会去做,就绝对不会去做。”

“别出手。相信我,师尊。”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终是没有再喝止沈殊。

但也不可能抛下徒弟先走。

于是便只握着缺影剑,凝神看沈殊。

而沈殊确如所言。

他修为只金丹,但是在数人围攻之下完全不落下风。

叶云澜对结果并没有太过意外。

沈殊剑道境界进步十分神速,来到论道会之前,便已经突破宗师境,与贺兰泽不分上下。

也因此才可越境而战。

席卷而来的剑招被沈殊不动声色挡下,长剑挥舞之间,青年面容愈发凌厉俊美,目如寒星。

只是随着交战,他看到,沈殊手中长剑慢慢出现了裂缝。

这并非沈殊本命剑,只是一柄普通凡铁,承受不了过多的灵力。

这几年,他为沈殊准备的炼器材料也已经差不多妥当了,回去之后,便可教他祭炼本命剑,到那时,沈殊便能不再被兵器所累了。

一片纷乱之中,叶云澜神色却很平静。他被徒弟护着,无需出手,便一个人思考,大多是与沈殊有关。

却见南宫擎忽然拿剑疯狂向他袭来。

“我不信——”南宫擎一脸狰狞,“这世间怎会有剑修,能够以凡身之身,将我打败——!”

沈殊被那几个元婴修士缠住,转身想要回护,因为太急,手臂上被划出一道伤口,他浑然不觉。

但叶云澜已再度出剑。

剑光划过。

楼上,陈微远的手指,忽然在虚空之中画了几道咒文。

陈羡鱼隐约觉察到了什么,惊诧道:“兄长?”

陈微远侧眸看他一眼,语声淡淡:“嗯?”

陈羡鱼:“没什么,没什么。”

天地之间,忽然狂风大作。

大风吹得树木沙沙作响,市镇之中摊贩们的旗幡猎猎翻飞。

剑在滴血。

南宫擎已经彻底倒在地上。

而刚刚出手的人,在剑光纵横之际,幂篱被忽如其来的狂风吹开。

长如流瀑般的发垂落下来,蜿蜒在雪白狐裘上。

他持着剑,站在阳光里,披着狐裘,那张脸却比狐裘更为苍白,仿佛冰雪凝就。

唯独眼尾一点朱红,如红梅绽于冰雪,教人觉出惊心动魄的艳。

喧嚣的人群,忽然静默了一瞬。

陈微远手中茶杯落在桌面上,溅出了几滴水珠。

徐清月慢慢看了街上人影,许久,忽道:“师兄,他是谁?”

陈微远不语,只是牢牢盯着街上那身影。习惯执棋的五指微微蜷曲,似是想要抓住什么。

而街道之上。

叶云澜却仿佛忽然觉察到了什么,转过头,而后便对上了寻仙阁三层,一双漆黑幽邃,仿佛蕴满星辰的……

熟悉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