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还有点凝滞的气氛,一下被裴总搅合散了。
这位裴总也实在是个妙人。
设了这么个饭局,在场的都是商界人士,彭万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要是还想接着混,就应该知道今天是糊弄不过去了。
彭万里坐在那里,面色发青。
他看了一眼白绮。
“你真是和从前彻彻底底的不一样了啊。小的时候,被你爹妈养得跟朵象牙塔娇花似的,见了谁都叫叔叔阿姨。你爸出事那会儿,都还只会眼含泪花……”
彭万里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席乘昀的脸色就已经沉了下来了。
席乘昀缓缓坐直了身体,表情几乎可以用“难看”来形容。
他非常的不喜欢,别人用这样的口吻来描述他不曾见到过的白绮……
而裴总这会儿反应更快。
他啪的一下,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拍,清脆一声响。
“这会儿跟我嫂子扯什么过去啊?怀旧啊?你想怀,我陪你慢慢怀。”裴总是带了保镖来的,他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人没动,但身后保镖往前走了一步。
彭万里的话一下全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白绮也忍不住拧了下眉:“您觉得我不该来问您是吗?是更希望警察来问吗?账目糊涂,不发工资,这是犯法。”
裴总一愣,心底忍不住嘀咕,小嫂子也太可爱了,多纯良哪,还跟这种人说什么犯不犯法,这种老油条,就得先用点狠的手段,让他这辈子见了姓白的都害怕……
哪晓得席乘昀这会儿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嗯。触犯了劳动法,如果拿不出更清楚的账目,那叫侵占他人财产。”竟然还正儿八经地顺着白绮的话,说了下去。
彭万里一愣,张张嘴。
然而不等他说出声。
席乘昀低声道:“就算你当初另留一手,没有准备合规的雇佣合同。但只要他从事了你授权或者指示范围内的生产经营活动或者其他劳务活动,甚至只要其履行职务或者与履行职务有内在联系的活动,都属于建立起了雇佣关系。”
裴总:“……”
真有您的!
这就是斯文人凑一块儿了呗!
裴总看了看自己,也难得有这么一回,觉得自己多少是有点粗俗。
现如今都法治社会了啊……
那头彭万里的脸色还真白了下。
显然,他也没想到这玩意儿还能从劳动法上去追究他。
那个长得跟铁塔似的卢彬,一下站了起来:“老彭,你就说了吧……”
其他人也才回过神似的,纷纷出声:“这要真是这样,那确实不地道啊。帮人也没这个帮法嘛,得帮在明面上啊,你这悄无声息,怎么还吞人工资呢?”
彭万里身形一塌,狼狈地道:“我……”
席乘昀低低出声:“我是不是还可以合理怀疑彭总,和十年前那个卷款逃跑的胡铭有什么联系?”
彭万里一下跳了起来:“不不,席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没有,我的确没有……是,是,我让白山给我打了白工。我没有把工资给他。但开始,的确是以工抵酬啊!我借了五十万给他啊!”
“也就是后面,后面我才说替他补到医院去作医药费……他当年一口气把法院判决的赔偿款付足了,就只剩下医药费。我当时不是为的别的,我真的只是想要留他在我公司……”
裴总咂嘴解说道:“也就是,其实你需要人家来帮你打工,但你把这个说成了是对人家的施恩呗。”
彭万里没应声。
白绮:“医药费是什么事情付清的?”
彭万里只能往下说了。
这故事一开了个头,要说下去,倒也没那么难了。
彭万里咬了咬牙关,再开口:“没有付清的说法,有些病人是要长期卧床治疗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旦出事故,事故方都宁可对方当场死亡,这样赔偿的钱款和付出的精力甚至还要少很多。
如果对方当场没死透,那可就是一辈子都要靠你了。
“那我换个说法。每个月打过去的医药费,有余留吗?”白绮问。
彭万里:“……”
“有还是没有?”席乘昀淡淡出声。
“……有。”
白绮的声线冷了冷:“更不用说,我爸最近还给医院打了一笔款,这笔款打过去之后,该够他们用很久了吧……你为什么不说?”
彭万里勉强笑了下,额上流下了汗水:“谎言就是这样啊,跟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我不想你父亲走,就只能选择不说。”
“你代我父亲去医院探望的时候,有没有告知他们,是我父亲委托你去的?”白绮又问。
“这个说了。”彭万里连忙道。
裴总笑了笑:“嫂子还是年纪小,您不懂啊,这同样一个意思,用不同的话术说出来,那味道可就变了啊。没准儿那帮患者家属,还当他们拿到的钱,都是靠彭总争取来的呢。对吧彭总?”
彭万里面色白了,说不出否定的话。
白绮咬了咬唇,有点生气。
倒不是单纯心疼他爸打白工了。
而是对于他爸来说,当年猝不及防出那么大一件事,彭万里大方地伸手援助,对他爸来说,差不多都得是能珍藏在记忆里感动一辈子那种级别的了。
结果倒好,人家压根就不是这样想的。
“彭总,下面怎么做,还要我教你吗?”席乘昀出声道。
彭万里:“……我知道了。”
裴总忍不住插声:“嫂子的爸爸是在他公司干嘛呢?我看他这几年搞的项目很有意思啊,是不是打从嫂子的爸爸过去了,项目才越做越好了?难怪想把人绑你船上做一辈子白工呢,这还想着让人对你感恩戴德……啧。”
白绮闷声说:“我爸在工地上帮着管事。”
得顶着太阳,披着寒风,什么事儿都得帮着彭万里跑。
有一年夏天回来,身上皮都全晒掉了。
“包工头啊?”裴总咂嘴,“这也不好做。”
言语间倒是没什么瞧不起的意思。
其他人那就更不敢说瞧不起了。
裴总打了个电话,说:“等等啊,我叫个人过来,陪着彭总把这些年的账目,都算个清楚。”
这时候白绮的手机也响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人,然后接了起来:“喂,爸。”
白爸爸在那头问:“见着人了吗?”
白绮:“嗯。”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头一回觉得自己语言有点匮乏。于是把手机递给了席乘昀,转头,一双眼望着他:“席哥说……”
有几分眼巴巴的味道。
眼底的光华似乎都化作水,缓缓流出来了。
席乘昀心道。
席乘昀飞快地伸手接了过来,和白爸爸低声说了起来,最后还礼貌地安抚了一句:“您不要为这种人太难过。”
白爸爸轻叹一声:“难过什么呢?他那时候真帮过我的,就是后面吧,就变了……你把电话开个免提,我就问问彭万里,问两句就行。”
席乘昀应声,打开了手机免提。
裴总却忍不住多嘴插声:“其实吧,当年这白先生忍一忍,熬一熬,到今天,那也不能破产啊。没准儿都更有钱了。”
白爸爸那头听见了声音,无奈一笑:“人生说不准的,也可能跌在其它地方了。我们那会儿做生意的,就只管往前闷头冲。那叫什么,得益于上头的政策,人家不是说吗,换头猪站在风口上,它都能飞了。家业越做越大,自然也就越来越难,总有一天还得超过我的极限……”
裴总一愣,叹气:“……也是。普通人还真没法儿这样清醒。”
嫂子一家人真是挺奇妙的!
裴总心说。
没等手机推到彭万里面前,裴总就又忍不住开口:“哎,所以么。这要早几年,您就把我这嫂子,给我席哥做媳妇儿,那不是肯定就解决了吗?就那种,小时候就定娃娃亲那种……”
席乘昀看了他一眼,沉声打断:“裴辉。”
裴总:“对不起对不起我瞎说的。”
白爸爸:“那不行,白绮小时候太皮了。”
席乘昀嘴角弯了弯,倒是很乐于从白绮的父母口中,去听见有关他过去的只字片语。
白爸爸在电话那头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彭万里!”
彭万里身形一颤,没应声。
但白爸爸不管他应没应声,高声问:“总得有个为什么吧?啊?你他妈骗我这么些年,总得有个为什么吧!”
“我很感念你收留我工作是一回事,但老子没破产前,对你也不错吧?你他妈就这样,啊,就这样……”
彭万里攥紧了拳头,没说话。
“我欠你吗?”白爸爸怒声问。
彭万里这才终于按不住了,他冷冰冰地盯着手机,说:“我就只是想把你当年做的事,一样做一遍。你当年怎么施舍我的,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每天都看着你是怎么狼狈地挣扎的……”
裴总一听:“嚯,还真不是个东西。别人对你好,那叫施舍。”
白爸爸再深吸一口气,大骂了一句:“老子cn全家。去你妈的!就为这?”
“你当年多风光啊,都一个地方出来的。你跟坐了顺风车一样,一路顺利。你他妈高中读毕业了吗?你还能娶个高学历的漂亮老婆。我还在到处跑业务,到处求人的时候。你多幸福啊,你儿子都生了。手里拿着大把钞票……”彭万里一口气地说到这里,又理智回笼,然后猛地顿住了。
席乘昀屈指敲了下桌面,然后把手机收了回来。
他低声说:“不用听他拙劣的辩解了。”
裴总:“对对,把人带走。”
可别把我嫂子他爸给气厥过去了。
保镖立马动手,把彭万里一架起来就走。
彭万里冷笑:“就是想搞死我!你们就是想搞死我!早知道……”他话没说完。
裴总的手机也响了。
他接起来没两秒钟,就递给了席乘昀:“我怕这人没完全说实话,就又派人仔细去查了查,您听听。”
席乘昀接过来。
白绮不由立刻转头看了过去,盯住了手机,也很想知道还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席乘昀眸光轻动,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搭在了白绮的脖颈间。
白绮的皮肤光滑细腻。
席乘昀蜷了下指尖,白绮也顿了下。
但很快席乘昀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轻抚了两下,仿佛是一个安慰的动作。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快响起:“席哥好,是这么个事儿,我估计这事彭万里自己肯定不会说的。就是早几年的时候,他做有一个项目的时候,和他对接的人叫计川民,您可能没听过,这人是个双性恋,喜欢漂亮小孩儿。这彭万里那会儿吧,可能就惦记着白山先生有个儿子长得好看吧。还动了心思,想把人送过去给自己搭个桥。不过后面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怕这事儿不稳妥,最后也没成……”
席乘昀抚动脖颈的动作一顿。
他突然放下手机,一起身,椅子猛地推开,发出了“嘎啦”一声刺耳的响。
席乘昀疾步走到了彭万里的身后,拎住他的领子,将人一翻转过来,连旁边的保镖都没反应过来——
席乘昀一拳揍在了彭万里的脸上。
彭万里只觉得脑子里一嗡,鼻子和耳朵好像都往外流血了。
裴总一呆。
卧槽。
不是斯文人呢吗?我这刚还说着我不做粗俗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