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不太对。”包公忽然说, “我感觉,李浑不是个奸恶之徒。”
包公生前极少用“我感觉”三字,他都是凭证据说话, 然而,自从开了阴阳眼, 以及被赋予其他特殊能力后——尤其是“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 他从此对于判断真话假话、好人坏人, 有了神一般的直觉。
林稚水拧眉,认真地盯着李浑,这一看, 果然看出来不对劲。
“包待制,你看看, 他在地上打滚避开纪滦阳的攻击时, 是不是看似慌手慌脚,走投无路,实际上很有章法?”
包公盯着李浑看了片刻, 眼睛微微睁大, “不错。他莫不是在麻痹纪郎君,好能趁纪郎君小觑他时, 暴起, 杀了纪郎君?”
“试一试就知道了, 不过,不能由我试。”林稚水眼神闪了闪, “展大侠,你穿着官服去攻击纪兄,攻他要害!不用担心, 医圣前辈作为英魂的能力还在,可保纪兄不死。”
展昭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大红官服,“好。”也没用巨阙,毕竟那就是李家的东西,万一被李浑发现他们是在做戏呢。
白玉堂扔了自己手里的大刀给展昭。
展昭出来后,猫儿般轻手轻脚蹿上房梁,耐心地望着下方战况——基本上是一个人进攻,另外那个不停驴打滚,看似手忙脚乱地应对。在守到纪滦阳一处破绽后,擦亮的钢刀毫不留情地砍向他的要害。
雪光锃过了李浑的眼,他瞳孔紧缩,忽地向纪滦阳扑过去,袖箭“噗”一声扎进了他胸前,撕开血肉,似乎卡进了骨里。李浑眼皮都没动一下,带着纪滦阳一倒,钢刀从他们身侧划过,被割断的乌发“唿”地飞散,随着风零零散散落到地上。
展昭反手收刀,一身官服衬得他精神奕奕。
本朝的官服延续了展昭所在朝代的制式,粗略一看,大多数人都会以为展昭是本朝朝廷的人。
纪滦阳懒得管朝廷的人为什么要攻击自己,他把插|进李浑胸骨的袖箭拔|出来,血液烫湿了纪滦阳的脸。
“怎么?难道你对出卖兄弟还是心中有愧,现在想要赎罪?”纪滦阳随手抹开血珠,讥讽道。
李浑却是看着展昭,看着他红色的官袍,“谁派你来的?”这个时候,他一点也不醉了,也不懦弱可笑,那些东西仿佛是幻觉,从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谁派你来的?!”他沉声,声音压着怒火。
展昭收到林稚水的暗示,温雅地笑了笑,“李郎何必明知故问?”
“陛下……”李浑失口,顿了顿,“他还惦记着……也是,他确实该惦记着那事。”
虽然李浑改口极快,公堂上的人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府官恨不得把耳朵割下来,证明自己没听过这事。他迅速起身,“你们两家的事,本府就不掺和了。”飞也似地离开,那些官差也跟着退走,留下大堂给他们自由发挥。
纪滦阳面无表情:“他确实该惦记那事,但是,和你出卖我们家有关系吗?我太姥爷没有怪他,我和我娘尊行长辈的话,可你不一样,我们家何时欠了你……”
他“啪”地把袖箭摔在地上,嗓子几乎破音:“啊?我夏家何时欠了你!我六姥爷待你如亲兄弟,那等要命的大事都告诉了你,将一颗真心生生掏出来给你,你是怎么对他的?!你带着人去把他们抓了!逼得他们撞柱而亡,李浑,你还真是个混蛋,你还有没有良心!”
常年醉鬼,使李浑的双眼略显浑浊,在纪滦阳的质问下,他一声不吭,腐朽灰败得仿佛要死去了。
展昭眉毛一抖,脑海里响起林稚水的声音后,微不可查地瞧了他一眼,然后,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纪公子,或者本官该称你为夏公子?随本官进宫一趟吧,陛下要见你。”
纪滦阳却愤然:“你回去告诉他,我纪滦阳和夏家诸位先辈的选择一样,那是他们用生命维护的东西,我绝不会为了苟活就交给他!”
微顿后,纪滦阳语气稍缓,“他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大肆追查夏家遗脉的下落,想来也是放下了,还请这位官爷转告他,莫要再执着了,他当了三十多年的好皇帝,不要因为这事,让自己在史书上落个晚年昏庸的记载,如果是这样,我夏家先辈们,就白死了啊。”
展昭公事公办地举起了刀,“还请纪公子莫要为难本官了,还是和本官走一趟吧,这些话,请您面圣时,亲自告与圣人。”三两下就押住了纪滦阳,扭着他的手,把人往外带去。
李浑:“住手!”他摸到腰间,似乎是想要去拔剑,然而,浑身明显的僵住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佩剑了,剑术也早就生疏了,现在哪怕真给他一柄剑,只怕被酒水掏空的身子,根本就挥舞不起来。
李浑猛然扭头看向林稚水,“他不是你兄弟吗!去帮他啊!”
林稚水佯装困惑地歪头,“圣上是明君,必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要是袭官,反而会把事情变得更糟。”
“这事不一样!”眼看着纪滦阳已经被押着消失在视野中。李浑急了,“当今确实是明君,但是明君也会有私心,人都会有私心,更会因为这些私心蛊惑了清明,脑子昏沉犯下恶行。等他清醒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
林稚水摇摇头,“你是纪兄的仇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暗中使坏,想要让夏家绝后。”
“我……”李浑语塞,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可又似乎有所顾及。直勾勾地盯着衙门门口,已不再明亮的双眼忽地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清河郡公,我问你,如果我给你一样东西,皇帝向你要,你能保证不论如何都不交出去吗?”
林稚水谨慎地瞧着他,“首先,我得知道是什么东西。”
李浑想要说话,遽然剧烈咳嗽,咳得上半身弯成弓,胸口的伤处汩汩涌血,林稚水随手掏出止血的金疮药,“能自己上药吗?”
李浑点点头,接过药,将衣襟一扯,露出有血洞的胸膛。“你还记得国师和你说过,不要把春笔——也就是你从妖族那儿夺来的那支碧玉笔告诉任何人吗?”
“记得。”
“那是我告诉国师的。”
林稚水努力控制着表情,不让自己露出“我早就知道了”的神态。
李浑并未注意到,只自顾自说:“春笔本为春秋笔的一部分,另有一支秋笔,那支秋笔本是夏家的传家宝,如今正在我处。”
这话说的……
接到林稚水犹疑的视线,李浑立刻反应过来:“不是我强取豪夺!”
“是……”李浑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我说的,你可能会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夏家那边也知道一部分真相,你可以去问那孩子。”
林稚水默默点头。
李浑:“这事,要从当今说起。当今一直无子,都说是他无子女缘,其实不是,而是他年轻时外出赈灾,不慎被妖族伤了‘根’。”
林稚水懵了两秒,才理解这话的意思。而李浑赶时间,只停顿了这么一小会给林稚水消化,又立刻道:“当今把这事瞒得死死的,先帝又只有当今一个儿子,只能传位于他。离赈灾那年过去两年后,那时已登基的当今,意外从史官那儿得知秋笔的存在,他大喜过望,意图用秋笔修改过去,提前将那妖族杀死,如此,他就不会受伤了。”
“这……”林稚水本想说“这是好事啊”,可看李浑的表情,选择了更稳妥的问法:“这可是有哪里不妥?”
李浑苦笑:“秋笔用法苛刻,具体说也说不明白,我就直接说结果了。当时的史官夏安民听完当今的要求后,也愿意为了此事动用秋笔,然而,太久远的事情,他们修改不了,仅能改动那妖族比较近的一场死劫,正是当今去赈灾的那次灾难。”
“灾难?”
“那是一场地动,好在地龙翻身的动静不是太大,百姓们多有逃出。那妖族是正好经过那地,受了地动的影响,得了不小的伤,只能够留在原处休养。撞见还是皇太子的当今,欲要杀他求取功劳,反而被护卫们杀死。”
“尽管护卫们尽力守卫,还是让当今被伤到了?”
“对。所以,想要改掉此事,就得让那妖族不经过那处地方,或者直接死在那场地动中。夏公不清楚那妖族为何会经过那儿,没法从源头修改,他将此事告知了当今,直言无法改动,然而,当今却说——”
李浑提高了音量,“他说,既然如此,那就让地龙翻身时动静更大些,大到直接砸死妖族,就可修改过去了。”
林稚水眼眸一凝,轻声说:“可这样,那地方的人,亦会死伤无数。”
“不错,夏公便是如此和当今说的。”李浑眼中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掉到最底,晕在深色的衣衫上,好似滴答进沉沉的深渊,无力溅起波澜。“当今那时候正是少年天子,登基不过五年,正是春风得意,少年人如何能容忍自己有疾,当时大殿里无有他人,也不知道他和夏公争论了什么,总归是要强征秋笔,夏公……夏公为了那一地百姓,也为了当今的清名,便一头撞死在殿柱前。”
“可夏公以死明心,比起当头棒喝,在得志的帝王面前,更像是以死相逼,哪家大权在握的皇帝能容忍这个呢?他气坏了,又叫来夏公的胞弟与亲女,质问他们为人臣子可是如此当的?不为君王分忧,反而逼着君王按臣子的要求做事。夏公胞弟听完前因后果,问了一遍当今是否还坚持使用秋笔,当今应‘是’,他便厉声:古今为君者,荼毒百姓,是谓不圣,秦不改,乃至二世而亡,陛下倘不自悟,莫是欲应《阿房宫赋》,哀之而不鉴之乎?”
“遂,触柱而亡。”
“当今赫然大怒,又看向夏公之女,问他:卿家得春秋,记史,可记了自己寿数几何?夏公之女不慌不忙,褪官帽,去官服,言:命尽今日。”
“——从容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