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活祭兵俑

林稚水干呕完, 并没有回去大殿。

他不就是想要一句夸奖嘛,都杀了他一百多次了,想要一句夸奖很过分吗!

少年也是会赌气的。

林稚水在秦始皇陵里四处逛, 早听说陵墓中有无数机关,他却一个都没碰到过。

“喝——”

“喝——”

“喝——”

林稚水听到许多人齐喝的声音, 还有武器破空的响动, 支着耳朵找过去。

一处演武场。

林稚水是万万没想到,秦始皇陵里连演武场都有,这是怕阴兵们没办法收复阴间,时刻准备练兵吗?

围绕整个陵墓游动的水银时隐时现, 方形大台上,兵马俑方阵举着铜戈铜剑向前突刺, 一排排规律的刺动下,好像水浪波动, 一层叠一层。

最为可怕的是, 他们单个人没有剑意, 合成方阵后, 集体刺出的一刹那, 却有剑势临空。

仿佛极大的巨剑阴影投下, 带来死亡的垂暮。

这就是秦军吗?

“哪怕是妖族太子, 也没办法抵挡吧。”林稚水感慨。

身后传来声音:“公子太过看得起我们了, 若是妖族太子, 那需得名士来对抗,或是用上阵法,此等简陋方阵,哪里是妖族继承人的对手。”

林稚水转头一看:“咦,你不用上去排阵吗?”

兵马俑小哥笑道:“我是上一批的, 已经排过了。”

林稚水从他身边走过,口中道:“是你们太谦虚了,那妖族太子再厉害,被你们乱入方阵中,九条尾巴亦难敌四面八方的剑势。”

尤其,这不是普通的用铜戈铜剑去乱刺,而是群对单,气势连在了一起,被包裹在阵中的敌人,和一个人的剑尖对上,相当于和一群人的剑尖对抗,而对方身周的同袍,亦会趁此机会攻击。

见兵马俑小哥仍是不太相信的表情,林稚水也理解:“确实是我夸张了,或许妖族太子有别的方法逃离呢。”

兵马俑小哥依然不见自豪的神色,甚至有些纠结,“要不,你看看?”

他也拿出了一张缣帛,还是动图的。

帛上,是一条巨鱼,自尾至头,按照秦朝的度量,有约莫八百里长。

自水里往上冒,水从它身下往四周涌,被水刷得莹润的躯体在阳光照射下,银灿灿恍若另外一个太阳。它吐息鼓鰭,则天昏地暗,它扬尾拍水,则惊涛骇浪。

人族的民居在巨鱼阴影的遮盖下,宛若蚂蚁面对阴沉得快要塌下来的天。

林稚水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甚至觉得呼吸都是很大的声音,会惊动巨大鱼妖,令它尾巴一剪,从缣帛中游出,一口将他吞吃入腹。

却有一须发飘飘的老者行出,站在民居最前面,人们自窗户中偷偷掀开缝看他,脸上只有好奇,不见害怕。

老者手持玉笔,两片袍袖于风中翻飞,令他似要乘风飞去。

巨鱼哈哈大笑:“庄周,你要如何阻我?”

老者眸光镇静,提笔,以天地为纸,一枚枚墨字自笔下书出,围着他飞扑。

隐约听天道传音——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墨字从容遁入海水中,钻出千里之鱼,扬鳍动日月,与鱼怪相斗。

看不出来胜负,只能看到风云搅动,海浪翻涌,吞噬千山。

林稚水下意识“呀”了一声,“山里没人吧!”

兵马俑小哥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六国之民早有经验,寻常还好,见巨妖时,绝不会离开名士大儒的庇护范围。”

林稚水定睛看民居,便知他为何如此说。

海浪可不认人,一涌一伏间,数百里波峰翻滚着白浪,一层接一层拍下,老者屹然不动,有蝴蝶振翅,好奇地绕着老者飞,小心翼翼停在他鼻尖。老者肃穆的眉眼一软,“小蝴蝶,莫怕。”

怀中缣帛驾了轻风飞出,静静漂浮空中,排列的黑字一个接一个亮起。

林稚水没看出来上边写了什么文章,只知平地而起的一座座山峰,定然是文章所为。而新造的崇山峻岭成为最坚固的屏障,海浪无法淹没,拍打其上,黯然退去。

不伤一人一物,只惊动了栖息的蝴蝶,一道道阳光自云里投射,为它拍动的翅膀镀一层金面。

老者凝视着蝴蝶,又往下书——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鲲鱼击水,辄跃而去,向明背暗。

日光亮了鲲首,如同为它披挂透明薄壳,自脑袋慢慢印下,抚过鱼身,拂过薄鳍,待尾巴迎风一曳,光滑的鱼身化为鸟背,柔软的羽毛于微风中轻荡波纹,薄而透明的鱼鳍挺立,伸成坚实有力的双翼,刹那间,携它飞至九天。

林稚水看得入了迷。

魔幻,绮丽,一帧一格,皆是画。

“这是史官记载的场景。”兵马俑小哥说,“妖族皆会法天象地,天为首,腹如地。若那妖族太子把身子一变,方阵奈何不了他。”

林稚水恍然回神,“不对啊,如果妖族太子能变得几百丈高,他早就变了。”

比如被卡住尾巴那儿,他摇身一变,别说利用压强坑他了,整块地都能被他的尾巴撑破。

兵马俑小哥听罢,也有些疑惑:“或许是……以妖族年纪来说,他还小,没长成,变不了那么大?是了,他肯定还是妖族的幼崽!”

林稚水摇摇头:“既然如此,其他妖族总能变吧,但是,我放火烧了妖城时,没一个变大,冲出火海的。”

总不至于整个溟海城都没有成年的妖怪?

兵马俑小哥细细听完林稚水的描述,脱口而出:“不可能!这样的妖族,怎么会引发人族的大灾难!任何一位名士,都能够全灭他们!”

林稚水回头望了一眼缣帛中凌虚的巨鸟,深以为然:“我也觉得。”

那,问题肯定是出在世界上了。

林稚水把此前的赌气全抛到脑后,又跑回了始皇帝面前,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如果妖族那么厉害,人族早就被吞并了。”

嬴政将空了的茶壶不着痕迹地往后推了推,“人族也变了。”

“人族?”林稚水喃喃,“对,现在人族没人能写出名著……”

“朕指的不是这个。”始皇帝抬手,一柄铭刻山河日月,浑身透露古朴的剑温顺地臣服于他掌中,“此为人道圣剑,人皇皆可掌控,然而朕之前一使才发现,它已有数千年没能被人皇召出了。”

嬴政又道:“还有幻境,你是否以为它是朕成为英魂后,才通晓的能力?”

林稚水诧异:“难道不是吗?”

始皇帝抬了抬眼皮,说得云淡风轻:“那是阴阳家的本事。”

那瞬间,林稚水想过了很多。

黄帝的镜子,就能让他轻而易举制住一直压制他的妖族太子。

邹子吹律,可引六月飞霜。

庄子书写,无需铺纸,凌空一写就是文章。

阴阳家随手可塑幻境。

人族似乎,不,不是似乎,人族变弱了!

林稚水心跳漏了一拍,总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哪头巨兽的牙齿上,随时会有阴影一合,将他吞吃入腹。

始皇帝淡淡道:“妖皇也变弱了。”

林稚水注意力被转移:“咦,陛下您认识现任妖皇?”

“嗯,朕与他是同辈,也斗过几场,朕胜他一筹,他负伤而去,自那以后,妖族分裂。到不曾想,还能活到现在,再次当上妖皇。”

林稚水:“啊,我刚才就在想,如果有一个妖皇,之前妖族还出现的三个妖皇是怎么回事——他们可是用自殒的手段,把咱们的图腾给毁了。”

始皇帝瞥他一眼,意味深长:“九盖——你们现在碰到的妖皇,重伤蛰伏起来后,可不会任由自己成为别的妖物的臣子。”

林稚水毛骨悚然:“您是说,他们都是被暗算去对付凤凰的?”

嬴政没有给他准确的答案,似是随口一说:“也或许是真心的,为了妖族万世基业。”

林稚水:“……”

那也不冲突啊,被算计着,以为自己是为妖族去死,是自己的主观的想法,然而暗地里却有推手,算计着一切,引导他们的思维……

林稚水晃了晃脑袋,“不想这些了,都是猜测。”转了话题,眼瞳崇拜地望着嬴政:“陛下好厉害,几千年前给妖皇留的伤都能影响他到现在。”

这题他会,妖皇变弱了,肯定就是受伤了!

“不是朕。”始皇帝眼眸微垂,“朕给他造成的伤势只能令他伤筋动骨数十年,他如今的伤,伤及本源,甚至令他没办法奔跑,持剑都费力,稍微走两步,便会心悸。倘若不是他底子足够厚实,此刻已躺在尸骨堆里,做具死尸了。”

林稚水听到这话,却是眸光一闪,夜明珠降下幽光晃动,随意往案面搭的手,甲盖仿若钩刀发亮。

嬴政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打算,毫不客气地训他:“收起你那幼稚的想法。”

少年很是不服气:“哪里幼稚了,此前是人族不知此事,如今知道妖皇已是强弩之末,还不趁他病要他命?绑走了他,将妖族精锐诱到陷阱里,再以‘大闹天宫’战文坑杀,人族便可无忧矣!”

嬴政讽他:“谁去绑?你去?连区区一小儿都能压得你抬不起头,没等你走近妖皇宫,就会被近卫拿下了。”

“我可以潜伏,可以当卧底,妖族太子不是想要我给他为奴为仆吗,如果因为这个有机会接近妖皇,我愿意!”

“你以为九盖那么好解决?会那么轻易被粗陋的手段拿下?”

林稚水据理力争:“我知道有很多谋略是精妙的,可现在的情况是,妖皇不清楚我们已经知道他底细了,就该以最简单的雷霆手段,打他个措手不及。”

嬴政反问:“以奇胜者,天时地利人和,人心把控,耐性比拼,智谋一环扣一环,哪有你这般用赌的?”

“越复杂的计谋,环节越多,其中变数就越多!”林稚水直言:“譬如二桃杀三士,假若晏子做此事前,先让小人去挑拨那三位猛将的兄弟情,煽风点火后再赐下二桃,难保中间会不会有意外,让他们发现有人捣鬼。”

嬴政皱眉:“个例……”

林稚水:“郑国和胡国是姻亲关系,郑武公想要夺下胡国,问大臣们,哪个国家可以讨伐,他最宠幸的谋士直言胡国,郑武公毫不犹豫把那谋士的头颅砍下来,送去胡国,胡国自此对郑国不设防,后来,被郑国占领。”

嬴政:“此为算计人心。”

林稚水反问:“这是算计人心,我杀妖皇一个猝不及防,为何不是算计人心?”

嬴政倏而站起,袖子一拂,装饰用的青铜烛台跌落,砰然碎裂。

林稚水不怕他,少年黑眸执拗地盯着秦始皇看:“为什么不能做?这确实不能称之为精妙谋略,可是它未必不能成功。”

始皇帝怒而失言:“人族大劫若如此容易被化解,朕何至于活祭十万兵马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