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轻舟浑身散发着暑气立在那里,心情十分复杂。
他觉得自己最近变笨了,这么明显的苦肉计他都没看出来。
怪不得别人都说一孕傻三年……
纪轻舟一想到“孕”这个字,顿时又有些别扭,本就晒得发红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红意。他肤色原本十分白皙,面上稍有红意便很显眼,立在那里让人想忽略都做不到。
李湛目光在纪轻舟面上停留了片刻,见少年一身红袍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便低声道:“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谢王爷关怀,不必麻烦了。”池州却以为李湛是在朝他说话,忙开口道:“好不容易跪了这么久,一会儿出去若是换了身衣裳,那不是白跪了吗?”
池州原本是打算跪到午后的,却没想到王爷如此体恤,只不到一个时辰就让他进来了,如今还贴心地让他洗澡换衣服……池州心中十分熨帖,暗道王爷平日里看着冷厉,实际上还是很体贴下属的。
李湛闻言瞥了池州一眼,面色十分复杂,也不好再解释什么。
“都下去吧。”李湛半晌后开口道。
纪轻舟闻言忙躬身行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从书房出来之后,纪轻舟便见到小山端了两碗绿豆汤过来。小山将另一碗给了一个小内侍让对方送进去给池州,剩下的这碗则给了纪轻舟。
“以前倒没觉得天气竟这么热。”纪轻舟喝了碗绿豆汤,身上的暑气稍稍缓解了一些,但面色依旧有些差。小山怕他中了署,没敢让他立时去洗澡,等他身上的汗散的差不多了才松口。
“我见你最近气色总是不大好,是不是太累了?”小山有些担心的道。
纪轻舟闻言目光微闪,道:“我倒是没觉出来……你可别再给我进补了。”
“身子亏可不就得好好补补吗?”小山理所当然的道。
纪轻舟却皱眉道:“我怕吃胖了……有碍观瞻。”
小山闻言噗嗤一笑,并不知纪轻舟是担心吃胖了身子显得更快,只当他是真的爱惜身材,便道:“你放心,回头我多给你弄些美容养颜的食材,定会保证你吃了容光焕发,却不会多长一两肉。”
纪轻舟:……
感觉自己在小山心里的形象已经快扭曲了……
书房内,池州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李湛。
李湛接过那文书一看,是一长串名单,每一个名字后头还有对应的职分。
“宫外各个渠道的人都摸清了,宫里的这些人顺藤摸瓜自然也就出来了。”池州道:“不过下官不敢打草惊蛇,所以只能查到内侍司每个部门对应的内侍是谁,至于具体他们采购的物品数量是否能与宫外查出来的线索对应得上,恐怕还要王爷派人在宫里查一查。”
池州是大理寺的人,盘查内侍司的人并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倘若他贸然插手,只怕会打草惊蛇。
“内侍司采购的物品都是有账簿的,只消对着这份名单查一下他们采购物品的实际数量与内侍司账簿上记录的是否相同,便可以找出问题的所在了。”李湛开口道。
池州点头道:“正是如此。”
内侍司采购的物品十分庞杂,采买和统管分发又都是他们内部的人在执行,这中间想要做手脚是非常容易的。毕竟许多物品采购之后打散了去分发,各宫都只知道自己约莫收到了多少,不会去追究具体的细节。
到时候日子一久,这便成了烂账,查也无从查起。
只有从刚采买尚未来得及分发的东西入手,可以查出这其中的猫腻。
“你确定没有惊动内侍司的人吧?”李湛问道。
“王爷放心,下官十分确定,整个宫里除了王爷只有下官知道此事。”池州说罢犹豫了片刻,又道:“上次在茶楼,纪小公子也在场……他也算是知道一部分吧。”
李湛闻言点了点头,拧眉沉思了片刻。
池州问道:“王爷打算怎么办?”
见李湛不回答,池州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道:“王爷不会是打算让纪小公子去查内侍司吧?”
“你觉得不妥吗?”李湛看向池州问道。
池州沉吟片刻,开口道:“王爷,恕下官直言,此事非同小可……纪小公子若论才学能力自然是不逊于旁人,甚至比朝堂上许多有官职在身的人都要更胜一筹。但……”
李湛抬眼看了池州一瞬,开口道:“直言无妨。”
“下官虽与纪小公子未曾深交,但以纪太傅的才学,想来他纪家的儿郎自然不会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会为了苟且偷生而……失了纪家的体面。”池州道:“王爷就不曾怀疑,纪小公子忍辱负重放弃了流放而选择入宫是别有居心吗?”
李湛拧了拧眉,半晌后才沉声道:“本王并非没有想过。”
“王爷既然怀疑他……又为何要将他带在身边?”池州不解道。
李湛陷入沉思,许久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池州是通透之人,知道自己该说的都说了,李湛也听进去了,便开口道:“下官僭越了。纪小公子聪慧过人,又是太傅生前最宠爱的幼子,若他能心无旁骛地辅佐王爷,自然是幸事一件。下官这番话不过是杞人忧天,相信王爷自有打算。”
李湛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问道:“纪家小姐在你府上如何?”
“纪小姐为人直爽,行事作风倒是颇有纪太傅那股洒脱劲儿,下官身为男子都要甘拜下风。”池州提起纪轻澜不禁莞尔,片刻后又有些惋惜地道:“只可惜了……依着律例既入了教坊司不可赎身,否则……”
李湛目光落在池州面色打量了片刻,问道:“这些日子便辛苦你照拂着吧,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池州忙拱手道:“池某定不负所托。”
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秦铮回来了,在外头求见。
池州该说的都说完了,他还要继续做戏,当即收敛了心神带着一脸“愤愤”的表情离开了英辉阁。今日他这么一闹,宫里宫外说池州与摄政王起了龃龉的流言便传开了。
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锋芒太盛,遇到了手腕果决的摄政王,只能吃瘪。
秦铮拿着池州的名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表情十分惊讶。
“想不到内侍司的人这么大的胃口呢?”秦铮道。
“内侍司自然是吃不下,胃口大的是他们背后的人。”李湛淡淡地道。
秦铮合上名册道:“我带人去查?”
“你去查内侍司,倒未必得心应手。”李湛开口道。
秦铮看了他一眼反应过来了,开口道:“你打算让纪轻舟去查?”
李湛看向秦铮没有应声,但那表情却无异于默认了。
“啧!”秦铮叹了口气,想了想并没有反驳李湛,而是提议道:“要不这样,我将这名册重新誊录一份,但只给他半份,让他去查库房里存储的数目,但实际采购的名录不让他知道,等他查完了咱们对一对结果,你觉得可以吗?”
“你想试探他?”李湛淡淡地道。
“若他没有私心这结果便是皆大欢喜。”秦铮道:“也算是给他个机会证明自己!”
李湛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秦铮观察他面色,开口道:“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就连我跟着你不也得有表忠心的机会吗,怎么换了纪轻舟王爷就这么好说话……搞得我都要吃醋了!”
“还是……王爷对他这么没信心,料定了他通不过这个考验?”秦铮问道。
李湛沉吟半晌,开口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秦铮这担心与池州不谋而合,实际上他此前就在李湛面前旁敲侧击的提过此事,只不过李湛一直态度暧昧不明,他也不好说得太多。
倘若换了别的事情,秦铮兴许就不掺和了,但这件事情太重要,秦铮不敢冒险。
若是纪轻舟当真证明了自己没有私心,秦铮反倒能松一口气了……
毕竟,他还是很喜欢纪小公子的。
当日秦铮便将名册抄录了半份。
入夜前,李湛将纪轻舟叫过来,将那半份名册交给了他。
纪轻舟此前在茶楼是听过李湛和池州的对话,后来李湛也朝他提过让他去查这件事,所以纪轻舟一看这名单,当即便明白了李湛的意思。
“你在内侍司待得虽然不久,但姚总管是你师父,图大有又与你交好,所以这件事情由你去办应该会比较顺利。”李湛朝纪轻舟道。
纪轻舟看了一遍那半份名单,开口道:“涉及到的细节太多,还要清点库房的存货,可能需要些时日。”
“多久?”李湛问道。
“十日。”纪轻舟道。
“太久了,若是让他们反应过来你在做什么,他们只怕会趁着这个时间做手脚。”李湛道:“本王只给你三日,内侍司与英辉阁所有人任你调遣。”
纪轻舟闻言一怔,只得拱手道:“是。”
见李湛没有别的吩咐,纪轻舟正要告退,却被李湛叫住了。
“王爷?”纪轻舟茫然看向李湛,等着他开口,李湛却起身从书案前走到了纪轻舟身旁。
李湛盯着纪轻舟看了半晌,见少年脖颈上还留着几分未曾褪去的红意,想必是白天晒得太久,有些晒伤了。
“你……”李湛犹豫半晌只开口道:“好好办差。”
纪轻舟闻言有些茫然,总觉得李湛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对方既然没说他便也没追问,只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次日一早,纪轻舟便在英辉阁点了数人,随后又亲自去找了一趟图大有。
内侍司有几个部门他还是有把握能摸清的,但其中有几个牵连比较复杂,他不敢托大,只能找图大有帮忙。若论内侍司各个部门之间的利害关系,恐怕没有人比图大有更了解。
“你的名单给我看一眼。”图大有道。
纪轻舟闻言便将名单递给了他,图大有看过之后随手指了几个被纪轻舟勾掉的人,开口道:“这几个人在宫里的年头比我都久,也交给我去办吧,剩下的我再帮你过一遍,你自己应该能应付。”
纪轻舟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开口道:“王爷将这差事交给我,其实我心里也打突。”
“怕什么,有我在保你好好交差。”图大有道。
两人随后花了一个时辰的工夫在内侍司点好了人,再加上纪轻舟在英辉阁挑的那些,一一给他们分派了清点的差事。纪轻舟不敢马虎,基本上每个地方他都亲自走了一遍,生怕出了差错。
当晚,纪轻舟亲自将各个部司重新清点的库房内容做了整理,然后誊抄了一份。
此前他听池州说内侍司购置物品之时其中颇多猫腻,当时还以为只是小打小闹,如今将各部司库存与账簿一核对,才发现单单是这一季度购置的物品的差额,数量便大得惊人。
若事情一直如此,这几年下来宫内不知道有多少银子就这么稀里糊涂流进了别人的腰包。也怪不得李湛打算彻底清算此事,哪怕是纪轻舟想想那些银子都觉得肉疼。
“是不是少了两份?”纪轻舟整理完一叠记录之后,开口问道。
“回纪公公,都在这里了啊。”一个内侍答道。
纪轻舟抬眼看了他一瞬,问道:“我记得十九个部司,今日一共清点了七个,怎么这里只有五份?”
“噢……大有哥说有两个部司的库房比较杂乱,今日光是整理就花了不少功夫,清单可能明日才能整理出来。”那内侍道。
“好,我知道了。”纪轻舟淡淡一笑,没再问什么。
待整理好所有的清单之后,纪轻舟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着外头的夜色,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旁边那小内侍以为是清单有什么问题,便询问了几句,纪轻舟却苦涩一笑,什么都没说。
外头夏夜的凉风吹过,引得树叶沙沙作响,然而深沉的夜色却将一切都笼在了黑暗里。
可再深的夜色也会有尽头,太阳总会升起来的……
接下来的两日,纪轻舟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但好在图大有找的人都很得力,他们总算是堪堪在第三日入夜前清点好了内侍司所有部司的库房。
纪轻舟当晚便将誊录出来的清单交给了李湛。
李湛接过清单只扫了一眼,没说什么便让纪轻舟下去了。
秦铮待纪轻舟走后便拿过那份清单和池州最初给他的那份做了对比。半个时辰后,秦铮将一份画了几处红圈的清单放在了李湛的面前。
李湛目光落在那几处红圈上,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其他的数目都对,但这几个问题很大。”秦铮开口道:“池州查出来的内侍司购置的数目远远低于账簿上的记录,可纪轻舟找人清查的清单里,却和账簿上差不多。那么多出来的部分……是哪里来的?”
李湛闻言没有做声,目光却落在那几处红圈上,表情令人捉摸不定。
小院内,纪轻舟提了个食盒进去,图大有原本已经打算休息了,一见他过来当即十分高兴。
“总算办好了王爷的差事,我特意来谢谢你。”纪轻舟笑道。
图大有忙拉着他进屋,打开食盒一看里头有酒,不禁愣住了。
“你有……身子,不可饮酒。”图大有道。
“无妨,有今天没明天的,多喝一杯是一杯。”纪轻舟一脸笑意,为两人斟了酒。
图大有面色微变,伸手按住了纪轻舟手里的酒杯。
“怎么了?”纪轻舟看着他问道。
“轻舟……”图大有敛了笑意,开口道:“酒不必喝了,你是……看出来了吧?”
纪轻舟将手里的酒杯一放,失笑道:“太明显,不止我能看出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他们这三日清查了内侍司十九个部司的库房,其中大部分库存与账簿都有很大的出入,只有其中四个看起来没有问题,而这四个恰好都是图大有带人清点的。
“你能看出来是因为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旁人无凭无据,怎么会看出来?”图大有道。
“王爷差我清查此事,怎么可能手里只有账簿和名单?”纪轻舟开口道:“我一早便同你说过,王爷手段远比你想象的还要高明,他既然决定清查内侍司,便是有了十足的把柄才会动手……你猜他手里的把柄是什么?”
图大有闻言面色一变,问道:“是什么?”
“宫外朝内侍司供应物品的数量清单。”纪轻舟道。
换句话说,买卖双方两份数据,李湛已经拿了卖方的清单,核实买方的库存只是为了取证。可图大有却在这个环节做了手脚,出来的结果便是买方的数据超过了卖方的数据,只要李湛不瞎便能轻易看出这里头的问题。
“怎么可能?”图大有道,“他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没有人,谁有这个本事帮他查得这么清楚?”
“你怎么知道他在大理寺没人?”纪轻舟道。
图大有闻言一怔,问道:“是池州?”
“是……”纪轻舟道:“王爷给我那名单的时候,我便猜到他只给了一半。”
图大有总算明白过来了,问道:“他是想试探你吗?”
“这不重要,换做是我,我也会有所隐瞒。”纪轻舟道:“否则也不会让你有机会替你那位主子做了这样的手脚。”
图大有面色十分难看,看着纪轻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纪轻舟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表情带着几分怅然。
“你打算怎么做?”图大有问道。
“人是我挑的,出了问题自有我来承担。”纪轻舟开口道:“大有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图大有彻底蒙了,茫然道:“轻舟,我不明白你这是何意?”
“三日前我找你的时候,便想到了今日。”纪轻舟开口道:“我此前便劝过你,不要继续再为你背后那人卖命……你虽然答应了我,但是我知道你并没有抽身。”
图大有道:“所以你就拿这个机会试探我?”
“我不想你死,王爷已经开始动手了,一旦事情牵连到你,一切就晚了。”纪轻舟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但我想总不至于比你的命还重要。”
图大有颓然道:“他答应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宫,这样你就不必打掉那孩子,将他生下来。”
“你为何要执着于这个孩子的生死?”纪轻舟怒道:“我说过,不会留着他。”
“可他也是纪家的血脉……我不忍心。”图大有道。
纪轻舟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开口道:“名单我已经交给王爷了,他此刻早已知道有人在里头做了手脚。”
“你……”图大有面色一变,但很快意识到此事归根结底是自己做错了,当即将质问的话咽了回去,开口道:“我自己去朝王爷请罪,不会牵连你。”
纪轻舟却笑了笑,开口道:“我说过,我做这件事是为了让你活着。今日事情若成了,往后你便跟着我一起效忠王爷,若败了,咱们两个……连同我肚子里这个纪家的血脉,一起上路便是。”
纪轻舟此前一直将图大有的事情放在心里,总想找个什么机会与他彻底摊牌,否则这么下去,图大有只会越陷越深。他是纪轻舟在这宫里最亲近的人,纪轻舟不能坐视不管。
所以那日他犹豫良久,还是决定不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要赌一次,万一赌对了,图大有这块心病也就解了……
“轻舟……”图大有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当真还有办法?”
“办法是没有,只敢赌一点运气。”纪轻舟开口道。
“赌什么?”图大有问道。
“赌王爷不会杀咱们。”纪轻舟开口道。
英辉阁。
李湛将那清单放下,面色没有丝毫被人背叛了的懊恼之意。
“纪轻舟呢?”李湛淡淡问了一句。
秦铮没好气的说:“多半是跑路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内侍来报,说纪轻舟和图大有在殿外求见。
“他还敢回来呢?”秦铮那表情十分惊讶。
李湛却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秦铮瞥见他嘴角的笑意,有些崩溃的问道:“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不笑难道哭吗?”李湛看了秦铮一眼,似乎心情不错,问道:“要不要打个赌?”
“和你打赌我就没赢过。”秦铮没好气的道,但还是经不住那诱惑,问道:“赌什么?”
“赌一会儿纪轻舟狡辩完了,你会是什么反应。”李湛道。
李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轻松,丝毫看不出是刚被人背叛了的模样,甚至还带着几分愉悦。
秦铮:……
这人怕是被气疯了,失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