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待姚长安歇下之后,纪轻舟便将果子找了过来。
果子自从小山进了慎刑司之后,便一直惴惴不安,这才短短两日的工夫,小脸就瘦了一圈,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憔悴。
“你今年多大了?”纪轻舟递了一杯茶给他,问道。
“十四。”果子端起茶杯机械地喝了一口,便紧张地朝纪轻舟问道:“纪公公,你是不是想到办法救小山哥了?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纪轻舟带着几分笑意,伸手在果子手臂上捏了捏,果子感受到他的亲昵,情绪略微放松了些。
“我听他们说想要救出小山哥很难,原是我想的太简单了。”果子红着眼睛道:“我以为不会那么难的……纪公公,我该怎么办啊?”
纪轻舟伸手搭在果子的肩膀上,温声问道:“若是我说可以救他,你信我吗?”
“真的吗?”果子看着纪轻舟,肩膀上传来对方手掌的温度,片刻后他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我信你,我知道很难,但是你说能,我就信你。”
“好。”纪轻舟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沉声道:“接下来,我问你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老老实实的回答,若你有所隐瞒,小山便很可能会被杖毙。”
果子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指着天就要发誓,被纪轻舟按下了。
他相信果子在这个时候,不会骗他。
一个多时辰之后,纪轻该问的都问完了,这才将果子打发走。
临走前又叮嘱他不可声张,莫要朝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情。
果子不敢大意,将纪轻舟的话都一一记下,这才离开小院。
待果子走后,图大有才进了纪轻舟的屋子,他凑到桌前看了一眼纪轻舟在纸上记的那些东西,拧着眉头问道:“有把握吗?”
“不知道,只能试试。”纪轻舟道:“小山与那个人的事情藏得很好,果子与他这么亲近,都不曾觉察到分毫,所以我们只能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人还不好说。”
“事情闹得这么大,那个人不可能没听说吧?”图大有道:“万一他刻意躲了起来,咱们怎么找?”
纪轻舟道:“那就只能赌,赌小山豁出性命都要保全的这个人,对小山不是一点情义都没有。只要他对小山有情,总能露出破绽的。”
图大有看向纪轻舟,少年坐在灯下正仔仔细细看自己整理的那些东西,那神情十分专注。图大有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开口道:“你已经做了决定?”
“什么?”纪轻舟抬头看向他,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而后点了点头。
图大有问的是此前的提议……纪轻舟选择帮小山脱罪,这就意味着纪轻舟不打算跟他上同一条船,这个结果令图大有不由生出了几分失望。
“为什么要选更难的这条路?”图大有问道:“你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而是知道你那条路走不通。”纪轻道:“你以为我选的是更难的路,实际上我选的是对的路。”
图大有闻言失笑道:“你向来都有自己的主意。”
“大有哥。”纪轻没有抬头看他,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纸上,开口道:“那日宫宴你既然信了我,今日也该信我才是。这大渝朝的天下,将来只会有一个主人……我不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但我说的这个人肯定不是他。”
“你太自信了。”图大有道。
“你若依旧信我,该筹谋早日抽身。”纪轻舟开口道。
图大有闻言沉默了片刻,最终没有说话起身朝门外走去,待得到了门口他却又顿住脚步问道:“你选王爷,是因为已经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吗?”
纪轻舟闻言大惊,万万想不到这话会从图大有的口中说出来。一直以来他自己都竭力想要忘掉这件事,眼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甚至在面对李湛的时候都可以从容淡定,不受那件事情的影响。
可图大有却轻而易举便揭了他的伤疤……
纪轻舟很想同图大有解释,告诉图大有李湛这个人看似深不可测,却不是毫无原则的暴/君,甚至能去顾忌一帮内侍的死活……纪轻舟想让图大有知道他选李湛并非是盲目冲动,而是仔细衡量过的最好的结果。
可图大有显然对他的选择很不满,甚至拿奉先阁那件事情刺他!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提这件事的……”图大有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开口问道:“明日我同你一起去查。”
“不必了。”纪轻舟道。
图大有一怔,面色有些落寞。
纪轻舟却道:“你在宫里太有面子,走到哪儿都有人认识,容易打草惊蛇,事情反倒不好办了。你帮我找两件灰袍吧,顺便帮我重新排一下值,接下来这几天我就不去当值了。”
“嗯。”图大有点了点头,又道:“果子年纪小不会办事,要不我找个牢靠又面生的人跟着你们,免得有人为难。”
纪轻舟道:“放心吧,人我已经找好了,应该挺牢靠的。”
纪轻舟说罢朝图大有笑了笑,那意思并没有为方才的事情在置气。他知道图大有在意小山,也在意自己,所以情绪才会变得这么不稳定,想通了以后自然不会因为一句话跟他生分。
图大有见状这才点了点头,回了自己的住处。
第二日一早,纪轻舟换上了图大有帮他找的灰袍。
秦铮则拎着那灰扑扑的袍子一脸嫌弃。
“太难看了,我不穿。”秦铮道。
“衣服是难看了点。”纪轻舟开口道:“但是秦公子你玉树临风,俊美无双,什么衣服到了你身上都难看不到哪儿去,不信你试试。”
秦铮虽然知道纪轻舟这是在拍马屁,但心情还是好了不少,别别扭扭将那袍子换上了。
“可是我这些日子跟着王爷来回走动,换了衣裳估计也会有很多人认识吧?”秦铮开口道:“况且我这气质在这儿,就是穿块布也很难不让人注意。”
纪轻舟点了点头道:“所以麻烦秦公子走路的时候低一下头,别让人注意到你的盛世美颜,免得人家走不动道儿撞了墙。”
秦铮跟在纪轻舟后头,果然见过路的内侍们走路时都是低着头,从前他还真没留意过这些细节。他在宫里混了这么久,能叫出名字的内侍也只有纪轻舟一个,但他心中却没将纪轻舟等同于别的内侍。
“王爷老说我目中无人,看来他说的没错。”秦铮感慨道。
“你是王爷的人,你目中无人倒不是大事,好在王爷目中有人。”纪轻舟道。
秦铮凑近他低声道:“王爷不止目中有人,心中也有人,你知道是谁吗?”
纪轻舟白了他一眼,没打算跟他讨论摄政王的八卦。
两人跟着果子忙活了一上午,先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去小山的住处看了一圈,除了几张笔墨很肆意的画儿,没找到什么别的线索。
后来他们又跟着膳房负责运送食材的内侍,去角门外接了几趟东西。沿途纪轻舟一直将小山那枚玉珏戴在脖子上且刻意露在了衣服外头,但整个过程也没人注意到他的玉珏。
“小山哥每隔一日都会过来接东西,这差事我也跟着他干过几次,接触的人也与今日的差不多。”果子开口道。
纪轻舟点了点头道:“去膳房看看吧。”
众人忙点头,又一起去了膳房。
不过膳房里的御厨也都是内侍,且附近没有侍卫固定当值,是以最后他们依旧一无所获。
倒是临走前,纪轻舟一直回头朝里头看,像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有什么可疑的?”秦铮低声问道,
“没有,就是在想今日炸的丸子应该不错。”纪轻舟吞了下口水道。
秦铮:……
纪小公子在他面前树立的聪明善谋的形象,瞬间坍塌了!
出了膳房之后,纪轻舟一手按着咕咕叫的肚子,有些心不在焉。他前两日因为在雁庭的经历,导致时不时就犯恶心,也没什么食欲,今日大概是累了,饿起来整个人都有些发飘。
“小心……”秦铮伸手拉了他一把,避开他身后抬着木桶出来的内侍。
纪轻舟回头一看,便见几个内侍抬了木桶出来,那桶里装着的则是厨余。
只见几个内侍将木桶放到了一辆木车上,然后几人协力将车子拉走了。
“这是拉到哪儿去?”纪轻舟问道。
“从前都有人来收走回去喂牲畜,现在膳房的师父不是在北边角门外头的院子里养了些鸡鸭么,便将每日的厨余都弄过去了,省得还得单独给那些东西弄吃的。”果子开口道。
纪轻舟闻言突然想起了那日看的兔子,问道:“是在养兔子的那个小院里吗?”
“不止……旁边也养了不少东西。”果子道:“只是地方不大,养不了太多,宫里吃的大部分都是在京郊园子里养的。”
“小山是不是经常过去?”纪轻舟问道。
“小山哥喜欢兔子,经常过去喂兔子。”果子道。
纪轻舟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午后咱们过去看看吧。”
果子闻言忙应是,纪轻舟肚子饿得咕噜咕噜一直叫唤,他便没再多说,带着秦铮走了。
秦铮可是娇贵人儿,自然不可能跟他去那小院里蹭饭,一路小跑便回了英辉阁。
英辉阁里,小皇帝正因为没见着纪轻舟闹脾气呢,饭都不愿好好吃了。
“陛下这挑食的毛病,该学学纪小公子。”秦铮看了一眼桌上的炸丸子,开口道:“纪小公子今日在御膳房看到这刚炸出来的丸子,馋得都走不动道儿了,差点将自己撞倒。”
李湛闻言抬眼看了秦铮一眼,想问什么又没问。
一旁想小皇帝主动开口道:“为什么纪公公这几日不陪咱们用膳了?”
前些日子纪轻舟为小皇帝和李湛试过几日的菜,但自从他们回宫后,李湛便搬到了英辉阁。英辉阁伺候的人都是李湛自己挑出来的,秦铮又亲自去查过,所以都是知根知底的,如此反倒不需要纪轻舟再帮他们试菜了。
再说,纪轻舟如今已经是首领太监,哪里还需要干这样的事情?
“查的如何了?”李湛问道。
“没什么头绪。”秦铮道:“倒是纪小公子过了晌午就饿得脸色发白,肚子就跟唱大戏似的咕噜咕噜的叫,也不知道这宫里的内侍们伙食有多差,给孩子饿成那样!”
秦铮今日倒是学会了替他人着想,趁机当着小皇帝和李湛的面帮纪小公子和宫里其他的内侍讨了一下“公道”。李湛闻言便想到了少年从前总是偷偷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似乎真的没吃饱过,他不禁暗道,内侍们的伙食当真被克扣的这么厉害?
“下午找内侍司管事儿的来问问,宫人的伙食陛下还是出得起的。”李湛开口道。
秦铮仰头喝了一大口茶,开口道:“宫人吃的再好,那也比不得这英辉阁啊,依我看你直接将纪小公子的伙食挪到英辉阁的份例里得了,反正英辉阁地方大,干脆让他也搬过来住吧。他住的那小院清净倒是清净,离这儿太远了,每日来回这么跑,估计腿都遛细了。”
李湛闻言抬眼看向他,那表情十分复杂。
“我说错什么了吗?”秦铮开口道:“你这英辉阁伺候的内侍都住在旁边配房里了,没道理纪小公子一个首领太监没地方住啊,要不……我房里床大,分一半儿给他?”
小皇帝闻言笑道:“我的床也大,也可以分一半给纪公公。”
李湛:……
午后的阳光越过漆红的宫墙,照在角门北边的长巷里。
纪轻舟坐在长巷中某个花坛的边上闭目晒着太阳,手里把玩着小山的那枚玉珏。
纪轻舟问过果子,小山不会画画,就连认识的字儿都很有限。所以小山房里的画儿是别人送的,这玉珏多半也是对方送的。小山不是个爱附庸风雅的人,应该不会买玉器送给自己的恋人。
那个人会是谁呢?
小山与对方是怎么认识,又是怎么私会的?
“这就是他让你埋玉珏的那个花坛?”秦铮的声音从少年头顶上方响起。
纪轻舟半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望向秦铮,便见对方的轮廓被阳光笼着,看上去不太真切。
“你说……小山会不会就是这样,某一日坐在这里晒太阳,刚好有一个巡防的侍卫经过,两个人只这么一面就动了情……”纪轻舟一边脑补一边道。
秦铮挑了挑眉道:“你这么看着我,难道对我动心了?”
“我的心是不会动的。”纪轻舟淡淡的道:“那药很管用,能让人断情绝欲,现在就是仙女站在我面前朝我示好,我心里也不会有波澜。”
“那为什么小山会动心呢?”秦铮开口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纪轻舟叹了口气,开口问道:“你和别人私会过吗?”
秦铮闻言一脸笑意的坐到他身边,开口道:“我私会过的人可多着呢,要不要我详细跟你说说?”
“你说……一个服了药没有欲念的内侍,在什么情况下会心甘情愿的同另一个男人欢好?”纪轻舟开口道:“况且那事儿……做起来明明也没什么滋味……”
还那么疼!
“听起来你好像挺有经验啊!”秦铮一脸好奇的问道:“你跟我说说,你和王爷是不是……”
“我知道了!”纪轻舟突然打断他道:“那侍卫肯定是给他下了药!”
纪轻舟记得,那晚在奉先阁里,他其实也中了那药。虽然他身上的药力比摄政王要弱了许多,可并不是没有反应,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了挣扎!
也就是说,内侍服的药是让人断情绝欲不假,可一旦有了别的药物刺激,依旧会产生情/欲。
“看来,你对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知道的还是不够多啊。”秦铮老神在在的道:“回头有机会,哥哥可以多给你上上课。”
“呵呵。”纪轻舟笑道:“那就免了,我对男人没什么兴趣。”
“那你对女人有兴趣吗?”秦铮问道。
“这……”纪轻舟思考了一下,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
上一世他是母胎单身,没谈过恋爱,既没有喜欢过男孩也没有喜欢过女孩。哪怕是青春期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几乎也没怎么萌生过心动的感觉,纪轻舟一度怀疑自己是个性冷淡。
现在他成了个太监,就更不用考虑这种问题了。
“情/欲这东西很复杂,不是一碗药说断就断得了的。”秦铮面色这会儿恢复了正经,开口道:“那药或许只是让男人的身体失去某些用处,却不代表着真能让人断了情/欲,你怎么知道小山不是自愿的?”
纪轻舟被他问住了,他还真不知道。
用他的感受来衡量小山的感受,显然是不妥的。
“若小山是被人下了药,那他为何要不顾性命去保护那个人?”秦铮问道。
“或许是……”斯德哥尔摩?纪轻舟喃喃道:“小山被那人下了药欺负了,时间长了爱上了那个伤害他的人?”
“你不觉得你推断的这个情况非常扯吗?”秦铮失笑道,“他为什么就不能是像寻常人一样爱上了那个人?”
纪轻舟闻言意识到自己有些武断了,不得不说遇到感情这样的问题,秦铮的头脑显然比他更灵光。
“没关系,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懂这些。”秦铮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安慰道:“等将来你尝到了那滋味,自然就懂了。”
纪轻舟在心里直摇头,暗道那滋味我不是没尝过,但从今往后再也不想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