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是在某天夜里悄悄走的,没有通知任何人,带着几十名护卫与数名家丁,轻车从简,骑马出城,等到赵璋得到消息时,他已经走远了。
“皇上,这是沈大人留给您的信。”甲一被留下来了,他与潘辰潘默他们不同,最终还是要回到皇帝身边的。
赵璋从床上起来,上身可见暗紫色的斑斑点点,声音也比平时低了几度,手伸出床帐接了信,然后让人将蜡烛移近一些。
拆开信,赵璋还没开始看先吩咐了一句:“传令下去,今日早朝延迟半个时辰。”
彼此分开的第一天,赵璋做什么都没动力,看什么都不顺眼,看到信封里只有一张纸,内容不过百来个字,他更是不痛快了,手一扬丢到床外,躺下继续假寐。
直到时辰将近,杜总管顶着压力进来喊人,“皇上,时辰到了,是否该去上早朝了?”
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地问:“沈嘉到哪了?”
杜富成哪里会知道这个答案,心虚地回答:“算算路程,应该已经到达下一座城了,也许正在休息也说不定。”
赵璋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内衣,沉声吩咐:“朕不去金銮殿了,去将二品以上的是大臣叫来御书房,朕今日没心情听他们打嘴仗。”
“是,老奴这就去办。”
“等等!”赵璋喊住他,问:“沈嘉一共带了多少人走?朕给他的东西可都带上了?”
杜富成又心虚地笑起来,“看您说的,您吩咐要带的沈大人怎么可能不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沈大人说,路途遥远,行李太多不方便,让杜鑫的商队南下时帮他捎带过去。”见皇上脸色不对,杜总管忙找补了一句:“奴才觉得这样不妥,太耽搁事儿了,正准备打发几个人专门给沈大人送行礼去,也免得沈大人行事不方便。”
“既然他不想太麻烦,那你就派几个人一路跟着他,别跟丢了,东西太多可以路上再补给,但那箱药材务必送到沈嘉手中。”
“您放心,那箱药材沈大人带着呢,您再三叮嘱的话哪有不听的?”
赵璋抬头瞥了他一眼,眼神微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沈嘉要是这么听话又怎会离京?”
“是是是,老奴多嘴了。”杜富成赶忙认错,他知道今天是万万不能得罪皇上的,小情人分别第一日,皇上心里能舒坦就怪了。
他赶紧去将大臣们喊来,否则他可承担不起皇上发怒的后果。
等到下午酉时,大臣们才一身疲惫地从御书房里挪出来,一个个面色苍白,像是随时都要背过气去,好几个得人搀扶着走。
陈勉擦了一把冷汗,对送他们出来的杜总管问道:“杜总管,皇上今儿是怎么了?您要是有什么消息可得与我们说几句,免得我们犯了错惹怒皇上。”
“是啊是啊,像今日这般的惩罚我们可受不住几次啊,好在今日不是在金銮殿上,否则我们这张老脸往哪搁啊!”
有人想到沈嘉的离去,心头火起,还以为沈嘉离开后皇上应该清醒了才对。
“别是因为沈大人今日离京赴任吧?这沈大人在时,皇上也只是偏宠他,怎么他离开了,皇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杜总管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王尚书,祸从口出啊,这与沈大人有何干系?明明是几位大人今日言语不当,争吵不休,皇上训斥了你们几句怎么还心存抱怨起来了?”
“不不不,臣不敢,臣……哎……”王尚书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子,“是我说错话了,杜总管见谅。”
其余人默默地收起姿态,尴尬地说:“确实是我等太放肆了些,一定改正。”他们当着皇上的面吵吵闹闹也是常事了,皇上心情不佳时确实也懒得听他们掰扯,但如此训斥他们还是第一回 。
第二日,有大臣在朝会上提出皇上选秀的提议,宫中唯有太子一个实在太孤单了,赵氏江山总不能将来沦落到只有一个皇帝,连亲王都没有,何况,谁又能保证太子一定能平安长大,谁能保证他能延年益寿,一旦在他这断了传承,那皇室嫡系血脉就断了。
这个话题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提及了,知道皇上与沈嘉关系的大臣都隐忍着没敢提,如今沈嘉离去,他们自然是要旧事重提的。
只是他们过于心急了些,赵璋并未理会,反而一连几日揪住了好些大臣的错事,轻的杖责一顿,重的丢了性命,以致于满朝文武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再触怒龙颜了。
大底人心里有了气就想找个途径发泄出来,原本寄希望于沈嘉离开后可以让皇上恢复正常的大臣们,知道没希望了,原本捂得紧紧的消息也不知从哪泄露了出去,起初只是在朝臣之间传播开来,渐渐的,连民间百姓也知道了沈大人与皇上的二三事。
“这消息属实?这种谣言可不能乱传,被锦衣卫听了去,咱们都得掉脑袋!”
“大家都传遍了,这还能有假?你可知道,沈嘉的怡园如今是谁在住着吗?”
“你是说……这怎么可能?从未有过皇上住在宫外的先例,而且,而且那沈嘉不是已经离京了吗?还去了两广那偏远的地方,几年都不可能回来了,就算之前有什么,也该断了吧?”
“哎……谁说不是呢,可前些日子大家提议皇上纳妃的事情不是没能成么,反正咱们这样的品级也不用操心这些大事,只是得心里有数,小心被人利用了,当了那试探皇上的脚踏石,之前户部的冯郎中不就是榜样?”
“冯丘贵啊?他之前因为商税变革一事颇受皇上重视,之前还听说他有望升迁,没想到竟然就此被夺了官位,真是可惜了。”
“伴君如伴虎啊!”
“哎,倒也未必要如此,太子已经年过十岁,身体康健,文武全才,德才兼备,是再好不过的继承者了,若是再多几个出来,呵呵……我倒是愿意这朝廷太平些。”
“快闭嘴,这种话也敢说不要命了!”
“呸呸,不聊这些,说点乐呵的……”
朝廷中,有事不关己不爱生事的官员,也有尊重皇上意愿的官员,但更有耿直迂腐严守礼教的官员,且还不少。
从这个消息传开后,每日在朝会上弹劾沈嘉的奏折就很多,从人品到家事到为官全都被人拿出来刷了一遍,若是不认识这个人,恐怕早对此人印象深恶痛绝了。
“皇上,沈嘉年纪轻轻如何能身居二品高位?封疆大吏不仅管着百姓民生还管着军事经济,沈嘉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阅历尚浅,如此重担恐他担负不起啊!”一位通政司的老官站出来说。
赵璋表情淡漠,冷冷地问:“此事已成定局,你们在质疑沈嘉才能之前是否先自省己身?他不配,你们就配吗?好啊,不如朕将沈嘉召回来,换你们任何一位去,如何?”
两广那样的地方,京中高官是不屑于去摊这浑水的,没什么油水不说还离京城远,真去了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至于官位低的,那想去也去不了,人家沈嘉好歹是从三品升二品,他们总不能痴心妄想连升三级吧?
“你们也不用处处为难沈嘉,过往他为人处世如何大家看在眼里,真敢说自己做的比他好的就站出来,不敢的就闭上你们的嘴!等沈嘉真犯了事再来与朕理论不迟!”
赵璋没有让人阻止流言的传播,这件事总会有爆发出来的一天,与其等时间沉淀后再让人拎出来说三道四,不如趁热打铁,坐实了这件事,也让大家知道,自己与沈嘉的关系不容外人插手。
“皇上,自古有云……”翰林院新的侍讲学士是从外地升迁来的大儒,声望极高,赵璋花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人请来的,对于饱学之士,他向来敬重。
只是大儒有大儒的坚持与气节,还有足够大的号召力,他轻易不开口,开口时连赵璋也不会轻易反驳他的意见。
“曾先生也是要说教朕吗?”赵璋头疼地问。
“不敢,臣本乃世外之人,此生惟愿与山水相伴,臣年轻时有妻有子,后因后宅不宁家破人亡,这才躲到方外聊度余生,臣站出来是想说一说臣的一点看法。”
“您请说。”
曾言礼在大殿之上走了一圈,将之前有弹劾沈嘉的官员都看了一遍,然后指着其中一名三十几岁的文官问:“我记得你,你是吏部的吧,当初老夫入朝是你替老夫引得路。”
“是是,曾先生记性好。”那官员只是吏部的一名郎中,位置靠后,平时是没什么机会开口说话的,沈嘉未入仕前他就站在这儿了,然后他眼看着那个年轻人一步步地从下到上,从与自己平行到自己够都够不到的位置,说心里不妒忌是假的,但人家有皇上这个同门师兄弟,自己肯定是比不上的。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沈嘉与皇上竟然是那样的关系,妖孽媚主,行那肮脏之事,靠身体获得的宠爱,可耻又可恨!
就冲着胸中这口恶气,让他胆大了一回,弹劾沈嘉言行失德,不配为官!
“瞧你的年纪,家中有妻有子吧?”
那官员不明所以,点点头,“自然。”
“你们夫妻二人感情可好?家中妾室通房几人?”
“这……曾先生为何如此问?”
“不能说吗?”曾言礼个子不高,背微微有些弯,头发白了大半,哪怕穿着官服也脱离不了一个“丑”字,可他只要站在那,就无人在乎他的外貌,无人拒绝他的问话。
“下官,下官有妾室三人,通房……通房不记得了。”一滴冷汗流了下来,众大臣面露疑惑,想知道曾言礼的用意。
“哦,也就是说,你夫妻二人的感情着实一般,也许连一般都算不上,你享受的是美人之乐,难怪不懂感情一事。”曾言礼叹了口气,往回走,又逮着一人问了同样的问题,三妻四妾本就常事,在朝为官者更是寻常,甚至谁家如果只有一个妻子没有美妾还会被人嘲笑。
曾言礼说:“老夫年纪大了,对情爱一事有自己的看法,世人皆爱美,男人尤甚,你们爱美可以纳妾,搜罗美人,皇上同样爱美,沈大人真乃老夫这辈子见过的最俊美清隽的男子了,若是老夫年轻三十岁,说不定也要追求一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许你们好色,皇上堂堂一国之主,喜好个美男子有什么问题?他色令智昏了吗?他因色误国了吗?沈嘉可曾仗着这层关系为非作歹?在老夫看来,皇上能因一人放弃后宫,专注于朝政,勤勤勉勉,甚至二人相辅相成,这乃国之幸事,民之幸事!”
曾言礼一番话说的朝臣目瞪口呆,这番话如果是从武将那等粗俗的人口中说出来还没什么,但一个儒雅饱学的文士,竟然说皇上宠爱一名男子是国之幸事民之幸事?这是何等疯狂?
“疯了!疯了!曾先生怕不是皇上特意请来愚弄我等的吧?您的大名与您的德性不符,名不副实了!”
“此话不妥,阴阳结合,子孙后代,这乃人之常伦,曾先生这是连常伦都要违背了?”
“真是天下奇闻,竟然有人赞同皇上重用佞臣之流,曾先生真是厚颜无耻之辈!”
朝臣你一言我一语讨伐曾言礼,他淡然自若,走到最前方,问了徐首辅一句话:“首辅大人,您觉得,为君者最重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