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放衙后,沈嘉还有心请工部的人聚一聚,人情往来是官场必不可少的,他不准备做孤臣,也做不了孤臣。
不过大家中午吃了他一顿大餐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只说下次有机会再回请沈大人,今日就免了,毕竟大家也都忙。
回家的路上,沈嘉想到赵璋喜欢吃东街头卢老头家的烧饼,便让马车拐个弯去买几块烧饼回去。
卢老头家的烧饼皮薄馅大,肉是纯正的猪肉馅和羊肉馅两种,赵璋这样的贵胄原本是不吃猪肉的,只因在蜀州时,沈嘉没少怂恿他吃,渐渐的也就爱上了。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处巷口,斜巷里冲出了一个少年,后头跟着几个手持木棍的大汉,眼看那少年就要撞在马车上,护卫急忙上前捞人,抓着他的衣领呵斥:“哪来的小兔崽子,走路不长眼吗?”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被抓住了衣领提起来,气得手抓脚踢,抬头瞪着抓他的侍卫,“快放开我!”
“嘿,你知道自己冲撞的是谁家的马车吗?”沈嘉出门还是很低调的,并没有像有些高官那样摆出仪仗,一辆外貌普通的马车,一个车夫几个侍卫而已,这样的阵势长安城里随便一个富家公子出门都比不过。
后头追来的大汉见到此也不怂,走过去朝那侍卫说:“兄台,这小子是我们要找的人,请还给我们吧?”
沈嘉的侍卫都是暗卫出身,如何会将几个打手看在眼里,只说:“他现在在我手上,还不还还得看我心情。”
马车帘子掀开,何彦露出脑袋看过来,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马车怎么不走了?”
那侍卫赶紧松手,一本正经地回答:“何管事,有个孩子差点撞上老爷的马车。”
何彦往少年那瞥了一眼,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他说:“带过来我瞧瞧。”别看何彦年纪不大也没官职,但随着沈嘉官职越来越高,他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在沈府里也是人人巴结的管事。
侍卫不明所以,但还是重新提起那少年走过去,旁边的几位大汉却不干了,叫嚣着:“你们想做什么?这个人是我们的,你们最好快点放人!”
何彦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们,“聒噪,滚远些!”
大汉把木棍一丢,拔出腰间的大刀,恶狠狠地说:“劝你们别多管闲事,赶紧把人还来!”
何彦嗤了一声,自顾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那少年似乎看到了救星,抱住马车的边框,快速回答:“草民梁清,通州人士,求贵人相助,他们是人贩子!”
听到这话,沈嘉朝外喊了一声:“将人带回去吧,那几个也一起带走,问清楚了公事公办。”这毕竟是在街道上,因为这起纷争路边已经有不少行人围观了,沈嘉让侍卫将这些人全带回去,先审一审,孰是孰非总能问出个答案来。
那少年总算松了口气,跪下答谢沈嘉的大恩,那几名大汉见势不对转头就跑,不过还没跑多远就被侍卫全都绑了回来。
那几个大汉还想叫嚣,被侍卫拿破布堵上了嘴,手脚都捆结实了丢在马背上,然后在百姓们的议论声中扬长而去。
“刚才那是谁家的马车?”
“马车前挂着”沈”字呢,朝中姓沈的官员倒是好几个,不知是哪个?”
“我瞧着像是那位年轻的沈郎中,那小厮我见过,就是跟着沈大人的。”
“那位已经官升工部侍郎了,不能再称呼沈郎中了。”
“嘶……如此年轻的侍郎大人?那位才多大,这是要名垂千史了吧?”
“这位大人才华横溢,做事勤恳,与皇上关系密切,能得重用太正常了,就光是他创办了报纸,也够他名垂千史了吧?”
“还真是,听说报纸上那位闲居散人就是他,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如此清秀的俊才也能写出边关浩瀚威震的诗歌来。”
“所以啊,有志不在年高,也不在年少,人家就是天赋异禀,文曲星转世,羡慕不来的。”
到了沈府,何彦急忙扶着沈嘉下马车,把跟着马车走回来的少年拉过来,“老爷快看,这少年郎长的是不是跟你很像?”
沈嘉才知道刚才何彦多管闲事是因为这个原因,抬头仔细打量着那少年,他身上穿着普通的白衣白衫,不知几天没换洗已经脏的不能看了,头发也乱糟糟的,唯有一张脸还是白白净净,五官明丽,确实有些像沈嘉年少时的模样。
但对方一开口,眼神一动,七成像也就变成三成了,他有浓厚的地方口音,眼神清澈但胆怯,沈嘉这个年纪时就已经敢给知府家的少爷套黑麻袋了。
沈嘉神色温和了几分,等潘默出来将人交给他,让他亲自带着人去顺天府找曹大人,相信以曹大人的公正清明,一定可以把案子办妥。
那少年听说是要去顺天府衙,对沈嘉又跪又谢,他不知道沈嘉的身份,见到他的相貌时也大吃一惊,但也知道,这个年纪的人恐怕不是什么高官,恐怕管不了他的事。
沈嘉进门后就把这件事忘了,何彦倒是新奇,给一家子都说了今天在路上救了个和老爷长得很像的少年,大家只当个乐子听。
晚上赵璋过来,沈嘉让人把热好的烧饼端进来,虽然不如刚出炉时好吃,但赵璋还是很给面子地吃了一块。
“第一天上任感觉如何?”他问。
沈嘉想起那一团糟却又气氛轻松的衙门,笑弯了腰,“工部真是太有意思了!”
赵璋见他开心,不得不提醒他:“那群散漫的,朕还指望你去好好整顿一番呢。”
“这也无妨,事情能做好就行,没谁规定每个衙门一定要严肃端庄,死气沉沉的,乔尚书人有意思,带出来的人自然也就有意思,等换几任领导人就好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像乔尚书那般无心公事的。
“乔元俍早几年就上书致仕了,是朕舍不得他的手艺一直没放人,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手工部,陈勉资历是够了,但能力差了些,侍郎之位于他已经到头了,工部掌管屯田水利等事关民生的大事,朕不得不慎重对待。”
“皇上之前不是看好吕宏斌么?”
“他入官场才三年不到,无论怎么提拔也轮不到他,资历尚浅。”
“那就得找个资历足够、有才华、有担当的,目前工部里有这样的人么?”
“原工部左侍郎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三年前卷入一场案件中,被朕贬到地方去了,等来年朕将他调回京城看看。”
沈嘉刚进工部,不好说谁行谁不行,那位在地方历练的备胎也没见过,于是与他说起了密道的事情,“这般检查,应该很快就能把各处的密道都挖出来吧?”
“不至于,许多密道荒废许久,上面又建了宅院,不是说挖就能挖的,目前找到的那些都是不相通的,你无须担心,这边的密道朕有派人守着,不会让人找到的。”
“明日我也想去密道里看看,对照着长安城的舆图也许能判断出来当年密道的走向,听说在密道里发现了不少尸骨,这种阴暗之地还是不应该留着。”
赵璋心下一动,拉着他起身,“也不用等明日了,今夜咱们就去探一探险。”他已经许久没有和沈嘉出去活动了,今夜就是个好机会。
沈嘉缩着下脖子,抗议道:“外头多冷啊,底下就更阴凉了,等明天太阳出来了再去不迟。”
赵璋一句话摧毁了他的梦想,“钦天监说了,未来几日都是暴雪,若这雪下个不停,月底的献虏仪式也许也要推迟了。”
他亲自给沈嘉取了一件加厚的裘衣披上,手里塞个暖炉,头上的帽子、手上的袖筒、脚下的毛靴,从头到脚将他武装严密,“这样出去就不冷了。”
沈嘉乐得让他伺候,等穿戴好,又看赵璋穿的比自己少,给他加了一顶兔毛帽子,毛茸茸的,是沈母给他做的,戴在赵璋脑袋上说不出的滑稽。
他憋着笑,不给他照镜子的机会,拽着他出去了,“赶紧的,再晚就赶不回来睡觉了。”
两人从大门走出去的,这个天气,主子下人都呆在屋里,也没谁看见他俩,就算看见也会以为是沈嘉将人带回来的。
出门后,侍卫已经将马车准备好了,沈嘉看到马车就想起那个与他相似的少年,把这事当笑话告诉了赵璋,后者不以为意地说:“人有相似不奇怪,但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如你这般的人物了,皮相相似到十成也是不同的两个人。”
沈嘉扶着他的手上马车,反身拉他上来,坐进马车里两人紧紧挨着,笑道:“臣要多谢皇上夸奖么?”
“要,拿点实际的谢礼来。”赵璋朝他伸手。
沈嘉拍了下他的掌心然后用力握住,在他耳边小声说:“可以的,回去给你。”
赵璋立即心猿意马起来,恨不得改道回府,不过沈嘉这张嘴最会骗人,这会儿回去他肯定要不认账的。
马车行至半路就有锦衣卫来迎接,将他们带入靠近西城门的一条巷子里,陆百户低声说:“爷,巷子太窄,马车进不去,您二位得下来走进去。”
赵璋带着沈嘉出来,随行的侍卫给他摆好凳子,两人下车后站在巷子口往里眺望,黑深深的望不到头,看着有些吓人。
沈嘉与陆百户打了声招呼,这位陆百户似乎挺得重用的,沈嘉也见过他几次,每回都是碰到大案子的时候,估计没少从陆翦那学到本事。
“走吧。”赵璋与沈嘉并肩走着,进了巷子,沈嘉脚滑差点摔了一跤,赵璋扶着他,握住他的手就不放了。
沈嘉不知道周围跟着的人是没瞧见还是没敢瞧见,反正他抽了几次赵璋都不肯放也就由着他牵了。
往里走了几十米,陆百户带他们来到一户人家门前,木门老旧破败,一侧都快掉下来了,门楣也低,显然是小户人家的住所。
他解释说:“原先这里住着一对老夫妻,密道的出口在后院的枯井中,属下将他们移走了,如今这里有锦衣卫照看。”
赵璋点点头,进入院子后没急着去密道口,而是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像是想看看他的子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沈嘉见屋里的摆设几乎都没动过,缺了脚的桌椅、少了门的衣柜、空荡荡的厨房、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唯一看着拥挤的就只有大堂里多了几张木板床,正中间烧着火堆,显然是锦衣卫借住的地方。
“这里是天子脚下,百姓再穷再苦也能把日子过下去,这对老夫妻没有孩子吗?”沈嘉问陆百户。
陆百户事先了解过这家人的背景,确定是良民,否则就不是移走而是拿下昭狱了,他说:“他们家原先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外地,儿子二十年前上战场就没回来。”
赵璋皱眉问:“他家既是独子,为何会征召入伍?”
陆百户提醒他一句:“爷,您忘了二十年前那场大战……”
沈嘉刚过二十,但也知道二十年前西北发生了一场历经三年的大战,鞑靼联合瓦刺、乌孙等七个国家同时向大晋发兵,据说因为太突然,西北防线溃败,十日之内失去了十几座城,那一次,敌军差点就打到长安来了,是关乎国运的大战。
“那几年朝廷为了应战,国库消耗的一干二净,朕记得事后连抚恤金都发不出来,回去找找档案,如果近二十年还有拖欠的抚恤金都给发了吧。”
沈嘉扯了扯他的袖子,靠近他说:“你得先让户部统计一下金额,确保万无一失再公布出去,免得有政策却实行不下去,反而让百姓白高兴一场。”
“沈爱卿提醒的是。”赵璋点点头,把这话放在心上了。
他在民间行走过,知道朝廷颁发的政令有多难执行下去,而且一道一道传到地方,许多政令的目的和方法都被官员传的面目全非,当年沈嘉曾说过两句话他至今还记得,一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另一句是:“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他不知道哈姆雷特是谁,但他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登基后,重用锦衣卫,加强地方卫所的建设,也很看重地方督查司,为的便是让自己更了解各地官府的所作所为,错了好及时更正。
“走,去密道看看。”赵璋从侍卫手中接过雨伞,把沈嘉拉到身边,替他撑伞,把四周的人吓得不敢抬头。
沈嘉忙接过雨伞撑起来,“爷,还是我来撑吧。”
赵璋不客气地打击道:“你太矮,不舒服。”
沈嘉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小声说:“那就一人一把伞,何必挤在一起?”
“朕喜欢,这样暖和。”
别说,有赵璋替他挡住侧面刮来的风,确实会暖和一些,沈嘉咳嗽两声,放开手任由他去了,其余人要怎么想他可管不着。
后院的枯井已经被挖开了,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陆百户原以为皇上只是想来看看,可是当他看到皇上脱掉披风,撩起衣摆扎进腰带里时,震惊地问:“爷,您……您要亲自进去?”
“去看看。”赵璋没理他,把手伸给沈嘉,后者学着他脱了碍事的披风,里面穿着棉衣棉裤,一副武士的打扮。
陆百户见状,头皮发紧,赶紧使眼色让几名下属先进入密道开路,沿途都用油灯照亮,地上的石块也仔细清理一遍,深怕让皇上受到一点伤害。